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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沙一世界

自從進了城,玄奘一直留心觀察著路上來往的人,他們身上穿的大都是突厥服飾,以毛氈、粗麻、毛皮為主,頭發也都剪得很短,有的編成辮子,有的額上束帶。但看面目都是漢人,彼此間說著漢話,也有的在漢話中夾雜著各路胡語。看到玄奘師徒從旁經過,也都注目觀看,只當是外國來的游方僧人。

如今,陳清老人的一聲呼喚,驚動了這些路人,他們迅速圍攏過來,搶著看這包黃土,有的人用鼻子嗅,還有的人甚至用舌頭舔……

“別搶!一個一個地看……”道誠感到有些不安,伸過來的手實在太多了!

可是那些人哪里還能聽到他的話?爭搶之中,本就不甚結實的麻布小包被驟然撕裂,里面的黃土撒了一地!

人們頓時呆住,街道上一片寂靜。

道誠又氣又急,忍不住跺腳道:“我叫你們別搶!你們……”

“道誠。”玄奘出言制止了弟子,“出家人,何必為物所傷?”

“可是師父……”道誠顯然還做不到不為物傷,但他此刻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只得蹲下身去,撿拾那撒在地上的土屑。

這個動作提醒了周圍的人,人們紛紛蹲下去,跟他一起拾。

“不必拾了。”玄奘先將陳清老人扶了起來,又對道誠說道,“這包黃土,就留在小孤城里好了。”

“大師。”陳清很過意不去地說道,“你將這包關中之土帶到這里,甚是不易。可如今,這土卻被我們……唉……”

玄奘淡然一笑,聲音溫和而又平靜:“沙門原本以為,這把泥土中凝結著我的使命,也攜帶著我的整個家園。后來我才知道,這不過就是一包土而已。不管有沒有它們,思鄉之情都不會變淡;不管有沒有它們,玄奘不想忘記的東西,就一定不會忘記。”

聽了這話,周圍的人都點頭。

“其實要我說,突厥可汗既然暫時顧不到這里,咱們倒不如趁此機會還鄉!”一個年輕人突然喊道。

這一提議受到了另外幾個青年的贊同。

陳清搖頭嘆息道:“你們這些后生想得倒好,我們祖輩來此已歷數代,要回中原,一來路途迢迢,山河阻隔,欲歸不得;二來歸也無家,只怕到時候連個安身立命之地都找不著啊!”

看到那幾個后生沮喪地低下了頭,老人有些傷感地說道:“唉,這也是命中注定,我們的子孫再也踏不上那中華故土了。”說到這里,不禁又落下淚來。

玄奘安撫他道:“老檀越不必難過,待玄奘取經歸來,便帶你們回鄉如何?你們放心,當今天子圣明仁德,一定會接納你們,給你們一個安身之地的。”

“好哇!”一個青年歡喜道,“大師何時取經回來?”

“這個……”玄奘怔了一下,他曾向很多人打聽過去天竺的路程,可是無論是在長安還是在西行的路上,都始終沒人能說得清,到底還有多少路,還需要走多久。

連到達天竺的時間都無法確定,他又如何能確定何時回來呢?

“玄奘真的不知道。”他輕輕說道,原本黑亮的眼睛變得有些暗淡,“或許……要很多年……”

“無妨。”陳清慨然道,“大師既有此心,不管多少年都沒關系。就算小老兒活不到那個時候,也要我的子孫回去!”

聽了這話,人們都興奮起來。

眾人邀請玄奘師徒到道旁一座石塔里小坐片刻。玄奘見這石塔雖然不高,卻是很明顯的佛塔樣式,想必這里面會有出家人,因此便欣然踏了進去。

進到塔里一看,出家人倒是沒有,但這是一座佛塔卻是無疑的了,塔的正中央供奉著一尊佛像,像前的香爐里煙氣繚繞……

焚香參拜后,玄奘便在眾人的簇擁下席地而坐。他環顧了一下塔壁,問道:“這里既是座佛塔,不知你們這城中可有寺院?”

