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364字
- 2017-08-10 17:36:56
被諾亞的奚落惹急了的奧利弗奮起反抗,諾亞不禁大吃一驚
一個月的試用期結束了,奧利弗成為正式學徒。當時正是疾病流行的美好季節。用商界的話說,棺材價格看漲。在短短幾周的時間內,奧利弗得到不少知識。索厄伯里先生獨出心裁的商業奇想獲得的成功,甚至超出了他最樂觀的預期。當地最年長的老居民,也回憶不起哪個時期的麻疹曾如此猖獗,對嬰幼兒的生命構成如此嚴重的威脅。許多的送葬隊伍都是由小奧利弗打頭,他的帽帶飄垂,長及膝蓋,贏得了全城做母親的難以描述的贊嘆與感動。奧利弗也陪同他的主人參加了大多數的成人葬禮,以取得作為一個成功的殯葬承辦人所必需的沉著舉止和高度的自制力。他有機會看到,某些意志堅強的人在面對考驗和死亡時所表現出來的令人欽佩的知命與堅毅。
比如,索厄伯里承辦了某位有錢的老太太或老先生的葬禮。這位老太太或老先生有許多的侄兒、侄女和甥兒、甥女。他們在死者患病期間十分悲傷,甚至在大庭廣眾面前也無法完全抵制自己的悲痛,但是他們相互之間在一起時卻盡量做到愉快、高興、滿足、談笑風生,好像根本沒有發生什么令他們煩惱的事情似的。丈夫們也一樣,他們以英雄般的鎮定獨自忍受自己的喪妻之痛。同樣,妻子在為丈夫穿上喪服的時候,也盡量遠離這悲痛的裝束帶來的哀傷,并且讓這身裝束盡可能的合身、漂亮。還可看到的是,這些先生和女士們在葬禮上盡管悲痛欲絕,但幾乎一回到家就恢復過來,在茶點結束之前就鎮定自若了。這一切看著都是十分有趣并且有益的,奧利弗對此非常佩服。
雖然我是奧利弗·特威斯特的傳記作者,但他是否在這些好人榜樣的影響下學會了逆來順受,我沒有任何根據可以斷定;但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說,幾個月來,他一直十分卑順地忍受著諾亞·克萊坡爾的跋扈和虐待。諾亞見新來的男孩一下就享有了黑手杖和系有黑緞帶的帽子,而他這個老伙計卻仍然只有松餅帽和皮短褲,于是心生妒忌,待奧利弗比以前更差。夏洛特見諾亞這樣,對奧利弗也就不好,索厄伯里太太更是他鐵定的仇人,因為索厄伯里先生愿意成為他的朋友。奧利弗處在這三個對頭和應接不暇的葬禮之間,壓根兒沒有被錯關在啤酒廠谷倉里的那頭餓豬來得舒服。
現在,我來談談奧利弗生涯中的一個重要片斷。我要記敘的這件事表面看似乎無足輕重,但卻間接地對他將來的生活道路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
那天,奧利弗和諾亞在通常的用餐時間下到廚房享用一小塊羊肉。羊肉大約一磅半重,是羊頸子上最差的一段。夏洛特被叫走了,他們得等一會兒。諾亞·克萊坡爾本性邪惡,加上肚子餓了,便認為他可充分利用這段時間,將小奧利弗·特威斯特戲弄一番,使其發怒。
諾亞一心想拿奧利弗開心,他把雙腳往桌布上一擱,一會扯扯奧利弗的頭發,一會兒拉拉他的耳朵,罵他是個“鬼鬼祟祟的家伙”,并進而宣布他將來會被絞死,表示不管這大快人心的事什么時候發生,他都樂意前去觀看。他還說了許多其他瑣碎的令人惱火的話,就像他這樣的惡毒、缺乏教養的慈善男孩所能做的那樣。但是這些奚落并沒有收到將奧利弗弄哭的預期效果。于是諾亞試圖進一步地惡作劇,他開始了人身攻擊,就像那些名氣比他大得多的自以為聰明的小人一樣。直到今天,這些人需要開心的時候,還常常使用這一招。
“濟貧院的,”諾亞說,“你媽媽呢?”
“她死了,”奧利弗回答說,“不要對我提她的事!”
這樣說的時候,奧利弗的臉漲得通紅,呼吸急促,嘴唇與鼻翼奇怪地抽動起來。克萊坡爾先生以為這肯定是奧利弗馬上就要號啕大哭的征兆,于是再次發起了攻擊。
“她是怎么死的?濟貧院的。”諾亞說。
“她是心碎而死的,我們那里的一個老看護告訴我的。”奧利弗說,他與其說是在回答諾亞,不如說是在對自己說話,“我想我知道那種死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呀呀,怎么啦,濟貧院的?”看見一滴淚水從奧利弗臉上滾落下來,諾亞說,“什么事使你淌貓尿了?”
“與你無關,”奧利弗回答說,匆忙地抹去眼淚,“別以為是你把我弄哭的。”
“哦,不是我,嗯!”諾亞嘲諷地說。
“對,不是你。”奧利弗厲聲說道,“聽著,夠了,你最好不要再向我提她,最好不!”
