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孤城的漢家苗裔
- 行者玄奘4:草原佛跡
- 昌如
- 9165字
- 2017-08-28 10:13:43
憑直覺,玄奘認定這匹馬同自己有緣。
現在,他距離馬頭只有兩步遠了,這匹馬不但沒有躲避的意思,反而睜著大大的眼睛,帶著孩子般好奇的神情,歪著腦袋打量著他。
多像小白龍啊!玄奘想,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小白龍身體雖白,四蹄卻是黑的。而這匹馬連蹄子都是白的,以至于玄奘已經在心里給它起好了名字——“銀蹤”。
他又向前跨了一步,終于伸出一只手,去撫摸銀蹤的鼻梁。這一次,白馬居然把鼻子伸了過來,去嗅他的肩,似乎想要弄明白,這個朝自己接近的家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玄奘又把另一只手搭在馬背上,這一舉動終于使白馬意識到了什么,它脊背一抖,俊美的大眼睛里露出幾分惱怒,身體猛地向后掉了個頭。
然而已經晚了,就在它扭身的一剎那,玄奘搭在馬背上的那只手順勢朝下按去,身體凌空一躍,便穩穩地坐在了馬背上!
銀蹤顯然吃了一驚,不由得仰天發出一聲長嘶,奮起四蹄,箭一般地躥了出去!
身后,除統葉護可汗外,所有人都驚呆了。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想要馴服一匹野馬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位大唐法師看起來文弱單薄,性情又一向理智平和,怎么會突然間做出這種危險的舉動?
“看來,這匹馬跟法師有緣啊。”聽著馬蹄聲漸去漸遠,一直待在統葉護身邊的答摩支喃喃地說道,“連個蹶子都沒尥,很少有野馬對第一個坐在它背上的人這么好的。”
“會不會是我們都看走眼了?”身后一個武士突然說道,“這馬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馬,也沒什么烈性。”
“不,是匹好馬。”統葉護肯定地說道,“有些事情不可以你的經驗來猜度,玄奘法師也不是一般的人,我聽說在西域,成千上萬的野牛群都要給他讓道,一匹馬算什么?”
“大汗說得是。”后面的人一起附和,“看來我們也不必太擔心了。”
伏在馬背上的玄奘自然聽不到眾人的議論,他的耳朵里灌滿尖銳的風聲,“嗚嗚”作響,兩邊的山崖飛快地后退,直欲飛了起來。
這酣暢淋漓的速度令他迷醉,自打離開長安后,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事實上,自打與赤金馬交手的那一次后,他便對這種速度極快的烈馬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他知道這么做很瘋狂,長這么大,他從未馴過野馬。赤金馬性子雖烈,畢竟算不得野馬。而在西域這片廣袤的大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勇士為馴服心儀的野馬而致死致殘。
他只是從銀蹤那雙孩子般的眼睛里看到了小白龍的影子,就不顧一切地湊了上去。
現在看來,情況似乎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玄奘心中略感欣慰,他知道有的野馬會玩人立、倒立,赤金馬就做過這種事情;有的馬會原地狂顛,直到把人顛下去;還有的馬會突然臥倒,甚至在地上打滾……所有這些“無賴”的舉動銀蹤都沒有做,它只是稍稍有些惱怒。它激烈的奔跑倒更像是一種展示,展示自己非凡的速度和耐力。
銀蹤會是小白龍的轉世嗎?從時間上看,似乎不太可能。小白龍死了才一年多,而剛才玄奘專門看了看銀蹤的牙,差不多四歲半了,接近成年。可它又是那么像小白龍,以至于這念頭竟像魔障一般侵入他的腦中。
如果它不是小白龍,作為一匹尚未被馴服的野馬,它為什么能夠容忍一個陌生人騎在他的背上?它只是在拼命地奔跑,并沒有試圖把他摔下去,這實在有些不合常理。
如果它不是小白龍,這是不是說明它的性子其實并不剛強呢?難道自己看走了眼?