“沒有。”陳清回答道,“有寺院就必須得有出家人不是?我們這小孤城只有區區三百戶人家,還要防備突厥人的入侵,若是再有人出家,怕有人丁不足之患啊。”

玄奘點點頭,表示理解。

那位書生模樣的人接著陳清的話說:“我們這里雖無寺院,卻是家家敬奉佛陀,大家合伙兒起了這座塔,供上佛祖,每月初一、十五來此燒上一炷香,保佑小孤城平平安安足矣。”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虔心向佛,必有善報。只是,這里若有僧寶,哪怕只有一個,便三寶具足,豈不更加完備?”

“說得也是啊。”旁邊有人小聲道,“三寶之中少了一寶總不是個事兒。”

“那么大師留下來吧。”陳清懇切地說道,“我們在這塔旁專為大師建造一座寺院,供養大師!”

周圍立即有人點頭稱是。

玄奘感激合掌:“多謝諸位仁者盛情。但玄奘是要去佛國求法的,豈能半途而廢?”

“大師欲往佛國求法,怎么走到這里來了?”一個商人模樣的人不解地問道。

“這里難道不是西行之路嗎?”玄奘奇怪地反問。

“大師繞路了。”那商人道,“佛國在此東南方向。”

玄奘聞言不禁一愣:“那么再往西去是什么地方?”

“是一些很奇怪的地方。”那商人道,“從這里往西,一直到波斯、大夏,整條路上全是外道。他們信一些奇怪的神祇,很多人把佛當成魔,對佛門弟子肆意凌辱。”

把佛當成是魔并不稀奇,這一路玄奘本人見過的就不算少。遠的不說,到龜茲前所見到的阿提拉一伙兒,不就是這樣嗎?

“我倒是聽說,那邊也挺好玩兒的。”一個年輕人突然說道,“在極西之地的海上,有一座奇怪的島嶼,島上生長著一種奇怪的樹,樹上長著身高六七寸的小兒,見人就笑,手舞足蹈。”

“后生子瞎說些什么?”陳清不滿地說道,“哪有那么古怪的東西?”

“是真的!”年輕人信誓旦旦地說道,“我有很多朋友去過那里,他們都說看見過那東西!”

“你那些狐朋狗友的話,也能信得?”陳清冷笑道。

“大師還是不要再往西去了。”先前那位商人勸玄奘道,“小人當年曾因販賣玉石往那邊去過,整條道上就遇到了一個沙門,說是從梵衍那國來的。他說他去過佛國,從他的故鄉往南,穿越大雪山,便是佛國印特迦了。”

聽了此言,玄奘沉吟不語。

他聽說過梵衍那國,知道那是大蔥嶺南部的一個山國。在龜茲的時候,木叉鞠多也曾跟他說起過這個國家,那時他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頭。再聯想到統葉護所說的“那里熱得要命”的話,臨分別前又讓他往南去活國找呾度設尋求幫助,莫非,佛國果然是在南邊?

他自幼誦經,心中的佛國理所當然是在西方,以至于出長安后便一路往正西的方向走,哪里想到還有別的方向?

“既然佛國在梵衍那國的南邊,那位沙門為何卻要往西去呢?”沉思片刻后,玄奘又提出了新的疑問。

“大概是想西去傳法吧。”那商人道,“當時我們結伴往西,一路上聽他宣講佛法,倒也并不寂寞。誰知那天來到沙漠邊緣,遇到了一伙外道邪眾,不由分說就將我們綁了,將我們的東西搶光了不說,還剝了我們的衣服。當時,那沙門好言勸他們放下屠刀,勿造惡業,那些家伙竟將他綁在架子上用火燒。唉,我看著他在火中誦經,看著他的肉身一點兒一點兒地變成焦炭……當時的情形實在是太可怕了!”

說到這里,商人的眼睛里露出恐懼的神色,顯然,當年的那一幕深深刺激了他。

莫非是拜火教徒?

玄奘合掌輕誦了一聲佛號。

又聊了一會兒,眼見日頭偏西,眾人邀請他們師徒在小孤城中住上一晚。玄奘掛念道通等人,婉言辭謝眾人,并將帶來的幾匹綾絹分送給大家,以做紀念。大伙兒見留不住,只得收下禮物,謝了玄奘,并與他們師徒揮手告別。

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兩騎飛馳。玄奘拉著韁繩縱馬馳騁,道誠在他身后數十丈處,緊緊跟隨。

