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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今晚必死

話題既然轉到拜火教上,國王便稍稍坐直了身子:“火是至明不暗的,無論什么黑暗的地方,經它一照就明亮了。這難道不是好處嗎?”

玄奘點頭道:“大王的話是不錯。火至明不暗,但火能照亮人心中的黑暗嗎?”

國王聞言不禁一愣:“難道佛法可以?”

“是的,佛法可以。”僧人看著眼前的國王,字字清晰地說道,“佛法雖無邊,最主要的還是修心。佛法的光芒可以照徹人心最深處的黑暗。一個人,如果能夠領悟到佛法,心地就會光明快樂、諸邪不侵。這才是真正的至明不暗。”

國王呆了一呆,他注意到這沙門的眼睛里跳動著火焰般的光芒,仿佛已經照徹了他內心的幽暗。

這種感覺令他猛地打了個激靈,他惱火地甩了甩頭,繼續辯解道:“火還有一個好處,那便是至公無私。不管你是貧富貴賤,它都一般地照耀,給你溫暖。佛法也可以做到嗎?”

玄奘道:“佛法更加無私,因為佛陀說過,一切眾生本來平等,皆有佛性,皆可成佛。菩薩以大智上求佛法,以大悲下化眾生,施予人心靈的溫暖,這才是真正的至公無私。大王說,火是至公無私的,無論貧富貴賤,它都一般的溫暖。但是,它能溫暖一顆冰凍的心靈嗎?它能給人終極的溫暖嗎?”

國王沉默了。

玄奘繼續說道:“佛祖曾言:我諸弟子輾轉行之,即為如來常在不滅。亦如一燈燃百千燈。瞑者皆明明不絕。也就是說,佛法如燈,燃百千燈,燈燈相續,從而照亮這個世界。”

國王道:“佛法如燈,豈不是與火一樣?”

“不完全一樣。”玄奘道,“佛法的燈,不僅能夠照亮有形的器世界,還能夠照亮人心中的無明。”

“聽法師這么一說,佛倒是辯才無礙,很會說話啊。”國王心里已經有些欽佩了。

玄奘淡然一笑道:“大王,語言不過是一種方便法門。其實在我們生活中,最美妙、最神奇的東西,只能靠心靈去感受;而人類最微妙的感受,正是心靈的體驗。”

“或許,你說得有些道理……”國王的語氣不由自主地客氣起來,又見玄奘站在階下與他對答,心中不禁有些不安,指著旁邊的坐墊道,“法師請過來坐。”

“多謝大王。”玄奘合掌一揖后走上丹墀,在國王的身邊坐下,繼續剛才的話題道,“大王是個有慧根的人,想必已經明白,身在娑婆的我們之所以常常會遭遇苦痛,是因為我們無法認識心的實相,無法恒久地保持那份溫暖與平靜。當我們被熾熱的情緒燃燒時,就會轉化成貪婪、嗔恨、愚癡的煙氣,看不清自己想要什么;當我們被冷酷的情感凍結時,又會凝結成傲慢、懷疑、自憐的冰塊,無法洗滌受傷的創口。所以,我們才總覺得自己身處苦痛之中。”

“佛陀的偉大正在于此,他不是水,卻比水更柔軟;他不是火,卻比火更光亮。他不否認世間的一切冰凍、燃燒和痛苦,只是開啟我們的本質,教導我們認識心的實相、心的如如之狀。使我們不因這現實的寒冷、人生的煩惱、生活的波動,而忘卻自心的溫暖與清凈。”

僧人溫潤的話語響在耳邊,井然有序又合情合理,特別是那不卑不亢的態度令人贊賞。國王突然感到有些無力,仿佛在心靈深處突然冒出來一個聲音,在對他說:“這個沙門已經說服了你。”

他不愿認輸,勉強反駁道:“可是本王還是有些不明白,颯秣建國以前也曾有過僧人,他們曾跟我說過,成了佛,或者證了阿羅漢果,就可以成就無上智慧,且不入輪回。本王向來不信他們的鬼話!世間圓寂或往生的僧侶居士不在少數,佛家的時間又是無窮無盡的,就算某一段時間成就得少,經過多少萬億劫之后累計起來就會多得數不清了。這樣一來,豈不是在這世間輪回的眾生越來越少?”