但銀蹤確實跑得飛快,就如狂飆一般,這種騰云駕霧般的感覺是以前玄奘沒有體驗過的。赤金馬也有這個速度,但由于那是統葉護的一個殘忍的“玩笑”,當時他的心中只有緊張和惱怒,并未細細品味這種淋漓酣暢的感覺。
銀蹤狂奔了小半個時辰,連續跳過幾處溝澗和路障,仍不見減速的跡象。玄奘不禁開始替它擔心起來,畢竟這是一匹尚未成年的馬,這樣下去,萬一跑壞了身子可怎么辦?
沒有韁繩,怎樣才能讓它停下來?玄奘覺得自己的腦子被風吹得有些遲鈍了,實在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只能用雙手牢牢地抓住馬鬃,手心里滿是汗水。
可是,像這樣沒命地跑下去,終究不是個事兒。玄奘咬了咬牙,心想,只能胡亂試一下了。
他吃力地騰出一只手,伏下身,輕拍銀蹤的脖子,口中用漢語念叨著:“銀蹤,停下,停下來……歇一會兒吧。”
沒想到,這馬似乎能聽懂他的漢話,居然真的放慢了腳步。
玄奘大奇——阿彌陀佛!不管它是不是小白龍,這都是一匹有佛緣的馬。
他俯下身,又拍了拍它,在它的耳邊柔聲說道:“咱們回去吧。”
銀蹤十分聽話地掉轉身子,朝來路輕快地跑去……
遠處山坡上出現了零零星星的野馬身影,緊接著,大群的野馬出現了,依稀可以看到統葉護等人的身影。意外的是,大唐特使劉善因竟然也在……
看到同類,銀蹤陡然間興奮起來,再度加快了步伐。
玄奘的心情很放松,他一手輕握馬鬃,一手朝遠處的統葉護和劉善因等人揮手。
常言道樂極生悲,就在他最為放松的時候,疾速奔跑的銀蹤卻突然把頭一低,一個急停!正沉浸在濃濃喜悅中的玄奘毫無防備,一下子從馬背上飛了出去,在人們的驚呼聲中,身體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銀蹤得意地嘶鳴一聲,前蹄抬起,人立起來,似乎在慶祝自己的惡作劇得手。緊接著,它便開始搖頭晃腦,繞著玄奘撒起了歡兒。
遠遠看到這一幕的人們都吃驚不淺,統葉護和劉善因各自帶著騎士,快速地朝這邊跑來。
草原上,銀蹤依舊圍著地上的僧人不停地轉著圈兒,連蹦帶跳,活像一個天真的孩子!
玄奘摔得不輕,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滿身的骨頭幾乎散架,一縷溫熱的血從額上流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翻過身來,望著面前湛藍的天空,感受著草原上的勁風拂過全身,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一股熱氣噴在他的臉上,他睜開眼,發現銀蹤正探下頭,用它那寬大的鼻孔嗅著他。
玄奘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白馬的臉頰,充滿愛憐地說道:“你不是小白龍,也不是赤離。你是銀蹤,是未知多少劫以前蒙佛授記的生靈。現在,我要去踐履佛陀的足跡,你愿意陪我走完下面的路嗎?”
銀蹤伸著修長的脖頸,用嘴巴輕輕啃了啃他的肩,又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衣襟。
玄奘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知道,這是馬兒認可同類的典型動作,它認了他這個朋友了!
回去的路上,統葉護感慨地對玄奘說:“好馬都是自己找到主人的,這匹馬找到了法師,真的是跟法師有緣啊!”
劉善因辦完了事,即將回唐,臨走前來到玄奘的住處,回訪兼辭行。
玄奘正在喂馬,劉善因看著銀蹤連連稱贊:“真是匹漂亮的小馬!法師一介文僧,居然敢冒險馴服野馬,倒是讓下官大吃一驚啊!”
“慚愧。”玄奘低聲道,“這馬讓沙門想起以前的一個朋友……”
“他也有這么一匹白馬?”劉善因問。
“不,它也是一匹白馬。”
劉善因愣了一下,隨即便大笑起來:“法師還真是性情中人啊!你真不是故意做給統葉護看的?”