自別了小孤城后,師徒二人依舊向西。沒有了行李的負累,兩匹馬跑得飛快。依照玄奘的計劃,只要不出意外,很快就能追上摩咄、道通、阿克多、道信等人。大家會合后,便可一起折向南行,前往梵衍那國。相信那個國家的人定然知道佛國的具體方位和去往那里的路徑。

想到要向南折,玄奘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道信怕是又要改變商隊行程,跟隨師父一道往南,到颯秣建國去了。這回看他怎么說。

轉眼三天過去,師徒二人行了兩百多里,終于看到白水城高高的城墻,卻一直未在路上見到先行的那支隊伍。

“不可能啊。”道誠勒住了馬,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就算突厥騎兵的速度再快,可道信的商隊行李多,又有很多女子,怎么可能走這么快?”

“一定是我們走得快,與他們錯過了。”玄奘猜測道,“咱們先進城看看,若是他們還沒到,便在城里等他們好了。”

師徒二人進了白水城,接連問了幾個驛官,都說沒見著那么一支有騎兵護衛的商隊。于是干脆先在城里住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晌午時分,這支奇特的隊伍才浩浩蕩蕩地踏進城門,道誠趕緊策馬迎了過去。

“你們是從哪里過來的?”他問。

摩咄等人嚇了一跳,抬頭見玄奘正在道誠的后面,笑吟吟地望著這邊,全都松了一口氣。

“師父!”道通歡快地跑了過來,“你們走得好快!居然走到前面來了。”

“是你們太慢了吧?”玄奘笑道。

隊伍重新聚合在一起,大家都很高興。玄奘向眾人轉述了小孤城那位商人的話,并說佛國的正確方向很可能是在南方。道通聽得驚訝萬分,摩咄卻顯得很平靜,慢悠悠地說道:“我早就知道佛國不在西邊,以前我去過活國和迦畢拭國,在那里見過很多來自印特迦國的僧侶。”

“你早知道為什么不說?”道通不滿地問道,“害我們繞遠道。”

“我這不是不太確定嗎?”摩咄小聲嘀咕道。

道誠搖頭道:“你哪里是不太確定?用我們中原話講,你這分明屬于‘事后諸葛亮’!”

摩咄臉上無光,回身向兩個軍士小聲道:“你們兩個來過這里,難道也不知道佛國在什么方位嗎?”

“達官大人。”拉卡納一臉無辜地回答道,“我們真不知道。”

“是啊,達官大人。”阿克多也說,“我們不是達官,也不是僧人。”

商隊那邊,最高興的要屬道信了,他興奮地揮著手說:“師父折向南行,這可真是太好了!弟子也不用改變去撒馬爾罕的計劃了。”

“不去波斯買毛毯了?”玄奘笑問。

“買毛毯也用不著去波斯啊。”道信振振有詞地說道,“在撒馬爾罕,這些東西還會少了不成?”

玄奘淡然一笑,心里卻頗為感動。

出了白水城,隊伍便折向西南而行,四五天后到達恭御城。這是一座僅有五六里的小城,城市周圍的原野和沼澤卻異常肥沃,覆蓋著郁郁蔥蔥的樹林。

玄奘等人只在恭御城中住了一夜,就又出發了。

大蔥嶺的春天極為短暫,幾乎就那么一閃,便到了夏季。金色的陽光從頭頂上傾灑下來,本是十分溫暖舒適的,只可惜道旁時不時地冒出幾具腐爛的尸首,實在有些煞風景。更不要說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奇特的味道……

除尸首外,他們還不時地遇見躲避戰亂的人們和行而復返的商旅。

“那邊在打仗!”商人們從他們身邊經過時,都心有余悸地提醒道,“你們人少,別再往前面去了。”

玄奘勒住馬,奇怪地問道:“這里不都從屬于西突厥嗎?誰跟誰打仗?”

“摩尼教徒和拜火教徒!”

果然有些麻煩。玄奘不禁想起在素葉城郊的月神廟里,那個信奉月神的商人對他說過的話:“那些人不打到兩邊都絕了種,是不會罷休的!”