對于這個問題,玄奘只是淡然一笑:“大王你說,天上的云有幾朵?是越來越多了,還是越來越少了?”

“這個……”國王愣了一下,“云畢竟不是眾生吧?”

玄奘道:“眾生是沒有邊際的。經典中說,在一切眾生中,如果人的數量是一,那么畜生道的眾生,就如同天上的繁星一般多;如果畜生道眾生數量是一,那么餓鬼道的眾生數量就如同天上的繁星一般多;如果餓鬼道數量是一,那么地獄眾生就如同天上的繁星一般多。”

“眾生在六道中輪回,其中有四道我們是看不見的,即使是畜生道,我們也只能看到很小的一部分而已;即使是人道,我們也只能看到娑婆世界的而已。”

“佛說三千大千世界,我們所處的娑婆世界不過是虛空法界中很小的一個點,在佛陀的眼里,這個點就如同飄浮在宇宙時空中的一粒塵埃。”

“所以大王,從久遠劫以來,眾生成就佛道的的確越來越多,過去諸佛如恒河沙,每一佛所度化的眾生,也都是難以計量的。”

“但是,‘虛空界沒有窮盡,眾生界沒有窮盡’。出三界的圣賢再多,相對于‘無量’而言還是極為稀有難得;眾生就算是越來越少,相對于‘無量’而言也還是不見減少。”

聽了這番話,國王心中暗暗折服,眼前這位來自東土大唐的沙門實在是辯才無礙、學識過人且氣度不凡,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

“大師講得真好。”國王終于放下了他的高傲和冷峻,起身合掌,真切地說道,“看來,本王以前是誤解了佛法,現在情愿回頭,皈依我佛。”

“阿彌陀佛。”玄奘躬身道,“大王有此一念,便是種下了一顆成佛的種子。這也是颯秣建國眾生之福。”

“大概也是本王之福吧。”國王興致頗高地說道,“法師覺得我該如何修行呢?”

玄奘尚未回答,宮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鬧之聲!

“師父!師父!”道城闖了進來,一大群侍衛跟在他的身后,卻阻止不了他。

“怎么回事?”國王“騰”的一下,再度站了起來。

玄奘也緩緩起身,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師父!”已經力竭的道誠終于被宮中侍衛撲倒在地,他氣喘吁吁地喊道,“快,快去救道通!”

“怎么了?”玄奘問道。

“有好多人,抓了道通,要燒死他!”

玄奘心中一緊,朝國王合十拜了一拜就快步下殿,朝宮門外而去。

國王也急了,不停地朝侍衛們喊:“備車!快給本王備車!”

原來,玄奘入宮見王之時,道誠與道通這兩個沙彌徑自去買了點心,然后便想找個地方邊吃邊等師父。可是去什么地方好呢?王宮門前怕被人攆,回馬店吧,路程又遠了點兒。于是道通很自然地想到離此不遠的那座破舊不堪的劫布迦那寺。

“雖然破破爛爛,可是在山坡上居高臨下,可以看到師父什么時候出來。”道通興奮地提議。

然而道誠卻有些猶豫:“師父提出不住寺院,必定有他的理由。你知道,這個國家不喜歡僧人的。”

“師兄你怕什么?”道通有些不屑地說道,“他們喜不喜歡是他們的事,咱們本來就是僧人,僧人到寺院里去掛單,難道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嗎?只要不干涉別的教門,他們又有什么理由管咱們?師兄你若是害怕,干脆換件俗家人的衣服穿好了。”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以至于道誠都覺得自己太過膽小和婆婆媽媽的了,心中不覺羞愧萬分。

想想也是啊,那座寺院已經殘破不堪,就算這個國家不歡迎僧人,又有誰會去注意一座無人居住的破廟呢?