“什么意思?”玄奘問。
劉善因笑道:“突厥人最崇尚的是英雄,在他們看來,能夠馴服野馬的都是了不起的勇士。現在,就連統葉護都開始佩服你了!”
玄奘苦笑:“沙門求的是佛,哪里知道這些事情?再說這世間眾生平等,便是馬兒也知道誰待它好,誰待它不好。銀蹤豈是我能馴服的?分明是它宿積善根,自愿跟隨我的。”
劉善因沉默片刻,拱手道:“法師是個睿智之人,我現在相信你能夠實現你的宏愿了。在下恭祝法師一路平安!”
送走了唐使,玄奘再次向統葉護辭行,索要關文。這位突厥可汗雖然對大唐有些戒慎,但想到玄奘取經畢竟不是受唐王指使,刁難一個取經人也沒什么意義。何況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也開始真心敬佩玄奘,樂意為他做個順水人情。
于是修下國書,發下關文,任他西行。
摩咄穿著一身新衣,神采飛揚地踏進館驛大門。他的身后還跟著兩個人,牽了七八匹馬進來,馬背上捆扎著幾只馱包。
“摩咄達官,又要出使他國了嗎?”玄奘正同兩個弟子捆扎行李,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口問道。
摩咄笑道:“法師別再取笑我了,其實你早就知道,摩咄以前干的雖是跑腿的活兒,卻不被大汗信任。我說自己是達官,那都是吹出來的。”
“原來如此,沙門以前可不知道。”玄奘沖他溫和地一笑,“看你這身打扮,顯然是要出遠門了。不知這次是去哪里?說不定咱們還能同行一段路呢。”
“能同行很長一段路!”摩咄興奮地說道,“這次法師去哪里,摩咄就去哪里。”
看到僧人驚奇的神色,摩咄得意地笑了起來,從懷里取出一只羊皮卷,遞給玄奘:“這回摩咄可是沾了法師的光了!大汗真的任命我做了達官,要我作為突厥使臣,將法師送到天竺。”
玄奘心中略覺疑惑,他打開羊皮卷,同弟子道誠一起觀看。果然是用粟特文寫就的任命狀。
摩咄終于實現了自己的心愿,難怪他看上去這么開心。
玄奘打心眼里替他高興,同時也為有了這么個健談的旅伴而感到欣慰。
“如此說來,這一路之上,倒要辛苦達官了。”他感激地說道。
“不辛苦不辛苦。”摩咄連連擺手道,“反正我東奔西走的也習慣了,何況這次有那么多人同行。”
玄奘搖了搖頭:“除了你和我,也就這兩個沙彌弟子了。至于那支商隊……”他指了指在館驛外整頓行李馬匹的道信夫婦以及他們的商隊,解釋道,“他們是去颯秣建國的,只能與我們同行一小段路。”
“還有他們呢。”摩咄朝身后一努嘴,兩名牽馬挎刀的突厥軍士已經走了過來,單膝下跪行了一禮。
“弟子阿克多、拉卡納,拜見法師!我等奉大可汗之命,護送法師西行。”
“他們是大汗派來的。”摩咄向玄奘解釋道,“大汗還給法師準備了一些法服和綾絹,權作供養,都在這些馱包里。還有這幾匹馬,送給法師馱行李。另有五十名騎兵做護衛,都在院外待命。”
玄奘略一遲疑,合掌道:“那就多謝大汗了。”
其實對他來說,并不太想接受統葉護可汗的供養。當初之所以冒險來見這位既不信佛又可能與大唐為敵的可汗,是因為他知道前面的道路上布滿西突厥的屬國,他要的只是一個行路方面的保證。
如今看來,統葉護可汗所做的,顯然遠遠超過了這些。
西突厥風云激蕩,各部落間相互傾軋,暗流涌動,更有周邊大國在此攪動,說不準什么時候就出現大廈傾覆的場面!
統葉護不是傻子,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就不知他將如何應對了。
“師父。”道信走過來說,“我們的商隊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啟程嗎?”