他忍不住輕嘆一聲,有時候,佛法真的是無能為力的。但他卻不能因為前路危險,就停下求法的腳步。

玄奘回過頭,看著道信和他的商隊,神色間顯得有些為難。

道信滿不在乎地朝師父笑笑,那意思很明顯:師父不回頭,我也不回。

玄奘苦笑著搖了搖頭,放棄了說服他們的想法。

將近天黑,他們終于在半山坡上看到了一個小村莊,由一些高低錯落的小石屋組成,在夕陽的照耀下顯得清悠寧靜。

“好漂亮的村子!”朵耶高興地說道,“咱們進去看看,最好把貨直接賣給他們,也省得帶一大堆東西跑路了。”

“好!就這樣!”道信雙腿一夾馬腹,加快了速度。

誰知剛一進村,迎接他們的竟是狂吠的狗和手拿火把、木棍的村民。突厥騎兵哪里受過這份氣?正要抽刀,被玄奘及時制止,帶領自己的人馬狼狽逃出。

夜晚,他們這支隊伍不得不露宿在荒郊野外。騎兵們坐在篝火旁,都有些悻悻然。

道通小聲說:“看來,住在這里的都是些可惡的外道。”

“道通。”玄奘制止他道,“外道也是道,咱們出家人,不要隨隨便便就對他們橫加指責。”

“可是師父,他們這般不問青紅皂白……”

“他們是被戰爭嚇怕了。”玄奘嘆道,“佛法帶給人們信任,而戰爭卻在不停地傳播恐懼。很多人把恐懼看作弱者的情緒,認為它沒有攻擊力。其實不然。恐懼是個怪物,傷人害己、累及無辜。積聚得多了,甚至能毀滅一切……”

毀滅一切的戰爭仍在激烈地進行著,戰火蔓延到這支隊伍的北方、東方和西方。一路上,他們不時地發現燃燒的村莊和天空中飄浮著的陣陣黑煙。

看著那些煙與火,道通開始理解先前經過的那個村莊的反應了。

“住在這里,也真是不容易。”小沙彌嘆息道,“可我就是不明白,他們為什么不搬家啊?”

道信道:“師弟說得可真是輕巧,再艱難也是故園,哪能說搬就搬?”

“是啊。”道誠也說,“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搬了,再想重返故園,可就難了。”

說到這里,他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顯然是想到了自己。他從小就被告知,他的故園在大唐,然而何時才能回去呢?

越往前走路邊的景象越凄慘,缺首斷肢的尸體時不時地出現在眼前。更有甚者,一日之內他們竟然遭遇了六七股盜匪!

好在統葉護的力量在這混亂的地方依然管用。玄奘出示了玉牌,匪徒們見這個出家人不僅有大可汗的印信,居然還有一隊騎兵做護衛,都不敢造次,冒了個頭就又縮了回去。

可是,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萬一遇到大股的馬賊,不買統葉護的賬,誰知道還應不應付得了?因此第二天,玄奘當機立斷,離開了大路。

一行人穿過巖石嶙峋的荒坡,專揀冷僻的小路,緩慢而又謹慎地行走。

“到了颯秣建國應該就沒事了吧?”道通的雙腳走出了血皰,他吸著氣說。

“小師父千萬別這么想。”摩咄道,“那個地方只怕更危險!”

“為什么?”道通愕然問道,“那里也在打仗嗎?”

摩咄尚未回答,騎在馬上的朵耶便搶著說:“哎呀,要是打仗可就糟了!”

“大將軍。”商隊中另一女子道,“你不是一直不怕打仗嗎?”

“我自然不怕啦。”朵耶得意地說道,“只不過我現在是個商人,是去颯秣建國做生意的。萬一那里也在打仗,咱們的東西不就賣不出去了嗎?”

“別擔心。”道信扭頭沖妻子笑笑,“要是在颯秣建國賣不掉,咱們就賣到迦畢拭國去!再不行,就干脆賣到天竺去!”

“好啊好啊!”朵耶開心地拍手道,“這樣我就不擔心了,又能掙錢又能玩兒!”

在商隊里待過的阿克多忍不住搖頭嘟囔道:“這是什么商隊啊?做生意?不怕人被賣掉嗎?”

