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363字
- 2017-08-10 17:36:56
奧利弗繼續(xù)反抗
諾亞·克萊坡爾以他最快的速度沿著大街奔跑,沒有停下來喘一口氣,直到來到濟(jì)貧院的大門口。在那里他休息了一分鐘左右,以便表演一場動人的抽泣,呈現(xiàn)眼淚與恐懼的大觀。然后,他重重地敲起邊門來。他那哭喪臉是如此的哭喪,使前來開門的一個老貧民見了不禁嚇得倒退了一步,盡管這位老貧民在他一生最好的時光看見的也都是些哭喪的面孔。
“哎,這孩子怎么啦!”老貧民說。
“班布爾先生!班布爾先生!”諾亞高聲叫道,裝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他的聲音又高又激動,不僅被正好就在附近的班布爾先生聽到,而且將他嚇了一跳,三角帽都沒戴就匆匆跑到了院子里。這一非常醒目的奇事表明,在突如其來的強(qiáng)烈沖動下,即使是牧師助理,也可能會一時失去自持,忘記了個人的尊嚴(yán)。
“噢,班布爾先生,閣下!”諾亞說,“奧利弗,先生,奧利弗他——”
“他怎么啦?怎么啦?”班布爾插進(jìn)來說,金屬色的眼睛因高興而閃閃發(fā)亮,“跑了嗎?他是不是逃跑了,諾亞?”
“沒有,先生,真的沒有。沒有逃跑,先生,但他變得窮兇極惡了?!敝Z亞回答說,“他想殺我,先生;然后他想殺夏洛特;再然后是太太。哦!疼死我了!疼到心里去了,先生!”說到這里,諾亞鰻魚似的翻滾、扭曲著身子,做出各種形狀,以讓班布爾先生明白,由于奧利弗·特威斯特兇猛、殘暴的攻擊,他受到了多么重的內(nèi)傷,此刻正忍受著多么劇烈的痛苦。
諾亞看到他報告的消息將班布爾先生完全嚇呆了,便以高出先前十倍的嗓音哀嚎自己受到的嚴(yán)重傷害,以進(jìn)一步加強(qiáng)效果。當(dāng)一位穿白馬甲的先生從院子經(jīng)過時,他哭得更悲慘了,因為他知道這會引起那位先生的注意,激起他的義憤。
那位先生的注意力果然很快就被吸引過來了,他在院子里還沒走上三步,便怒氣沖沖地轉(zhuǎn)過身來,詢問這個小壞蛋在那里干嚎什么,班布爾先生為什么不給他點(diǎn)厲害,將他的干嚎變成真正的哭嚎。
“這個可憐的孩子原是免費(fèi)學(xué)校的學(xué)生,先生。”班布爾先生回答,“他差點(diǎn)就被小奧利弗謀殺了——不,就快殺死了,先生?!?
“天哪!”白馬甲先生叫道,猛地停住腳步,“我早就知道!我從一開始就有一種奇怪的預(yù)感,覺得那個無法無天的小野人總有一天會上絞架!”
“他還想要?dú)⑺滥莻€女傭人,先生。”班布爾先生說,臉色變得灰白。
“還有他的女主人。”克萊坡爾先生插嘴說。
“還有他的主人。我想你剛才是這么說的,諾亞?”班布爾先生說。
“不。主人出去了,不然他早把他殺了,”諾亞回答說,“他說他要?dú)⑺?。?
“哦!他說他要?dú)⑺?,是吧,孩子?”白馬甲先生問。
“是的,先生?!敝Z亞回答說,“對不起,先生,女主人想知道,班布爾先生能否抽空馬上到那兒去,收拾他一頓,因為主人不在家。”
“當(dāng)然可以,孩子,當(dāng)然可以,”白馬甲先生說,帶著慈祥的微笑拍了拍諾亞的比他高了三個英寸的腦袋,“你是個好孩子——一個非常好的孩子。這一便士給你。班布爾,帶著你的手杖,去索厄伯里家走一趟吧,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決不能手軟,班布爾。”
“好的,我決不手軟?!蹦翈熤砘卮鹫f,同時整了整纏繞在手杖末端的涂蠟麻繩,教區(qū)用這麻繩鞭打受懲罰的人。
“告訴索厄伯里也別手軟。不把他打得遍體青淤、到處鞭痕,他是不會老實(shí)的?!卑遵R甲先生說。
“我會收拾好他的。”牧師助理說。這時,三角帽和手杖都已各就各位,班布爾先生覺得滿意了,便和諾亞·克萊坡爾全速朝著殯葬承辦人的店鋪趕去。
店鋪里的情形一點(diǎn)也沒改善。索厄伯里還沒回來,奧利弗依舊用力踢著煤窖的門。索厄伯里太太和夏洛特將奧利弗的兇猛勁兒講得十分可怕,以至于班布爾先生覺得,開門之前還是先談判一下較為謹(jǐn)慎。因此,他先用腳在門外踢了一下,作為開場白,然后將嘴巴湊近鑰匙孔,以深沉、威嚴(yán)的聲音說:
“奧利弗!”