于是,師兄弟二人有說有笑,直奔劫布迦那寺而去。

寺院里沒有法床之類的坐處,兩個沙彌先到大殿上禮了佛,又將佛前那張破舊的供桌擦拭干凈,從新買的點心中挑出幾個漂亮的擺放在桌上供佛,然后便坐到殿前的丹墀上,邊吃邊聊。

“可別都吃完了,給師父和達官他們留一點兒。”見道通吃得開心,道誠忍不住提醒道。

“知道!”道通爽快地答應。

就在這時,一群人舉著火把沖了進來。

其實他們二人早就應該想到,這座寺院從院墻到佛像,到處都是焦黑一片,不就是用火燒的嗎?

看到這伙兒殺氣騰騰的拜火教徒,道通初時還不覺得怎樣,只是笑嘻嘻地起身,合掌問道:“諸位檀越,小僧只是路過此地,見這里有座寺院,就進來歇歇腳,拜拜佛,明日就走。”

誰知這些人并不理會,只是齊刷刷地瞪著他們。

道通摸了摸腦袋:“看來他們聽不懂吐火羅語。大師兄,還是你來跟他們說吧。”

話音未落,就見一個似乎是首領模樣的人把手一揮,數百人舉著火把朝兩個沙彌撲來!

道誠見勢不妙,說一聲“快跑”,拉著道通就往后院奔去。那些拜火教徒高舉火把在后面緊追不舍。

兩人翻過斷壁殘垣,回頭一看,不得了,后面追趕的人竟是越來越多了!

“我……我跑不動了!”道通覺得自己的腸子都快跑斷了,弓著腰直往下蹲。

“不行!他們追上來了!”道誠急道,“快跑!”

“我實在跑不動了!”道通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師兄你會功夫,把他們打跑吧。”

“不行!他們都是普通國民,打傷了怎么辦?”道誠不由分說,一把將道通拉了起來,繼續跑。

誰知道通腳下打滑,竟“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道誠憑著慣性又往前沖了幾步,一回頭,卻見道通已被人按在了地上。

“放了我師弟!”他立即折回,手中長棍一甩,將跑在最前面的兩個大漢敲倒在地。

“這和尚還敢動手!”更多的人沖上前抓他。道誠揮舞長棍,又放倒了幾個,卻發覺自己與道通之間,隔的人越來越多。

“師兄快跑啊!”道通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口中只是大喊,“叫師父來救我!”

道誠一怔,他知道,憑他一個人的力量,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從這么多人手中救出道通的,若是一個不小心打死了人,自己還理虧。眼下只有先去找師父,再做打算。

想到這里,他一咬牙,“啪啪”又是兩棍,將已經欺到身邊的幾個人放倒,轉身撒開腿,直奔王宮而去。

玄奘出宮門后便直奔馬棚,快步跑到銀蹤身邊,解開韁繩,一翻身上了馬,喊聲:“快跑!”那銀蹤便如一道閃電般沖了出去。

在他身后,道誠、摩咄也分別上了馬。道誠沖摩咄喊了聲:“你去馬店喊人!”便徑直追了過去。

“你們快點兒!給我備車!”在他們身后,國王一迭聲地喊道。

破舊的劫布迦那寺里,人潮涌動,火光沖天。十六歲的道通被剝光了衣服,張開雙臂,赤條條地被捆在一根木架上,火把的紅光將他驚恐的小臉映得慘白。

數十名拜火教徒站在旁邊,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光溜溜的少年:“小和尚別急,你很快就可以見到你們的佛祖了。”

說話的人鼻青臉腫,顯然是被道誠那幾棍打得不輕。他冷笑著,將手中的火把湊近道通。

只聽“嗤”的一聲輕響,赤紅色的火苗舔上了少年光潔的身體,空氣中頓時彌漫著一股皮肉焦煳的味道。道通痛得慘叫起來。

那人仰天大笑:“小和尚皮光肉嫩,燒出來的味道還挺好聞。查卡,你也來試試。”

“好啊,薩里西。”旁邊一人笑著上前,讓火苗燎著少年的一條手臂,饒有興趣地欣賞著這具因疼痛而劇烈顫抖的身體,“好久沒這么開心過了,要是另外一個也抓到就好了。”

“放心!”薩里西想起自己被絆的那一跤就惱火,咬牙切齒地說道,“會抓到他的!”他一邊說,一邊將火把往這少年的胸背、大腿等部位燒去。隨著“嗤嗤”的響聲,他扭曲的臉龐在白煙中時隱時現……

雖然相距甚遠,但玄奘已經能夠聽到道通聲嘶力竭的慘叫聲。他手提韁繩,雙腿緊緊夾著馬腹,催促著銀蹤朝劫布迦那寺跑去。

道誠的馬沒有銀蹤快,他急得直喊:“師父慢點兒!等等我!”

