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943字
- 2017-08-10 17:36:56
有人提供新的職位,奧利弗初次踏入社會
在名門望族之家,如果不能為即將成年的子弟謀到一個有利的職位——不管這個職位是現有的、復歸的[1]、指定的[2]還是將來的,通常的做法就是將他們送去海上當水手。教區委員會仿效這一明智而有益的慣例,在一起商議,準備讓奧利弗搭乘某條駛往某一有損健康的小港口的小商船,將他送到那里去。這看起來是處置他的最好辦法。因為很有可能,某一天飯后,船主游玩的興致來了,會用鞭子將他鞭笞至死,或者用一根鐵棍砸出他的腦漿。誰都知道,這兩種消遣在那一階層的先生們中是很好的娛樂活動,備受歡迎。委員會越是從這一角度看問題,這件事就越是顯示出其多方面的好處。因此他們得出結論,為奧利弗提供生計的唯一有效辦法,就是馬上將他送到海上去。
班布爾先生奉命去打聽情況,看是否能夠找到一位船長,需要一個沒有任何朋友的船艙服務生。完成任務后,他正要返回濟貧院復命,卻在大門口碰到了承辦教區殯葬事務的索厄伯里先生。
索厄伯里先生瘦高個,骨節粗大。身上的黑色禮服舊得經緯畢現,配上一雙織補過的黑色棉襪、一雙黑色的舊鞋。他的相貌天生不宜含笑,然而卻有著一種職業性的風趣。他步履輕快地走到班布爾先生面前,親熱地與他握手,臉上現出內心的喜悅。
“我已經給昨晚去世的兩個女人量了尺寸[3],班布爾先生。”殯葬承辦人說。
“你在為自己增添財富啊,索厄伯里先生。”牧師助理說,將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伸進殯葬承辦人遞過來的鼻煙盒里。鼻煙盒精巧地設計成一個別致的小棺材。“我說你正在為自己增添財富啊。”班布爾先生重復了一遍,用手杖友好地在殯葬承辦人的肩上輕輕地敲了敲。
“你這么認為嗎?”殯葬承辦人半是相信半是懷疑地說,“委員會出的錢很少啊,班布爾先生。
“棺材也不大啊。”牧師助理回答說,臉上綻出似有似無的笑容,正好符合一個大人物的身份。
索厄伯里先生被逗樂了——他無法不樂。他大笑起來,很久無法停住。“好啦,好啦,班布爾先生,”他終于說道,“不能否認,自從新的伙食制度實行以來,棺材的確比過去窄了一些,也淺了一些;不過我們總得要點利潤吧,班布爾先生。干燥可用的木材是很貴的,先生;而那些鐵把手是通過運河從伯明翰運來的。”
“得了,得了。”班布爾先生說,“條條蛇都咬人,每行有每行的難處。當然,合理的利潤是允許的。”
“當然,當然。”殯葬承辦人回答說,“如果我從某個買賣中賺不到錢的話,遲早可以從其他買賣中賺回來。是吧?嘿嘿。”
“確實如此。”班布爾先生說。
“不過,我還是得說,”殯葬承辦人將被牧師助理打斷的議論繼續下去,“我還是得說,班布爾先生,我現在面對的情況十分不利,那就是胖子死得快。那些生活境況較好,多年來從不拖欠稅款的人,一旦進了濟貧院,總是最先垮下來。我和你說句老實話,班布爾先生,用料超過預計三四英寸,就會大大影響我的利潤,特別是像我這樣需要養家糊口的人,先生。”
索厄伯里先生自覺吃了虧,越說越憤慨。班布爾先生覺得他的看法有損教區的聲譽,認為有必要換個話題。他首先想到的是奧利弗·特威斯特,于是便把話題轉到這個方面。
“順便問一下,”班布爾先生說,“你知道有人需要一個學徒嗎?濟貧院有一個男孩子,現在已經成為教區的負擔。可以說,他就像一個磨盤,吊在教區的脖子上。條件很優厚,索厄伯里先生,條件很優厚啊!”班布爾先生邊說,邊舉起手杖指著他上方的告示,在用特大號羅馬字體排出的“五英鎊”三個字上用力地敲了三下。
“太好了!”殯葬承辦人說,一把抓住班布爾先生公務外套的金邊翻領,“這正是我想跟你說的事。你也知道——天哪,你衣服上的這些扣子多精致啊,班布爾先生!我以前從沒注意到。”
“是的,我也覺得它們很漂亮。”牧師助理說,得意地低頭看了看那排鑲嵌在他的外套上的銅制大紐扣。“上面的圖案和教區印徽一模一樣——一個好心的撒瑪利亞人正在救治一個傷病的人。這是委員會在元旦早晨贈給我的,索厄伯里先生。我記得,我第一次穿上它是去參加那位破產商人的驗尸調查會,他半夜死在人家的大門口。”
“我想起來了,”殯葬承辦人說,“陪審團的裁決是,‘死于受凍和缺乏起碼的生活必需品’,是吧?”