玄奘回頭看了看道誠和道通,兩個沙彌都在點頭,表示準備好了。
“那就啟程吧。”他說。
這次出行最大的特點就是馬匹多,光玄奘自己就擁有兩匹好馬。考慮到銀蹤還是個“青少年”,玄奘便騎了赤金馬,叫銀蹤隨行。
阿克多、拉卡納這兩名低等軍官,率領五十名突厥騎兵,將他團團圍護在中間。道信的商隊則緊隨其后。這樣一隊人馬跑起來,竟有了幾分浩浩蕩蕩的感覺。
剛出素葉西門,眼前便出現了一大片全副武裝的軍隊!
答摩支策馬來到玄奘面前,甩鐙下馬,合掌恭敬地說道:“法師,大汗有請。”
玄奘下馬還禮,跟隨答摩支去見可汗。
統葉護顯然是專程在此等候的。原本他沒有這個計劃,一個游方僧人,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這在草原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可是不知怎地,從今天早上起來,他的心就開始狂躁不安,仿佛即將失去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當他終于明白,自己的不安是來自那位東土法師時,二話沒說,立即點兵派將,來到西城門外守候。
“大汗是在等候玄奘嗎?”僧人走上前施禮道。
“是啊法師,本汗忘記了一樣東西。”這位被雪山與草原各國共同尊奉的最強大的統治者從懷里取出了一塊玉石令牌,對玄奘道,“法師持此令牌行走,向西至薩珊波斯,向東至迦畢拭國,都不會有人為難法師的。”
答摩支從可汗手中接過玉牌,走過來畢恭畢敬地遞給玄奘。
玄奘伸手接過,淡綠色的玉牌上雕刻著一匹昂首向天的狼,這是西突厥的圖騰。
“多謝大汗。”他合十致謝。想到統葉護帶了這么多兵馬趕到城門外,竟是專程來為自己送這塊玉牌,心中不禁有些動容。
“法師不必客氣。”統葉護的臉上露出幾分自負的笑容,“只可惜法師來得早了些,這東西可用的地域還不甚廣大。若是再晚些年來,此牌將送法師到達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暢行無阻!”
說罷,再次仰天大笑起來。
玄奘皺了皺眉,同情之心一掃而光。統葉護可汗若是沒有那么強的征服欲,或許還可以同他、同大唐成為朋友。若果能如此,大唐、突厥,以及這沿途許多國家的商旅,都可以在沒有戰爭陰影的環境下互通有無,絲綢之路也將成為坦途,那該有多好!
只可惜,人性是復雜的,許多看起來很美好的設想偏偏無法實現。
統葉護顯然不會停止其征伐的腳步,即使他的統治已經岌岌可危,各部落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他也堅信可以通過征伐來解決問題。
他敬重玄奘,是希望借此來保佑自己,保佑他的征伐更加順利。
然而他大概不知道,說到敬佛拜佛,梁武帝比他虔誠了不知多少倍!但即便如此,最終還是把他的所謂“功德”用在了征戰上——他貪圖功利貿然北伐,水淹壽陽城,這赤裸裸的殺戮如何能夠獲得佛陀的保佑?等待他的只能是滅亡。
大唐與西突厥的戰爭不可避免,統葉護將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價,只可惜苦了沿途各國的百姓,都將因此而遭到一場刀兵劫了……
對于這注定要發生的一切,自己能夠改變什么呢?恐怕唯有快些到達佛國,取到真經,方可解除眾生的苦難吧?