這一帶依舊是高原地區,而且是壯闊無比的大蔥嶺地帶[1]。一路上谷深路險,地勢高高低低,起伏不平。人馬在崎嶇的山道上呼呼直喘,偶爾可見獐狍鹿豬,狼熊狐兔立在遠處,或驚、或逃、或尾隨隊伍,流連而行。時而驚起覓食的雉雞、山雀,鳴叫著飛向遠方。

好,隨著腳下道路的延伸,戰火漸漸被拋在身后,途中偶爾還能見到幾支零星的商隊。眾人陰郁的心情也都變得明朗起來,轉而開始欣賞起山間的美景來——

盛夏七月會把沙漠變成地獄,然而卻是高原的黃金季節。被漫長的冬季禁錮了半年多的植物爭先恐后地迸發出生命的異彩,山坡向陽處,一棵棵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在風中婀娜搖擺,經風一吹,花瓣簌簌成云,飄于山溪之上,引得五彩蝶兒,翩躚追逐。

道信的商隊里有六七個年輕女子,她們對這些花花草草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情,紛紛歡呼著下馬,采摘花束、捕捉蝴蝶。會玩的朵耶還將小花編成花耳環,戴在耳朵上,惹得其他女子紛紛效仿。

玄奘帶著摩咄和兩個弟子,在騎兵的護衛下走出一段路,進入一處無名峽谷,周圍皆是綿綿群山,遮住了后面的商隊。

“道信他們還沒有跟上來嗎?”他勒住馬問。

道誠笑道:“剛才弟子看到那些女子在采花撲蝶,道信師弟拼命地催促她們上路,可她們就跟沒聽見似的。”

“唉,可憐的道信師兄。”道通夸張地嘆息了一聲。

玄奘微微一笑:“既如此,我們就在這里等他們一會兒吧。”

說罷甩鐙下馬,帶領眾人找平整處歇息。

這一歇下來才驟然發現,眼前的美景的確令人驚異,群山間臥著一大片綠茵,點綴其間的是一片片金黃色的小花,成片成簇地生長著,一直鋪向遙遠的天邊。

靠近些細看,才發現這些花的每一株其實都很嬌小,高不足寸許,花莖還沒有小指甲那么大,更沒有枝相托、葉相依,卻成簇成堆地從地面上躍然而出,怒放著金燦燦的花朵,構成了草原上形態各異、令人目不暇接的金色圖案。

“這地方比剛才的那個坡還要好看。”摩咄評論道,“等會兒她們過來,又不知道要在這里玩多久。”

“唉,可憐的二師兄!”道通再度發出了一聲感慨。

“師父。”道誠站起身道,“像這樣耽擱下去,不知道何時才能到達佛國。不如弟子折回去告訴他們一聲,就說我們先行一步,讓他們在后面慢慢走。”

“這樣最好!”道通立即拍手道,“我就說這段日子走得太慢了。”

玄奘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分開走也好,省得道信總為自己改變行程。好好一支商隊不像個商隊的樣子,他總覺得是自己的原因,心中頗為不安。

道誠策馬回頭,玄奘則帶著其余眾人繼續向前行進。

山坡上,女孩子們競相對比著誰的花耳環更漂亮,一時嘰嘰喳喳,熱鬧非凡。道信與其他幾名商隊男子催促了幾次,她們總說“再玩一會兒”,就是不肯上路。

道信有些焦急地看著遠方,已經看不到師父他們的影子了。

“道信哥哥!”朵耶像一頭小鹿一般跑了過來,她的頭上、脖子上都戴著花環,“看我好不好看?”

雖然做了大半年夫妻,她依然習慣地稱丈夫為“道信哥哥”。

“好看。”道信無精打采地應付了一句,眼睛依然看著前方。

“你擔心什么?”朵耶嘟著嘴說,“玄奘哥哥有你師兄保護,又不會有事!”

每次聽到“玄奘哥哥”這幾個字,道信都覺得很不舒服,這次終于忍不住說道:“朵耶,你也該學著講講禮貌了。玄奘法師是我師父,你是我的妻子,應該跟我一起叫師父才對!”

“好吧好吧。”朵耶倒也不與他爭執,靈動的眼眸慧黠地轉動著,帶著幾分頑皮與淘氣,“等我們玩好了,就跟你一塊兒追師父去,我最喜歡騎快馬了!”

看著她一臉天真爛漫的樣子,道信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拜托!誰都喜歡騎快馬,可商隊的貨物怎么辦?

一陣馬蹄聲從前路傳來,朵耶手搭涼篷看了看,笑道:“是道誠哥哥!”

道信郁悶地搖了搖頭,怎么才能讓她改掉管所有的青年男子都喊“哥哥”的壞習慣呢?