班布爾先生點點頭。
“我想,他們還為此事做了一個專門的裁決,”殯葬承辦人說,“他們加了這么幾句,大意是:如果救濟人員能夠……”
“胡說!愚蠢!”牧師助理截住他的話頭,“如果教區委員會認真對待這些什么都不懂的陪審團的胡言亂語,他們就有得忙了。”
“對極了,”殯葬承辦人說,“他們的確會忙不停。”
“陪審團,”班布爾先生說,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杖,他情緒激動時總是如此,“陪審團都是些未受教育、俗不可耐的小人。”
“的確如此。”殯葬承辦人說。
“除此之外,他們的哲學、政治經濟學知識也少得可憐。”牧師助理說,輕蔑地打了個榧子。
“他們什么都不知道。”殯葬承辦人默認地說。
“我蔑視他們。”牧師助理說,臉漲得通紅。
“我也一樣。”殯葬承辦人附和地說。
“我只希望將一個自作主張的陪審團弄到濟貧院里待上一兩個星期,”牧師助理說,“教區委員會的規章制度很快會打掉他們的威風。”
“別理他們。”殯葬承辦人說,臉上帶著贊同的笑容,以期能夠消解這位憤慨的教區官員還在升騰的火氣。
班布爾先生脫下三角帽,從帽頂內側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因為憤怒而冒汗的前額,再把帽子戴上。然后,轉向殯葬承辦人,用比較平和的聲音說:
“那么,你覺得那個男孩怎么樣?”
“哦!”殯葬承辦人回答說,“嗨,你也知道,班布爾先生,我繳納的濟貧稅款也不少。”
“嗯!”班布爾說,“什么意思?”
“唉,”殯葬承辦人說,“我一直在想,我為他們付出了那么多,我也有權盡可能地從他們那里拿回一些,班布爾先生;因此……因此……我打算自己要這個孩子。”
班布爾先生一把抓住殯葬承辦人的胳膊,把他領進屋內。索厄伯里先生與委員會密談了五分鐘,商定當天晚上就由他帶奧利弗去“試工”。這個短語的意思是,就教區學徒而言,如果主人經過短期的試用,發現他能給自己做很多的事,又不必在他身上花費太多的食物,主人便可以留他多年,想怎么使喚他就怎么使喚他。
那天傍晚,奧利弗被帶到“紳士們”的面前,獲悉自己當晚就得去一家棺材店做伙計。如果他抱怨這種處境,或者重又跑回教區,他就會被送到海上,在那里他可能會被淹死,也可能會被砸破腦袋。奧利弗聽了這番話,沒有流露出什么感情,于是他們一致認定他是一個毫無心肝的小惡棍,吩咐班布爾馬上把他帶走。
雖然,對任何人缺乏感情最微小的一點跡象,教區委員會都十分自然地要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更感到驚訝和恐怖,但是在這一特定的事件中,他們的確是大錯特錯了。事實很簡單,奧利弗不是感情太缺乏,而是感情太豐富;由于受到如此惡劣的待遇,他很可能在麻木不仁和郁郁寡歡的狀態中度過一生。他一聲不吭地聽完了自己被打發到另一個地方去的消息,拿起別人塞到他手中的行李——拿起這行李并不難,因為他所有的東西都裝在一個半英尺見方、三英寸厚的牛皮紙袋子里——拉下帽子遮住眼睛,再次抓住班布爾先生的衣袖,由這個大人物將他帶到一個新的受難場所。
班布爾先生拉著奧利弗走了一會兒,沒說一句話也沒看他一眼,因為牧師助理總是將頭昂得高高的,就像牧師助理應該昂的那樣。加上那天的風很大,不時掀開班布爾先生外套的下擺,將小奧利弗整個地掩蓋起來,同時大喇喇地露出牧師助理鼓動的馬甲和褐色的長毛絨齊膝短褲。然而,當他們快到目的地時,班布爾先生覺得不妨俯視一下,以便確認那個孩子是否處于良好狀態,可以接受新主人的檢查。于是,他恰到好處地擺出一副仁慈的恩主姿態來。
“奧利弗!”班布爾先生叫道。
“嗯,先生。”奧利弗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回答說。
“把帽子拉上一點,別遮住眼睛,把頭抬高一點,先生[4]。”
雖然奧利弗馬上按照他的要求辦了,又用另一只空著的手的手背迅速抹了一下眼睛,但當他抬頭看他的這位引路人時,眼睛里還是掛了一滴淚水。當班布爾先生嚴厲地盯著他的時候,那滴淚珠竟順著臉頰滾了下來,接著又是一滴,再一滴。這孩子做了極大的努力,想忍住淚水,但是沒有成功。他將另一只手從班布爾先生手中抽出來,雙手捂住面孔,直哭到淚水從他的下巴和瘦骨嶙峋的手指間流出來。
“好哇!”班布爾先生突然停下來,對受他照管的孩子投去非常惡意的一瞥,叫道,“好哇!奧利弗,在我見過的所有忘恩負義、心性惡劣的孩子中,你是——”
“不,不,先生。”奧利弗抽泣著,緊緊地抓住那只握著他很熟悉的手杖的手,“不,不,先生。我會乖乖的,是的,是的,我會乖乖的,先生!我還是個很小的孩子,先生;我太——太——”
“太什么?”班布爾先生驚訝地問。
“太孤單了,先生!孤零零的一個人!”孩子哭道,“人人都恨我。啊,先生,請別,請別對我生氣!”孩子用手擊打著自己的心口,眼里含著出自內心的痛苦的眼淚,看著自己的同伴。
班布爾先生多少有點詫異地看著奧利弗可憐而無助的目光。看了幾秒鐘,他嘶啞地咳了三四聲,低聲地抱怨了幾句“這討厭的咳嗽”,吩咐奧利弗擦干眼淚,做個乖孩子。然后再次抓起奧利弗的手,帶著他繼續默默地趕路。
殯葬承辦人剛剛安上鋪子的窗板,正就著最適合于這種環境的昏暗燭光,在一本流水賬上記著幾筆日間的收支。這時,班布爾先生走了進來。
“啊哈!”殯葬承辦人停下寫了一半的一個字,抬起頭來,“是你呀,班布爾?”
