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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然而,想知道今天誰來看戲的人們,在認出王妃之后,都感到自己心中樹立起理所當然的美的寶座。確實,對于盧森堡公爵夫人、德·莫里昂瓦爾夫人、德·圣歐韋爾特夫人以及其他許多人來說,能作為識別她們的臉部特征,是紅色大鼻子加上兔唇,或是面頰皺紋外加上唇又細又濃的汗毛。另外,這些特征足以迷人,因為它們雖然像筆跡那樣只有特定的價值,卻能讀出一個名門的姓氏,令人肅然起敬;但是,它們最終也使人產生一種想法,即丑陋是貴族階級的一個特點,并認為一位貴婦人的臉只要高貴,是否美無關緊要。然而,某些藝術家在畫作下方不是簽上自己的大名,而是畫上美麗的圖案,如蝴蝶、蜥蜴、花卉,同樣,王妃把美妙的身體和面孔的形狀置于她包廂的角上,并以此表明美可以成為最高貴的簽名;德·蓋爾芒特夫人帶到劇場里來看戲的,只是她在其他時間里的親密朋友,因此有她在場,在喜愛貴族的人們看來,則是她樓下包廂所展示的圖畫并非贗品的最好證明,在某種程度上展現了王妃在慕尼黑和巴黎的宮殿里平凡而又獨特的生活場景。

我們的想象力如同故障的手搖風琴,彈出的曲子總是跟指定的樂曲不同,每當我聽人談起蓋爾芒特-巴伐利亞王妃,十六世紀的某些作品就像唱歌一般在我腦中出現。我現在必須消除這種回憶才能看到她,只見她正在把冰凍果糖遞給一位身穿燕尾服的肥胖先生。當然,我完全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認為她和她的客人們跟其他人一模一樣。我十分清楚,他們在這里的所作所為,只是逢場作戲而已,知道為拉開他們一幕幕真實生活的序幕(他們真實生活的主要部分,當然不是在這里度過),他們就相互約定,按照我不知道的禮儀來行事,他們裝模作樣,一個遞上糖果,一個卻不想吃,這些舉動都沒有意義,都是事先確定,就像舞蹈女演員的舞步,時而用腳尖踮起,時而圍繞一條圍巾旋轉。有誰知道,女神在遞上糖果時,也許用嘲弄的口吻在說(因為我看到她在微笑):“您要吃糖嗎?”這跟我又有什么關系?我要是聽到這話就會認為,女神對半神半人說的這句話故意冷淡,像是梅里美或梅拉克【33】的風格,具有妙不可言的高雅,而半神半人知道,他們二人概述的是何種崇高的思想,這無疑是為他們重新開始過他們真實的生活所作的準備,就接著玩這種游戲,也用神秘而嘲弄的語氣回答說:“是的,我要顆櫻桃糖?!蔽視琊囁瓶实貎A聽這對話,如同在聽《黃花閨女的丈夫》【34】中某一場戲的對話,這場戲中沒有我十分熟悉的詩意和深奧思想,而我覺得梅拉克完全可以把詩意和深奧思想置于其中,但光是這場戲就使我感到,它具有一種傳統的優雅,并因此顯得更加神秘莫測,更有啟示作用。

“那胖子是加南塞侯爵?!蔽遗赃叺挠^眾沒有聽清他后面的人低聲說出的姓氏,就顯出行家的樣子說道。

那是帕朗西侯爵,他伸長脖子,側著臉,圓圓的眼睛貼在單片眼鏡鏡片上,他慢慢地移動著,移動在透明的陰暗之中,顯然不再看到正廳前座的觀眾,如同一條魚在魚缸里面游動,對玻璃后面一群好奇的參觀者熟視無睹【35】。他有時停下,令人肅然起敬,只見他喘著氣,身上全是青苔,而觀眾無法說出他是否感到吃力,是在睡覺還是在游泳,無法說出他是否正在產卵,或者只是在進行呼吸。沒有人像他那樣使我感到如此羨慕,是因為他看來已對這樓下包廂習以為常,是因為他顯出滿不在乎的模樣,聽任王妃把糖果遞給他;她于是對他看了一眼,兩眼如同用一塊鉆石雕琢而成,而在這種時刻,仿佛因聰明和友情變成秋波,但在靜止之時,又恢復其純粹是物質的美;這兩只眼睛在因微弱的反射作用稍加移動之時,只須用礦物質的光澤,就能用非人間所有的一排光輝燦爛的火焰,把正廳后座燒成紅通通的一片。然而,貝爾瑪演出的《淮德拉》中的那幕即將開始,王妃就來到樓下包廂前面;這時,她仿佛是戲中出現的人物,處于她剛穿過的不同光照地帶之中,我看到她的首飾不僅顏色變了,而且質料也起了變化。在已干涸的包廂里,出現的王妃不再屬于海洋世界,不再是海中仙女,她出現時頭裹藍白二色纏巾,如同美妙的悲劇演員,身穿扎伊爾的服裝,或者可能是奧羅斯曼納的服裝【36】;然后,她在第一排就坐,我看到柔軟的翠鳥窩,含情脈脈地保護著她那珠光色的粉紅面頰,那鳥窩軟綿綿、毛茸茸,又光彩奪目,活像一只巨大的極樂鳥。