這時,道誠已經來到近前,翻身下馬。道信立即迎上去問道:“師兄,你怎么回來了?師父呢?”

“師父就在前面。”道誠說,“我回來就是想跟你們說一聲,我們先行一步了。”

“好啊好啊!”朵耶飛奔過來,搶著說,“這樣我們就不用擔心玄奘哥哥,不,玄奘師父在前面等我們了。”

見道信垂著頭不作聲,道誠嘆道:“這里離颯秣建國已經不遠,到時總是要分開的。師弟還是順應自然吧。”

就在這時,一片烏云飄來,蔚藍的天幕霎時間變成了灰色,剛才還驕陽似火,曬得人皮膚發癢,轉眼間就被冷颼颼的風吹得直打寒戰,又過了片刻,雪花便隨風飄落。

“下雪了!”朵耶驚喜地伸出雙手去接,“這里真有意思,七月還會下雪!”

“我不跟你多說了。”道誠翻身上馬,“我得去陪師父,你多保重。”

說罷,策馬而去。

“師兄!”道信沖著他的背影喊道,“多保重——”

一言未了,淚水早已悄悄滑落。

他想魚與熊掌兼得,既不離開師父,又有嬌妻做伴。現在看來,實在是太貪心了。

雪越來越大,轉瞬間,天地間已是銀裝素裹,使人怎么也難以相信眼下正是七月。

嬌嫩的花朵該不會凍壞了吧?玄奘伏下身細看,卻發現小小的花朵自在地托起晶瑩的雪花,依然怒放著一朵朵鮮艷和美麗。冰雪覆蓋下,各色小花爭奇斗艷。

玄奘身處奇境之中,渾然忘卻了自我。

自從進入高原,他便與冰雪結下了不解之緣,除了寒季的漫天雪花,暖季里的雪也很常見——五月飛雪、六月晶瑩、七月飄灑,常常帶給他莫名的驚奇和喜悅。

而更令他感動的,便是這些高原的花朵。雖不是千嬌百媚,她們卻總是悄悄地、靜靜地將小小的花朵奉獻在寂寥的高原上。即使無人欣賞,仍然不遺余力地努力綻放著,為她們短暫的一生留下最美麗的一刻,哪怕這一刻僅僅是瞬間。

“師父。”道誠不知何時回來了,將一襲氈袍披在了他的肩上,“下雪了,當心凍著。”

玄奘淡然一笑,回頭問:“道信怎么樣了?”

“他很好。”道誠說道,“他讓我們多保重。師父,他們商隊人多,你不用擔心。”

玄奘欣慰地點頭:“那好,咱們上路吧。”

走出這片峽谷,雪也停了,眼前是一片霧氣蒸騰的叢林,林間不時傳出野獸的叫聲和各種稀奇古怪的恐怖聲音。

“這地方你以前走過嗎?”玄奘問摩咄。

“走過。”摩咄肯定地說道,“這片林子不大,兩三天就能通過。”

“里面有野獸嗎?”道通聽著里面傳出的叫聲,不禁有些緊張。

“叢林里還能沒野獸嗎?”摩咄反問道,“上次是我命好,沒碰上。法師福澤大,又有騎兵護衛,應該也不會碰上吧?”

“碰上了也沒關系。”阿克多插嘴道,“這里的野獸膽子很小,只敢在夜間向人進攻。在白天,你就是跟它們打個照面兒,也是它們逃。”

“那就好辦了。”道通松了一口氣道,“晚上咱們派些哨子,輪班守夜也就是了。”

“不用守夜。”阿克多道,“這里的野獸都不會爬樹,晚上睡在樹上,就沒事了。”

聽了這話,摩咄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里面居然數他最緊張。

他們放心地踏進這片叢林,阿克多和拉卡納帶領軍士輪流在前面砍樹開路,玄奘等人牽著馬匹跟在后面。晚上,他們將馬匹趕到避風的地方聚攏起來,數十人就在大樹之間結索而眠,呼嚕聲竟超過了野獸的吼聲,果然一夜無事。