玄奘理都不理,策馬狂奔,耳鼓里裝滿了道通的叫聲。

“小和尚,要不要燒燒你的小鼻子啊?”兩個拜火教徒各拿一支火把,一前一后逗著這個少年。

“不要!不要啊!”道通拼命搖頭,他的額頭上全是汗水,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哭喊著,“師父啊——”

“你師父不會來的!”薩里西獰笑著,一邊說,一邊拿著火把一點一點耐心地燒著,“來了也一樣會被我們燒死!”

道通身上的皮膚已經被燒爛了一層,里面紅色的肉也被燙起了火皰,他痛得昏死過去。

這么多年來,颯秣建國難得碰到一個沙門,今日好容易碰到兩個,還逃了一個。而且逃走的那位手中棍子邪門至極,竟然絆倒了他們數十個人,至今還覺得腰酸背痛,這更激怒了這些人。見這小和尚昏迷過去,忙命人取過一桶水,澆在他的臉上。

道通睜開眼睛,身體微微顫抖著,仿佛秋風中瑟瑟抖動的黃葉,就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算了算了。”人群中終于有人看不下去了,“他還是個孩子,別再折磨他了。”

“是啊,給他個痛快的吧。”

查卡看著道通:“小和尚,你想不想要個痛快的?”

道通無力地點著頭,他已經痛得受不住了,只想快點兒結束這一切……

“好,那就成全你!”查卡一揮手,旁邊便有人上前,將一大桶酒倒在他的身上。

濃烈的酒精刺激了傷口,道通再一次高聲慘叫起來。

“別擔心,小和尚,再過一會兒就不疼了。”薩里西說著,便將火把湊了上去……

就在這時,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怒喝:“住手!”

道通猛地抬起頭來:“師父——”他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匹雪白的馬呼嘯著沖進人群,尚未停穩,馬上的僧人已經跳了下來,叫一聲“道通”便撲到木樁前,去解那少年身上的繩子。

“師父……”道通抽抽搭搭地哭著。

玄奘心中憤怒至極,他看到這孩子的手臂、大腿、胸背都已被嚴重燒傷了,這些人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孩子!

“好啊!又來了一個和尚!”薩里西與查卡獰笑著,一左一右,伸手便去抓玄奘。

誰知他們的手尚未觸到這沙門的衣角,突然斜刺里伸出一根長棍,“啪!啪”兩聲,分別打在兩個人的腿上。

其實這棍子的厲害他們兩個早已知曉,也在心里暗暗防備著,想不到還是沒能躲開,只聽得“撲通”“哎喲”兩聲,一個摔了個狗吃屎,一個摔了個背朝天!

兩人艱難地抬頭,正看到先前那個逃走的沙彌手持長棍,一臉寒霜地站在他們面前。

玄奘終于解開了道通的繩子,小沙彌一頭撲到師父懷里,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哭喊道:“師父啊——”

他的臉上又是淚又是汗又是水,一肚子的委屈都隨著哭聲發泄出來。

玄奘抱著這個遍體鱗傷的弟子,也不禁落下淚來,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才好。

他早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是從道通的身上發出的,熏得他有些頭暈目眩。很明顯,只消再晚來一會兒,這個孩子就將在烈焰中化為灰燼了。

一念及此,心中便后怕不已。

這時,薩里西和查卡已從地上爬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喊道:“快,快!把這幾個和尚給我抓起來!”

“是!”旁邊沖上來幾個人,手里拿著刀棍繩索等物,撲了上來。

道誠將手中長棍舞動起來,稍稍靠得近點兒的,都被絆倒在地。現場霎時間變得一片混亂。

就在這時,忽聽遠處傳來一聲唱喝:“大王駕到——”

騷動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人們自動讓開一條通道,赭羯武士們站成兩排,簇擁著國王走了進來。

“怎么回事?”望著地上那些東倒西歪的人,國王皺眉問道。

薩里西立刻跪下道:“大王,來了幾個野和尚,敗壞我國教化,還打傷了我們的人!”