想到這里,玄奘合掌道:“大汗專程前來,贈送玉牌,玄奘實在是感激不盡。前路遙遠,就此告辭了。”
“我送送法師。”統葉護可汗道。
自打離開長安,玄奘的取經隊伍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么多人——統葉護帶著他的貴族大臣和騎兵部隊,一行數千人,浩浩蕩蕩,一直向西送出百余里。
“大汗請回吧。”玄奘心中過意不去。
“不急。”統葉護好整以暇地說道,“我把法師送到屏聿[1]再回。”
七八天后,他們的周圍出現了一片森林密布、泉群縱橫的高原綠洲。恰逢暮春時節,林中樹木遮天蔽日,清涼濕潤,不時出現一些大大小小的湖泊,倒映著樹木花草,風景宜人,美不勝收。
“屏聿到了。”統葉護向玄奘介紹說,“它還有一個名字,叫作千泉。每年夏天我都要到這里來避暑打獵。”
玄奘向四周環視,這片綠洲南靠茫茫雪山,呈扇形向東西北三面展開。山下森林茂密,是由耐寒的松柏冷杉組成的叢林,枝葉繁茂,一片蔥綠。大草原上點綴著眾多的湖泊和泉水,星星點點,如同碧藍色的寶石。
這樣的湖泊足有千余座,“千泉”這個名字大概就是這樣得來的吧。
見慣了大漠戈壁,雪山荒原,眼前驟然出現這么一片清新雅致的天然綠洲,確實令人備感親切。
玄奘不禁贊嘆了一句:“真是天工造化啊!”
話音未落,遠處再次傳來環鈴之聲,越來越近,莫非又有一支商隊過來?
玄奘回頭朝那個方向望去,卻是十余頭鹿跑了過來,它們有老有小,有的脖子上還掛著鈴鐺,跑起來“叮當”作響。這些鹿像是被人養熟了的,故而在千軍萬馬中氣定神閑,毫不害怕,徑直來到一個泉池邊飲水。而可汗的兵馬也沒有向鹿群發起進攻。
“法師你瞧這些鹿,多么可愛!”統葉護用馬鞭指了指那群鹿,得意地說道,“這些都是我的心愛之物,我讓人給它們掛上鈴飾,以做辨認。并且命令群屬,不得加害這些戴了鈴鐺的鹿,讓它們都能在這片草原上得終其壽。若有加害,有誅無赦!故而這些鹿一點兒都不怕人。每次本汗打獵回來,它們都會在附近出現,迎接我們。”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稱嘆,“大汗此一念善行,功德無量。望能澤及一切生靈。”
“一切生靈可不行。”統葉護哈哈大笑道,“我只保護我喜歡的!”
玄奘沒有再說什么,雖說依據自己的喜好,給這世間生靈也分出個三六九等,并不符合佛家“眾生平等”之本心,但酷愛征伐的統葉護可汗居然喜歡溫馴可愛的鹿,倒也是奇事一樁。這里的人由于擔心誤傷系鈴之鹿而獲罪,便干脆連不系鈴的鹿也不打了。如此看來,可汗的這一命令,至少是惠及整個鹿群了。
問題是,一個對鹿都這般仁慈的人,為何對人卻不那么仁慈呢?玄奘實在有些想不明白。
遠處隱隱約約又出現了其他的動物,有羚羊、野牛之類。統葉護的那顆喜愛狩獵的心又被勾了起來,一時心癢難耐,轉身對玄奘道:“本汗就將法師送到這里,前面路還很遠,法師多多保重。”
“大汗保重。”玄奘合掌謝了,便招呼弟子和商隊,繼續往西而行。
“對了法師,”統葉護突然想起了什么,沖他喊道,“由此地向南,穿過鐵門要塞,有個叫‘活國’的國家,那里的國王阿史那呾度是我的長子。如果法師去找他,他會為你提供幫助的。”
“多謝大汗。”雖然知道自己不會去那個國家,玄奘還是頗為感動。
“那么,就此告辭了。”統葉護說到這里,仰天打了聲呼哨,身后的數千騎兵立時吶喊起來,在戰馬的嘶鳴聲中,這支隊伍便如一片云般飄向遠方,轉眼消失在草原深處……
從千泉往西又走了三日,玄奘等人來到呾邏斯城[2]。此城的情形與素葉大抵相同,城周八九里,城內雜居著各國商胡,顯然頗為繁華、熱鬧。
他們在城中馬店歇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玄奘對道信說:“咱們可能要分開走了,你去颯秣建國要往南折,不能再隨我繼續向西了。”
“誰說不能的!”道信爽朗地說道,“這些貨物運到波斯、大食也是不錯的!”
玄奘哭笑不得:“道信,你既然還俗做了商人,就該像個商人的樣子。像你這樣把目的地改來改去,豈能做得生意?”