兩天后走出叢林,前方又出現了一片沙磧,綿綿延延,一眼望不到邊。

“必須過了這片沙磧,才能到達颯秣建國。”摩咄道。

玄奘手搭涼篷望著遠方,自打出了小孤城,他們已經行走了千余里。此時正值七月夏末,雖然剛剛走過的高原時有霜雪,眼前這無邊無際的戈壁灘卻仍是一座巨大的銅爐。天空中沒有一絲云朵,只有讓人燥悶難耐的騰騰熱氣。

好在玄奘已經多次走過大漠,對沙漠的殘酷早有準備。他帶領大家備齊飲水,選擇凌晨天未亮時進入大漠,在朦朧的晨光中抓緊時間趕路。待到日頭升得高了,就停下來,躲在沙丘的背后休息。

很快,西行的隊伍就已深入沙磧的中心。頭頂的毒日毫無遮擋地照射在砂石上,發出炫目的光芒。空氣中仿佛有烈火在燃燒,人和馬都被炙烤得昏昏然,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勁頭。只有馬背上的馱包和水壺時不時地發出“叮咚”撞擊的聲音,有一下無一下地刺激著已經走得麻木的人群。

“阿克多,咱們該不會是迷路了吧?”拉卡納有些緊張,邊走邊小聲地問。

“你瞎擔心什么?”阿克多鄙夷地瞅了他一眼,“法師智慧無邊,頭頂上又有神佛護佑,你就放寬心吧。”

玄奘信馬由韁地走著,沒有說話。雖然渾身都已被汗水浸透,他還是一襲長袍,并且在頭上包裹了一層麻布,盡量減少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這也是沙漠生存的要點之一。

道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終于忍不住問道:“師父,你能找到方向的是吧?”

“放心吧。”玄奘的聲音略顯沙啞,對徒弟道,“師父原先走莫賀延磧道的時候,也曾迷失方向。后來,看到沙磧中多有死人遺骨,想來都是前人留下的印跡,便跟著他們走,最終倒也走出了大漠。”

“這的確是個好辦法。”一旁的阿克多點頭道,“弟子年少時幫一些商隊做事,走沙漠辨不清方向的時候,也常用這個法子。”

“是啊,這是個有效的辦法,但也是個令人心痛的辦法。”玄奘望著遠處灰黃的天空與灰黃的大漠相接處,有些無奈地想。

然而摩咄卻有不同的看法:“靠死人來引路,最后的結局不是會跟他們一樣嗎?”

同伴們對他的烏鴉嘴實在無語得很,除了玄奘,其余的人都懶得理他。“你說得也有道理。”玄奘疲憊地說道,“那么,我們就換一種方式,讓大漠來為我們指路吧。”

“大漠?”道通奇怪地叫了起來,“大漠只會讓人迷路,怎么可能給我們指路?”

“你看前面那個沙堆。”玄奘用馬鞭朝前指了一下,對弟子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它迎風的一面和背風的一面是完全不同的?”

道通點頭:“那是自然。”

玄奘道:“我們只要沿著風吹過來的方向走,就不會走錯了。”

“這……不太靠譜吧?”摩咄有些懷疑,“在大漠中,風的方向是不一樣的。”

“你不信嗎?”玄奘道,“那么你仔細看,你腳下的這個小沙丘,和遠處的那個大沙丘相比,是不是一模一樣?只要有兩個小沙丘,就能確定你的方向了。”

摩咄一連看了四五個小沙丘,發現它們雖然大小不同,形狀卻是大同小異,甚至一模一樣。終于信服地點了點頭,承認法師說得有理。

“真是奇怪啊……”他納悶地摸著腦袋道,“小沙丘就像是比照著大沙丘的模樣,縮小了做出來的一樣。”

“這一點兒都不奇怪。”玄奘低聲道,“一沙一世界,小中可見大,世間的一切皆是如此。”

注釋:

[1]大蔥嶺,即帕米爾高原,平均海拔6000米以上,它的大致范圍是:南至大雪山(今興都庫什山),北至熱海、千泉(今吉爾吉斯山脈北麓),西至活國(今阿富汗境),東至烏鎩國(今新疆輪臺縣)。自古至今,人們都視帕米爾高原為畏途,很少有人登臨其上,更沒有人能夠對這個神奇的高原做出翔實的報道。玄奘西行曾先后三次路過這里,對帕米爾高原的地質、地形、地貌做了較為詳細的考察和記載,為后人介紹了它的位置、構造、成因等有關地質情況。是中國有史以來記錄帕米爾高原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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