“最好不!”諾亞叫道,“好哇!最好不!濟貧院的,別不要臉了。你媽也是這樣!她是個正經女人,是吧?啊,我的天!”說到這里,諾亞意味深長地點著頭,并在肌肉最大的伸縮范圍內將他的小紅鼻子皺起來。
“你也知道,濟貧院的,”諾亞見奧利弗不作聲,更加放肆了,他用了所有腔調中最令人惱火的假意的同情腔調,繼續說道,“你也知道,濟貧院的,這件事現在沒有辦法了,當然,就在當時你也沒有辦法,我對此深表遺憾。我敢肯定,我們所有的人都深感遺憾,而且非常同情你。但是你必須明白,濟貧院的,你媽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賤貨。”
“你說什么?”奧利弗迅速抬起頭來,盯著諾亞問。
“一個地地道道的賤貨,濟貧院的。”諾亞冷酷地說,“她死了倒是她的造化,濟貧院的。否則的話,她就得在布萊德威爾[1]做苦工,或者被流放,再不就是被絞死。而被絞死的可能性則更大,你說是不是?”
奧利弗的臉因憤怒而變得緋紅,他一下子跳起來,掀翻了桌椅,扼住諾亞的喉嚨,在狂怒中猛搖,直到他的牙齒咯咯地抖動起來,然后,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給了諾亞狠狠一擊,將他打翻在地。
一分鐘以前,這孩子看上去還是一個文靜、柔順、因飽受虐待而垂頭喪氣的可憐蟲。但此刻他的斗志終于被喚醒了,諾亞對他死去母親的惡毒攻擊使得他熱血沸騰。他的胸脯激烈地起伏著,身子挺得筆直,雙目炯炯有神。他站在那里,怒視著那個過去一直折磨他此時卻蜷曲在他腳下的懦夫,以一種他自己從未意識到過的力量向諾亞挑戰,與之前的他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殺人了!”諾亞大聲哭訴著,“夏洛特!太太!新來的孩子想殺我!救命!救命啊!奧利弗瘋了!夏——洛特!”
諾亞的喊叫得到了夏洛特尖叫聲的回應,接著又得到索厄伯里太太更大聲的尖叫的回應。前者從邊門沖進廚房,后者則在樓梯上停了一會兒,直到她確認絕對不會出生命危險,才繼續往下走。
“啊,你這個小壞蛋!”夏洛特尖叫著,用盡最大的力量抓住奧利弗,這股力量不會比那些受過專門訓練的中等強壯的男人小,“啊,你這個忘——恩——負——義、渾——身——殺——氣、令——人——害——怕的小惡棍!”夏洛特每說一個字,就用盡全力給奧利弗狠狠的一擊,同時伴隨著一聲尖叫,使在場的人十分快意。
夏洛特的拳頭已經很重了,但是,擔心這樣還不足以制止奧利弗的狂怒,索厄伯里太太又沖進廚房,用一只手幫助抓住奧利弗,另一只手在他的臉上亂抓。乘著這有利的情勢,諾亞也從地上爬起來,用拳頭在后面狠狠地揍他。
這樣的運動太激烈了,不可能持久。當他們都已精疲力竭,再也打不動也抓不動時,便把一直掙扎、喊叫但毫不屈服的奧利弗拖進煤窖,將他鎖在里面。這件事干完之后,索厄伯里太太突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放聲大哭起來。
“我的天哪,她快要暈過去了!”夏洛特說,“諾亞,親愛的,拿杯水來。快點!”
“噢!夏洛特,”諾亞將冷水全澆在索厄伯里太太的頭上和肩上,她透過稀薄的空氣和太多的冷水,盡可能清楚地說,“噢!夏洛特,我們沒有被統統殺死在床上,真是萬幸。”
“是的,的確是萬幸,太太,”夏洛特回答說,“但愿主人能夠吸取教訓,不要再將這些可怕的家伙弄來。他們從搖籃里開始,就注定成為殺人犯和強盜。可憐的諾亞!我進來的時候,他差點沒被殺死,太太。”
“可憐的孩子!”索厄伯里太太說,同情地看著這個慈善男孩。
聽到這番同情的話,諾亞用手腕的內側揉了揉眼睛,抽了幾下鼻子,擠出了幾滴感人的眼淚。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身上那件背心最上面的紐扣就已與奧利弗的頭頂一樣高了。
“怎么辦呢?”索厄伯里太太感嘆道,“你們主人沒有在家,家里一個男人也沒有,不到十分鐘,他就會把那扇門踢倒的。”奧利弗此時正在猛撞那扇門,顯示這種情況極有可能發生。
“天哪!我也不知道,太太。”夏洛特說,“除非去叫警察。”
“也許該叫一隊兵士。”克萊坡爾先生建議道。
“不,不,”索厄伯里太太想起了奧利弗的那位老朋友,“諾亞,快去找班布爾先生,告訴他馬上到這兒來,一分鐘也不要耽誤。不要找帽子了!快去!你跑的時候,可以用把刀子按在那只打青了的眼睛上,那樣可以消腫。”
諾亞二話沒說,拔腿就跑。路人看見一個慈善男孩,用一把折刀按在眼睛上,沒戴帽子,狂奔著穿過嘈雜的街道,不由非常吃驚。
注釋:
[1]布萊德威爾(Bridewell),倫敦舊時的一所感化院,實際與監獄差不多。1863年被撤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