“做生意本來就是要靈活變通的嘛。”道信笑道,“弟子聽說,波斯的毛毯又細又滑,去那里運一些回來,說不定能賺大錢呢!”
“那么你的妻子同意嗎?”
“朵耶才不管這些呢。”道信更加開心,笑瞇瞇地說道,“她只要能陪著我東奔西走,就滿足了。”
玄奘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這樣的商隊能賺大錢,才真是見鬼了呢!
出呾邏斯城往西南方向行走了十余里,迎面又出現了一座城堡。
“這一帶的城邦倒是不少。”玄奘看著城堡,沉吟道,“不知那又是一座什么城?”
摩咄以手遮額,看了一會兒,方才說道:“大概是到小孤城了。”
“小孤城?”玄奘覺得這名字有些古怪,“呾邏斯城距此僅十余里,它可不算孤啊……為何叫這么個名字?”
“這我就不大清楚了,”摩咄道,“只聽說這名字是城中居民起的。”
“弟子知道,”阿克多突然插了一句話道,“這座城里住的都是漢地之人。”
“中原漢人?住在這里面?”玄奘更加覺得不可思議。
阿克多解釋道:“弟子年少時曾跟隨商隊到過這一帶,那時就聽人說,這里的中原漢人不服大汗管轄,占領了這座小城,和突厥汗國對抗。大汗一直很生氣,只因這些年忙于其他戰事,無暇顧及這里罷了。”
玄奘雖是高僧,到底凡心未泯,聽到這里竟然有故鄉同胞,止不住心頭發熱,喃喃自語道:“中原距此萬里之遙,他們是如何到達這里的?”
“弟子不知。”阿克多道。
見玄奘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座城堡,摩咄在一旁笑道:“法師,我看咱們就不必進去了。反正今天一大早才從呾邏斯城出來,眼下又不需要再補充什么。從這兒往西,再走四五天路程,就到白水城了,那座城市比呾邏斯城更加繁華,咱們直接往那里走便是。這小孤城巴掌大的地方,沒啥好看的。”
玄奘緩緩搖頭:“這里既有故鄉之人,豈有不去拜望之理?不過達官說得也有道理,我們這么多人,都去確實不便。這樣吧,玄奘帶道誠前去,你們與商隊先到白水城等我們。”
“那樣也好。”摩咄倒是無所謂。
玄奘將統葉護可汗贈送的禮物打開,取出幾匹上好的綾絹放在馬上,準備作為送給故鄉之人的禮物。
“我也跟師父去!”道通突然說道。
道信走過來,拉住他的手道:“你又不是中原人,跟著去湊什么熱鬧?不如跟二師兄先去白水城,師兄有好玩的給你看。”
“什么好玩的?”道通立即被吸引了。
這小孤城的城門不大,兩邊各站著一名守衛,他們身著突厥人常穿的短褐,手執彎刀,看上去亦軍亦民。
見此情形,玄奘不禁有些猶豫。
摩咄說過,這座小城如今正與突厥人對抗,不知道會不會允許陌生人進入。
正思索間,一個牽駱駝的老人從師徒身邊擦身而過,這老人雖然身穿窄小的氈衣,卻是面白目平、胡須疏短,一看便知是中原地區的人。
玄奘上前施禮,用漢語問道:“請問老檀越,這里便是小孤城嗎?”
老人聞言一怔,滿腹狐疑地打量著玄奘師徒。
玄奘溫言道:“老檀越莫怕,沙門是從中原來的。”
老人的目光中露出幾分驚訝:“你們是中原漢人?可是,中原距此萬里之遙,你們是怎么走到這里來的?”
玄奘道:“再遠的地方,一步一步地走,總有走到的一天。沙門是東都洛陽人氏,游方至此。”
“洛陽……”老人身子微微一顫,用不甚流利的漢語喃喃說道,“聽祖父說,那兒可是世所罕見的繁華之地啊……”
說到這里,老人臉上已現出神往之色。
見這老人果然是中原苗裔,玄奘不禁心生親近之意:“沙門法號玄奘,這位是小徒道誠。敢問老檀越尊姓?”