然而,我的目光從蓋爾芒特王妃的樓下包廂移開,是因為一個矮小女子,她衣著寒磣,相貌丑陋,兩眼炯炯有神,后面跟著兩個年輕人,在離我有幾個座位遠的地方就坐。接著幕布拉開。我不無憂傷地感到,我過去對貝爾瑪戲劇藝術的好感,現已蕩然無存,當時,為欣賞這奇異景觀,我會來到天涯海角,我在觀看時全神貫注,如同天文學家前往非洲或安的列斯群島安裝攝影的玻璃底片,以準確記錄一顆彗星的軌跡或一次日食【37】;當時,我心驚膽戰,希望不要出現絲毫陰云(如演員情緒不佳,觀眾中意外事件),使演出無法達到最佳水平;當時,我會覺得看戲的環境并非最好,如果我去看戲的劇院沒有把她奉若神明,我在劇院里感到,其他人和物都是她在小小的紅色幕布下登臺演出的組成部分,都是一種道具,如她指定的佩戴白色康乃馨的檢票員,在坐滿衣冠不整的觀眾的正廳后座上方的大廳底座建筑,出售印有她照片的戲單的女引座員,劇院前廣場的栗樹,我當時印象中的所有這些伙伴和知心朋友,在我看來是不可分離的整體?!痘吹吕贰ⅰ皭矍楸戆走@場戲”【38】以及貝爾瑪,當時在我看來是一種完美的存在。這戲劇和人物,脫離常人活動的世界,依靠自身存在,我必須與其接近,我將從中深入了解我能夠了解的東西,我睜大眼睛、敞開心扉,從中吸收到的東西卻會少得可憐。但是,生活使我感到十分愉快:我過的生活微不足道,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同樣,穿上衣服準備出門的時刻也是如此,因為除此之外,更加牢靠的現實還以完美的方式存在,這些現實既美好又難以接近,無法完全擁有,那就是《淮德拉》,還有貝爾瑪道白的方式。我思想里充滿了對戲劇藝術完美的遐想,你如果在那個時候分析我的思想,不管是在白天或夜里的哪一分鐘,你都可以從中得出大量遐想,我如同正在充電的電池。一時間還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在生病時,即使以為自己會死去,也非要去看貝爾瑪演出。但現在,這一切就像山丘,遠看如同用藍天做成,近看又變得平淡無奇,這一切不再屬于完美的世界,只是跟其他事物相同的一種事物,我能了解它是因為我在近旁;演員們跟我熟悉的那些人本質相同,他們盡可能完美地說出《淮德拉》的這些詩句,這些詩句不再是高超、獨特、與眾不同,而是取得一定成就的詩句,即將納入數目龐大的法國詩歌之中,成為其中一個組成部分。我對此感到十分失望,是因為我固執而又積極地想要的東西已不復存在,然而,我仍然喜歡進行目標固定的遐想,這種遐想一直存在,雖說年年都有變化,卻會使我突然產生沖動,并且不顧其危險的后果。有一天晚上,我抱病前往一座城堡,去觀看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以及一幅哥特式掛毯,這跟我得去威尼斯那天十分相像,跟我去看貝爾瑪演出或是動身前往巴爾貝克的那天十分相像,因為我都預感到,我現在為其犧牲的客體,在不久之后會使我覺得無足輕重,感到那時我會對這幅畫、這些掛毯視而不見,而在此時此刻,我卻會因此度過這么多的不眠之夜,經受這么多的病痛。這客體的變化無常,使我感到我為其作出的努力徒勞無益,同時感到這努力無比巨大,而我卻未曾想到,這就像神經衰弱患者,你指出他們累了,會使他們感到疲倦倍增。在此期間,我的夢想使與其有關的一切都變得神妙莫測。我純粹的肉欲,目標總在某一方面,表現為相同的夢想,即使是這種肉欲,我也能看出其中的主要動力是一種想法,為了這種想法我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而這種想法的中心思想,正如我下午在貢布雷的花園里看書時遐想的那樣,是對完美的想法。

我不再像過去那樣,對愛情或憤怒表現得正確與否持寬容態度,這些意向我是在阿莉茜、伊斯墨涅和希波呂托斯【39】的道白和動作中發現的。這不是因為這些演員——是同樣的演員——沒有堅持用同樣的聰明才智,時而使聲音變得溫柔動聽或故意含糊,時而使動作顯得悲天憫人或哀婉動人。他們的語調駕馭這聲音:“你要溫柔,像夜鶯般歌唱,你要親熱?!被蛘呦喾矗骸澳阋獞嵟!庇谑?,他們的語調朝聲音猛撲,以便用暴力取勝。但聲音并未屈從,而是置身于他們的語調之外,仍不屈不撓地保持著他們自然的聲音,并帶有其體質上的缺陷或魅力,日常的粗俗或矯飾,因此展現的是一組聲學或社會現象,這組現象并未因誦讀的詩句所表達的感情而有所改變。

這些演員的動作是在命令他們的手臂和無袖長衣:“你們要顯得莊重。”但是,上肢不服從命令,仍然讓肩膀和肘部之間的二頭肌顯得趾高氣揚,而二頭肌對扮演的角色一無所知:上肢繼續表現出日常生活的平淡,繼續闡明的不是拉辛作品中細膩的感情,而是各塊肌肉之間的聯系;它們所掀起的有皺褶的長衣,重又垂直落下,在落下時能跟落體定律一爭高下的,就只有織物平淡無奇的柔軟。這時,坐在離我不遠處的矮小女士大聲說道:

“別鼓掌了!她穿得實在太怪!她太老了,已經不行了,別人要是這樣,就不會登臺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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