國王將目光轉向玄奘,可是玄奘根本就不理睬這問訊的目光,他全部的精力都在道通身上。

這小弟子傷勢沉重,在師父懷里哭了一會兒,就又昏迷過去。玄奘拾起地上的僧衣給他遮體,看到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燙傷,滾燙的淚水不住地滴落下來。

“大王明察!”幾個被道誠摔得鼻青臉腫之人一齊跪下,“抓住這幾個和尚嚴懲,替我們做主啊!”

“大王。”道誠見師父也不辯白,只得踏前一步,合掌道,“我們是遠來的僧人,我師父進宮見王,我與師弟二人在此等候師父。說起來也是貪圖此地清凈,并無任何越禮之處。不想這些人突然沖了進來,不問青紅皂白,就要燒死我們。若非小僧使棍絆倒他們,只怕現在我們師兄弟二人都已經化為焦炭了。”

這時,摩咄也帶著阿克多、拉卡納以及五十名突厥騎兵匆匆趕到。一見眼前情形,立即嚷道:“大王您也看到了,這位小師父是玄奘大師的弟子,看被他們燒成了什么樣子!”

國王走到近前,看了看道通身上的傷,又看了看玄奘,似乎想說什么,但終于什么都沒說。

大唐法師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然而國王卻在這種沉默之中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悲涼與憤怒。他臉色鐵青,大喝一聲:“來人!”

數十名武士應聲趕到。

“把這兩個狗奴才給我捆起來!”國王指著薩里西和查卡喝道。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嗡嗡”之聲。

“你們,去召集全城百姓到這里來,本王有重要政令要在此宣布!”國王又對身邊的兩個內侍吼道。

內侍領命而去。

看到國王臉上的怒氣,所有人都不說話了,人們猜不出國王接下來想要干什么,哪里還敢再開腔說話。

除了風聲,破廟前再無半點兒聲響。

“達官,”玄奘終于回過身來,對摩咄小聲說道,“道通傷勢嚴重,不宜拖延。你先帶他回馬店去,延醫治療。”

“是,法師。”摩咄輕聲答應一聲,便招呼身后的軍士一起去抬道通。

“不,我不走!”剛剛清醒過來的道通又緊緊摟住玄奘,“師父,別離開我……”

玄奘心中一酸,俯身安慰他道:“道通莫怕,你先跟達官回去療傷。你放心,不會再有人傷害你了。過一會兒,師父就回去看你。”

“那,師父你快些回去……”道通帶著哭腔,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手。

“好。”玄奘含淚點頭。

摩咄與幾名騎兵帶著道通走了,這時城中百姓已陸陸續續來了千余人,在寺前的空地處站成一片。

國王攜著玄奘的手,走到石階上,向眾人高聲宣布道:“自今日起,本王決定放棄拜火教,皈依佛陀!”

“哄”的一聲,底下的民眾頓時炸開了鍋。一個國王,見到一個僧人,就改變了自己遵循多年的信仰,這實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國王雙手往下壓了壓,制止了下面的喧囂,接著說道:“這位,是大唐來的玄奘法師,本王剛剛接受了法師的受戒,成為他的弟子!”

“嘩——”底下的聲音更大了。玄奘的名字在西域和中亞地區已經非常響亮,人們紛紛打聽——

“就是那個能讓野狼聽法,能令河水倒流的玄奘法師嗎?”

這時,國王威嚴的目光已經掃向地上那兩個被捆綁的人:“可是這兩個狗奴才,居然敢對法師的弟子無禮,不問青紅皂白就施以火刑,火神也容他們不得!今日,本王要將他們的雙手砍掉。你們——可有不服的嗎?”