“小老兒姓陳,單名一個清字。”
“阿彌陀佛。”玄奘雙手合十,有些激動地說道,“不想老檀越與玄奘還是同宗。”
“原來大師也姓陳。”陳清老人驚喜道,“這可真是天大的緣法了!但不知大師為何要離開中原繁華之都,到這個荒涼的地方來?”
玄奘答道:“沙門是去天竺取經求法的,途經此地,聽人說起這里有故鄉人居住,心中歡喜,便想到城中拜望。驚擾之罪,還請勿怪。”
陳清垂淚道:“大師說哪里話來?我們自祖輩被突厥人擄掠來此,至今已歷數代。雖然生長他邦,無不心懷故國。今日上天垂憐,竟能在此遇到故鄉之人,怎不令人感懷啊!”
說到這里,止不住淚如泉涌,玄奘也不禁潸然淚下。
停了一會兒,老人用衣袖擦了擦眼淚,道:“大師既然到此,理應到家中稍住,也讓小老兒盡一盡地主之誼。”
玄奘趕緊說道:“不敢驚擾,只求老檀越伴我們師徒在這城中游覽一番,足念盛情。”
于是,陳清便向城門守衛說明情況,將玄奘師徒帶入城中,并帶他們游覽全城。
“這里原本是座荒城,在我們的祖先進入之前,也不知有多長時間無人居住了。”陳清邊走邊聊起這座小城的歷史,“聽祖父說,當初他們被擄來時,受盡突厥人的欺凌壓榨,稍有反抗者,就遭殺戮。后來實在忍無可忍,就集中起來,想一道還鄉。誰知走到這里,又遭遇到突厥騎兵的阻隔。幸好那些家伙人不多,我們的祖輩才得以占了這座荒城,取名小孤城,自成一國,以三百戶漢人孤零零地存活于群胡之中。”
“那么突厥可汗后來就沒有再派兵來嗎?”玄奘覺得有些奇怪。
“派過,但每次來的人都不多。”陳清道,“祖父說,那些突厥人野心勃勃,他們有更大的地盤要占,顧不上我們這些小魚小蝦。我們這三百戶漢人也在城中做了些防范,這些年來,雖偶有突厥騎兵前來騷擾,倒也沒造成多大傷害。只是小老兒自幼生長在這小孤城,如今已過花甲之年,還從未見過中華之土,怕是日后也難再見到了。”
玄奘心里一動,從懷里取出一個褐色的小布包,對老人道:“玄奘當初離開長安時,取了這包關中之土,隨身攜帶。一來提醒自己不忘故土,二來也在旅途之中聊慰思鄉之情……”
話音未落,就見陳清身體一震,雙手接過布包,便去解那上面的絲帶。他的手有些發抖,因而費了很長時間才解開。
看著包中的黃土,老人不禁淚如雨下,扭頭對路上的行人喊道:“你們快來看啊,這便是中華之土!”
注釋:
[1]屏聿,又名千泉,位于今吉爾吉斯北部吉爾吉斯山脈北麓,庫臘加特河上游一帶。
[2]呾邏斯城,又名怛邏斯,位于現在的哈薩克斯坦與吉爾吉斯斯坦交界的江布爾城附近。唐玄宗天寶年間,唐朝與大食帝國阿拔斯王朝在此進行了一場戰役,史稱怛邏斯戰役。這場戰爭被認為是當時歷史上最強大的東西方帝國間的直接碰撞,也標志著唐朝在中亞地區的擴張達到了頂點。此后唐朝逐步陷入藩鎮割據狀態,再未重現昔日輝煌,在西域的霸權也隨著盛唐的崩潰而隨風消逝。怛邏斯戰役還促進了中國文明的向外傳播。此次戰役中,共計一萬余名唐兵成為戰俘,其中包括一些造紙工匠。不久外部世界的第一個造紙作坊就出現在撒馬爾罕,巴格達也出現了紙張經銷商,之后逐漸擴展到大馬士革、開羅以及摩洛哥與西班牙的一些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