“你開門,放我出去!”奧利弗在門內(nèi)應(yīng)道。
“你知道這是誰的聲音嗎?奧利弗?!卑嗖紶栂壬f。
“知道?!眾W利弗回答。
“聽到我的聲音你不怕嗎,閣下?我和你講話你不發(fā)抖,閣下?”班布爾先生說。
“不!”奧利弗勇敢地回答。
這一回答與他希望得到和慣常聽到的回答是如此不同,班布爾先生不禁大吃一驚。他從鑰匙孔前往后退了幾步,伸直身子,愕然無語,將在場的三個人一個個地看過來,又一個個地看過去。
“噢,班布爾先生,他一定是瘋了?!彼鞫虿锾f,“任何一個有點(diǎn)理智的孩子,都不敢這樣對你說話的?!?
“這不是瘋,太太?!卑嗖紶栂壬了计毯蠡卮?,“這是肉在作怪?!?
“什么?”索厄伯里太太驚叫道。
“肉,太太,是肉在作怪?!卑嗖紶栂壬鷩?yán)肅地強(qiáng)調(diào)說,“你們將他喂得太飽了,太太。你們在他身上喚起了一種非自然的靈魂與精神,太太,那是與他的身份不相稱的。教區(qū)委員會的委員們都是些講究實(shí)際的哲學(xué)家,索厄伯里太太,他們會告訴你這些的。貧民們要靈魂和精神干什么?我們讓他們的身體活著就足夠了。如果你們只讓那孩子喝稀粥,這種事情就永遠(yuǎn)也不會發(fā)生?!?
“天哪,天哪!”索厄伯里太太驚呼道,虔誠地向上翻起眼睛,望著廚房的天花板,“這就是好心得到的報答!”
索厄伯里太太的好心,就是慷慨地向奧利弗提供誰也不吃的殘羹剩飯,因此,對于班布爾先生的嚴(yán)厲譴責(zé),她自愿地表現(xiàn)出了完全的順從和自我犧牲。其實(shí),如果為她說句公道話,無論在思想、言語還是行動上,她都不應(yīng)受到這樣的譴責(zé)。
“哦!”當(dāng)這位太太的眼睛重新看到地上時,班布爾先生說,“我知道,現(xiàn)在唯一可行的事,就是把他在煤窖里關(guān)上一兩天,餓得他差不多了,再將他放出來,整個學(xué)徒期間,只給他喝稀粥。他的出身不好,天生易激動,索厄伯里太太!醫(yī)生和護(hù)士都說,他母親來這兒的路上受盡了艱難和痛苦的折磨,換作好人家的女兒,幾個星期前就死了?!?
班布爾先生的話講到這里,奧利弗憑著已聽到的,知道他們又要嘲罵他的母親了,于是又死命地踢起門來,其他的聲音都被蓋住了。正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索厄伯里回來了。女士們向他訴說了奧利弗的罪狀,并添油加醋地大肆夸張,以便最大地激起他的怒火。他立刻用鑰匙打開門,抓住反叛學(xué)徒的衣領(lǐng),將他拖了出來。
奧利弗挨打時,衣服已被撕破,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到處都是抓痕,頭發(fā)披在額頭上。但是盡管如此,他臉上紅色的怒容并未消退。從禁閉室被拖出來時,他毫不畏懼地瞪著諾亞,沒有絲毫喪氣的樣子。
“嘿,你小子厲害嘛,是吧?”索厄伯里說,抓住奧利弗搖了一陣,又給了他一個耳光。
“他罵我的母親。”奧利弗回答說。
“怎么,他罵了又怎么樣?你這忘恩負(fù)義的小壞種?!彼鞫虿锾f,“他說得沒錯,她比他說的還要壞。”
“她不是那樣的?!眾W利弗說。
“她是的?!彼鞫虿锾f。
“撒謊!”奧利弗說。
索厄伯里太太突然大哭起來,涕淚交流。
這陣淚雨使索厄伯里先生失去了選擇的余地。如果他略有遲疑,不馬上對奧利弗施以最嚴(yán)厲的懲罰,相信每位有經(jīng)驗的讀者都會明白,按照夫妻相爭的慣例,他必將成為一頭畜生、一位不合情理的丈夫、一個侮慢妻子的壞家伙、一個假冒的男子漢,以及在本章的篇幅之內(nèi)無法容納的不勝枚舉的其他各種各樣合適的罵名。公道地說,雖然范圍并不很大,但在他權(quán)力的范圍內(nèi),索厄伯里對這孩子還是友好的,也許這是他的利益所在,也許是因為他的妻子不喜歡他。但是這場淚雨將他逼入了絕境,他只好馬上將奧利弗痛打了一頓。這頓打是如此慘烈,竟然連索厄伯里太太都滿意了,使班布爾先生也無需再用教區(qū)的手杖。在這天剩下的時間,奧利弗被關(guān)在廚房后間,與一只水泵和一片面包為伴。到了晚上,索厄伯里太太在門外講了一大堆絕對不是贊美他的母親的話,然后伸頭往房間里看看,在諾亞和夏洛特的指點(diǎn)和嘲笑聲中,命令他回到樓上那張凄涼的床上。
直到他獨(dú)自一人待在殯葬承辦人的凄清店鋪里,四圍完全安靜與枯寂之后,奧利弗才讓自己的情感表露出來。這一天的遭遇在這個孩子身上激起了些情感。他帶著蔑視的神情聽完了他們的嘲罵,他忍受了鞭打不露一聲哭喊,因為他感到他的心中澎湃著一種尊嚴(yán),這種尊嚴(yán)支撐著他,即使他們把他架在火上燒烤,他也不會發(fā)出一聲叫喊。但是現(xiàn)在,在無人看到或聽到的情況下,他跪到了地上,雙手掩面,淚如泉涌——雖然上帝賦予了我們哭泣的天性,但在這樣小的年紀(jì),又有幾人能像他這樣有理由在上帝面前飆淚呢!