下面的人群第三次大嘩,接著便是一片“嗡嗡”之聲。有說應該的,怎么可以燒玄奘法師的弟子?有說不服的,以前不都是見了僧人就燒嗎?憑什么這次就要處罰得如此嚴厲?現場顯得混亂不堪。

忽聽“唰”的一聲,國王抽出了身上的佩刀。隨著他的這一動作,周圍一眾赭羯武士也都把刀抽了出來。

原本嘈雜的現場霎時間變得鴉雀無聲,兩個被捆之人都瑟瑟地發起抖來。

“大王。”玄奘突然開口了,他雙手合十,平靜又懇切地說道,“如此嚴酷的刑罰實在有違佛門慈悲為懷的本意。大王既已身為佛門弟子,還請三思。”

國王感到有些意外,定定地看著玄奘:“那位小師父現在生死未知,法師居然還為他們求情?”

玄奘傷感地垂下雙眸:“道通不幸,沙門心中自是痛楚萬分。可是像大王這般處罰,不過是又增加了幾個不幸之人罷了,并不能減輕道通的痛苦。”

“處罰當然不是為了減輕被害者的痛苦,而是為了懲罰!”國王威嚴地說道,“是不是在你們佛門看來,做了壞事的人都不應該受到懲罰呢?”

“不是。”玄奘低聲答道,“但佛門會給人留下懺悔改過的機會。斷人肢體,這樣的懲罰實在太過了。”

“機會?”國王忍不住發出一陣冷笑,“這些人如此無禮,法師還要給他們機會!”

“大王。”玄奘再次合掌道,“每個人都需要更多的機會,尤其是在做錯事的時候。神佛如果不給人機會,茫茫人海中,有資格活下來的,又有幾人呢?”

這話一出口,周圍的人都頻頻點頭。

東土法師的寬仁與氣度,讓現場大眾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佛法的慈悲,臺下百姓的心態漸漸平和下來,全場一片肅然。

玄奘雙手合十,向著國王深深一揖,再次懇求道:“還請大王以慈悲為念,放過他們吧。”

國王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東方沙門,許久才回轉身,對著兩名瑟瑟發抖的主犯道:“好吧,既然玄奘法師替你們求情,看在他的面子上,本王這次就放過你們……”

“多謝大王!多謝法師!”兩人忙不迭地叩頭道謝。

“不過——”國王的話鋒突然一轉,“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給我每人痛打三十棍,趕出城去!”

“大王且慢!”一個威嚴的聲音恰于此時傳來。

玄奘目光微凝,回身看去,只見三個身著錦袍的老者在人群中款款走了過來。

一見到這三個人,被綁在地上的薩里西立即大叫起來:“大祭司救命,救命啊!”

“原來是三位祭司到了。”國王將一只手平放在胸前,恭敬行禮。

領頭的大祭司只是沖國王點了點頭,鷹隼般的目光便盯住了玄奘:“這位,便是大唐來的法師嗎?”

玄奘合掌施禮,并不答話。

“這位的確是大唐玄奘法師。”國王替他回答了,又向玄奘介紹道,“這三位都是我國中的祭司。這位是大祭司達什特,這兩位是祭司庫赫、庫爾。”

“沙門玄奘,見過三位祭司。”玄奘合掌作揖道。

達什特一臉倨傲地看著他,目光中隱隱透出一絲意外,喃喃自語道:“居然這般年輕……”

他輕哼一聲,又回過頭面向國王,朗聲道:“大王只不過是見了這個外國沙門一面,就要放棄我們全民信仰的拜火教而皈依佛門。這是大王自己的選擇,臣自然不敢多說什么。只是,這沙門使用妖法迷惑大王,傷我拜火教弟子。大王總該先讓我們看看他的成色才好!”

這話雖是對國王所說,但聲音洪亮,顯然是說給在場百姓聽的。

國王頓覺有些心虛:“那么,依祭師之意?”

“很簡單,”達什特重新盯住了玄奘,深褐色的眼睛里似乎點著一團火,“只要他能在我們那間死屋里待上一夜,我們就皈依佛門!”

“這……”國王略略猶豫了一下。他以前曾多次聽過關于玄奘的傳說,如今又親眼見他智慧廣博,氣度恢弘,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很不希望他出事。

還未等他做出決定,達什特已踏前一步,冷冷地問道:“大王莫不是怕那些突厥騎兵吧?”

這話一說,國王頓時感到一陣羞辱,冷哼一聲道:“我颯秣建國還不需要聽命于大可汗,莫說只有這區區幾十人,便是幾百人上千人,也管不到本王的頭上!”