“正是,索厄伯里先生。”牧師助理回答說,“瞧!我把這孩子帶來了。”奧利弗鞠了一躬。
“哦!這就是那個孩子?”殯葬承辦人說,將蠟燭舉過頭頂,以便能夠將奧利弗看得更清楚。“索厄伯里太太,請您過來一下好嗎,親愛的?”
索厄伯里太太從店鋪后面的一間小房子里走了出來,她是一個矮小、瘦削、干癟的女人,一副潑婦的面容。
“親愛的,”索厄伯里先生恭敬地說,“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那個濟貧院的孩子。”
“天哪!”殯葬承辦人的妻子說,“怎么這么小。”
“是的,他的個頭是小了一點。”班布爾先生說,盯了奧利弗一眼,似乎沒長大一點是他的過錯。“他是小了一點,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不過他會長起來的,索厄伯里太太——他會長起來。”
“嘿!他是會長起來。”這位太太沒好氣地說,“吃我們的,喝我們的,他當然會長起來。我看領取教區的孩子沒有什么好處,養活他們的花費遠遠超過了他們本身的價值。可是,男人們總是以為他們懂得更多。到下面去吧,小骷髏頭。”說完,殯葬承辦人的妻子打開一扇邊門,將奧利弗從一段很陡的樓梯推到一間又潮又暗的石頭小屋。那是煤窖的前廳,美其名曰“廚房”。那里坐著一個邋遢的女孩,穿著一雙后跟已經磨平的鞋子,和一雙破得無法再補了的藍色毛線襪子。
“聽好,夏洛特,”跟著奧利弗下來的索厄伯里太太說,“你把給特里普[5]留的那些冷了的東西弄些來給這孩子吃。它從早上出去后就沒有回來,不用給它留著了。我想這孩子不至于刁嘴到不吃它們吧——會嗎,小家伙?”
奧利弗聽說有吃的,兩眼立刻閃閃發光,并且因為狼吞虎咽的渴望而激動得渾身發抖,因此做了否定的回答。于是,一盤粗劣的零碎雜食擺在了他的面前。
如果有這樣一位酒足飯飽的哲學家,酒肉已變為他身上的膽汁,他的血是冷的,他的心是硬的;我希望他能看見奧利弗·特威斯特攫取那盤連狗都不感興趣的食物時的神態。我希望他能直擊餓得發慌的奧利弗把那些殘羹冷炙撕得粉碎的可怕的貪婪勁兒。我更希望的是,能夠看到那位哲學家本人津津有味地吃完相同的一盤食物。
“怎么樣,吃好了嗎?”奧利弗吃完晚飯后,殯葬承辦人的妻子問道。她一直默默地看著他吃,同時憂心地預料,他以后的胃口也差不了多少。
奧利弗目光所及的范圍內已經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于是他做了肯定的回答。
“那么,跟我來吧。”索厄伯里太太說,拿起一盞昏暗而骯臟的油燈,將奧利弗帶往樓上。“你的床就在柜臺下面。讓棺材與你為伴,你不會介意吧?不過,不管你是介意還是不介意,都沒有關系,反正沒有別的地方可睡。快點,別讓我在這耗一晚上。”
奧利弗沒有磨蹭,順從地跟在他的新主母后面。
注釋:
[1]復歸(reversion),授予的財產和名分在一定條件(如被授予者死亡或授予期限已到等)回歸原授予者或其繼承人。
[2]指定(remainder),授予的財產和名分在原被授予者死亡或其他情況下轉屬指定的另一人所有。
[3]量死者的尺寸準備做棺材,這也在殯葬承辦人的業務范圍內。
[4]在英語中稱呼男孩先生(Sir),有諷刺、挖苦的意思。
[5]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