很長一段時間,奧利弗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這種姿勢。當(dāng)他站起來時,燭臺上的蠟燭已經(jīng)點(diǎn)得只剩下一小截了。他小心翼翼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又仔細(xì)地聽了聽,然后輕輕地解開門鏈與插銷,往外看了看。
這是一個寒冷、漆黑的夜晚。在這孩子的眼里,星星與地球的距離比以前看到的更加高遠(yuǎn)。外面沒有風(fēng),樹木投在地上的影子,一動不動,鬼氣森森。他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門,借著蠟燭熄滅前的余光,將他不多的幾件衣物用手帕包起,然后坐在一張長凳上等待天明。
當(dāng)?shù)谝痪€曙光剛剛透過窗板的縫隙,奧利弗就站了起來,再次輕輕地把門打開。他膽怯地向四周打量了一下,稍微猶豫了一下,便隨手關(guān)上門,來到了大街上。
他左右張望,不知該往哪邊走。他記起曾經(jīng)看見運(yùn)貨馬車出去時,走的都是上坡的路,他也選擇了上坡的方向。他走到一條穿過田野的小道面前,他知道小道不久又會通到大路,于是便折入這條小道,快步前行。
奧利弗記得很清楚,當(dāng)班布爾第一次將他從寄養(yǎng)所帶往濟(jì)貧院的時候,他就是在牧師助理身邊小跑著經(jīng)過這條小道的。這條小道恰好在寄養(yǎng)所門前經(jīng)過。想到這點(diǎn),他的心跳加劇了,他有點(diǎn)想折回去。但是他已經(jīng)走了很長的路,折回去要浪費(fèi)不少時間。而且這時天色尚早,不必?fù)?dān)心被人看見,于是他繼續(xù)往前走。
他來到了寄養(yǎng)所。這樣早的時候,所內(nèi)還看不到有人活動的蹤影。他停下來,向菜園窺望,一個小男孩正在其中的一塊小菜地上除草。當(dāng)他停下來時,那個小男孩也抬起了他蒼白的臉,原來是奧利弗先前的一個同伴。奧利弗非常高興能在走之前見到他,雖然他比他還小,但一直是他的朋友和玩伴。曾經(jīng)許多許多次,他們一起被打,一起挨餓,一起被關(guān)起來。
“噓,迪克!”奧利弗說。那小男孩跑到門邊,從木柵中伸出瘦弱的胳膊,向他表示歡迎?!坝腥似饋砹藛幔俊?
“除了我,還沒有別人?!蹦呛⒆踊卮?。
“你千萬不要說看見我來著,迪克,”奧利弗說,“我是跑出來的。他們打我,對我很不好,迪克。我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找條生路。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怎么這樣蒼白啊!”
“我聽見大夫告訴他們,我快要死了。”孩子說,臉上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見到你我很高興,親愛的。可是你別耽擱,快走吧。”
“不,不,我要和你告別了再走?!眾W利弗說,“我會再見到你的,迪克。我知道我們會再見!你會好起來,健康幸福的。”
“但愿如此?!焙⒆踊卮鹫f,“在我死了之后吧,生前不可能了。我知道大夫是對的,奧利弗,因為我常常夢到天堂、天使,夢到那些我醒來時從未見過的慈祥面孔。吻吻我吧。”那孩子說著,爬上那扇矮門,張開他的兩只小胳膊,摟住奧利弗的脖子,“再見,親愛的!愿上帝保佑你!”
這一祝福雖然出自一個幼童之口,但卻是奧利弗生平第一次聽到的來自他人的祝福。在他以后的生活里,盡管充滿了掙扎、艱難、困苦和變化,他從未忘記過這一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