“那么大王就讓這個沙門接受我們的挑戰,這也是為了颯秣建國的榮耀。”

國王立即點頭。他提出皈依確實有幾分心血來潮,此時聽大祭司這么一說,倒也被勾起了好奇之心,心想也好,正可借此機會,看看這位大唐法師究竟有沒有法力神通。

想到這里,他轉身向玄奘道:“法師,我國祭司向你挑戰,你看……”

“可以。”玄奘手捻佛珠,神色間波瀾不驚,“是今天晚上嗎?”

“就今天晚上!”達什特依然盯著他的眼睛,“不過,你現在需要先到廣場的圣火壇那里去,我們有一個儀式要做。”

廣場上聚集了很多人,圣火熱烈地燃燒起來。火苗躥起三尺多高,映著周圍人的各色面孔,有激動、有驚詫、有狠毒、有擔憂……

玄奘清容肅穆,端坐于壇前,閉目合掌,默念《心經》。三位祭司則分站在他的前方、左后方和右后方,一群拜火教徒圍著他們施法,隨著他們嘴里念念有詞,壇里的火焰也越燒越旺。

道誠站在外圍,緊張地看著處于祭司包圍中的神色安詳的師父。

“今天晚上,你必須到死屋里去!”站在正前方的大祭司達什特用一根手指指著玄奘,狠狠地說道。

玄奘沒有說話,佛陀的經文在胸中如輕云般飄蕩,蕩出一個寬廣無垠的空間。

“你今晚必死!”達什特長長的手指依舊指著他,聲音中透著陰冷和殺氣,“我已經召喚邪靈,向你施了詛咒!”

周圍的教徒跳得更厲害了。

玄奘心中一陣好笑。在中原,也曾聽說過巫蠱之術,但那都是偷偷摸摸,見不得光的。怎么這里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對人施以詛咒?

還有那個所謂的“邪靈”,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

他睜開雙眼,默默地看著面前的火壇,金紅色的火焰上下跳動著,多像一朵盛開的蓮花啊!

徒眾們似乎跳累了,動作逐漸慢了下來,火壇里的圣火看上去也小了許多。

“儀式結束了嗎?”玄奘抬起頭,清癯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顯得云淡風輕,“沙門要先回去看看受傷的弟子。”

沒有人回答他,于是玄奘站起身,招呼弟子道誠牽馬,飄然而去。

“法師何必對他們那么客氣?直接叫大伙兒沖上去也就是了。”回客棧的路上,阿克多憤憤不平地說道。

“正是啊。”拉卡納也幫腔道,“我們雖然人少,但畢竟國王已經被法師勸化,只需出其不意,制住那三個祭司,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玄奘搖頭道:“國王并沒有真正被勸化,動武不僅會傷及無辜,還會使事情變得更糟。何況我佛門弟子以善為先。”

“師父你跟他們講什么善啊?”道誠恨恨地說道,“難道你沒有看到那幫家伙的眼神有多惡毒嗎?簡直就是一群惡棍啊!”

“我看到了。”玄奘語氣平和地說道,“可是我們不是惡棍啊。”

道誠有些悻悻的:“所以師弟被他們傷成那樣,師父卻還要替他們求情!”

“道誠。”玄奘看著弟子道,“有時候,原諒別人也是為了自己。不肯原諒別人的人,就是不肯善待自己。”

“師父啊!”道誠突然感到一陣焦躁,“我知道你心懷慈悲。可是,你以慈悲心對待他們,就怕他們不會以慈悲心對待我們啊!”

“若果真如此,那也是習氣使然。”玄奘聲音悲憫,語氣卻依然輕淡,“這個世間的因果就是這樣,惡因惡緣一經放出,就會從一個人身上加倍地傳遞給另一個人。這樣一直傳遞下去并不斷地放大,最終形成一個縱貫三世、橫遍十方的因果鏈條。每個人都被這個可怕的鏈條牢牢捆住,生生世世難以掙脫。我們是修行人,管不了別人如何,只能把握住自己的心,任何情況下都寬容待人,讓惡因惡緣的傳遞到自己這里終止。”

道誠呆了一呆,終于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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