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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其中生活的那幢別墅和進行消遣的那間樓下包廂,在我看來跟她那些套間一樣如同仙境。吉斯、帕爾馬和蓋爾芒特-巴伐利亞這些姓氏,使公爵夫人所去的那些度假勝地有別于其他所有度假勝地,使她每天從她公館乘馬車去參加的晚會有別于其他所有晚會。即使這些姓氏使我知道,這些度假勝地和這些晚會中相繼包含著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生活,它們也不能使我對此有任何清楚的了解。這些度假勝地和這些晚會,都以不同的方式來確定公爵夫人的生活,只是使它蒙上不同的神秘色彩,卻并未使它的神秘有絲毫減弱,這神秘只是有位置的移動,在眾人生活的波濤中間被艙壁隔開,封閉在圣器之中。狂歡節時,公爵夫人會在地中海前吃午飯,但在德·吉斯夫人的別墅里,這位巴黎上流社會的女王身穿白色凸紋布連衣裙,在眾多王妃中間只是跟其他女客相同的普通女客,但因此卻使我更加激動,她則面貌煥然一新,成了舞蹈明星,以別具一格的舞步先后取代她那些跳芭蕾舞的姐妹;她能看到皮影戲,不過是在帕爾馬公主的一次晚會上,能看到悲劇或歌劇,不過是在蓋爾芒特王妃的樓下包廂。

由于我們在一個人的身體中置入他可能有的各種生活,置入他對自己認識的、剛剛離開的或將要重逢的那些人的回憶,因此,如果我從弗朗索瓦絲那里得知,德·蓋爾芒特夫人將走到帕爾馬公主府去吃午飯,我就會在將近中午十二點時看到她從家里走到樓下,身穿肉色緞子連衣裙,跟她臉色相仿,如同一片染上夕陽色彩的云,這就是我當時看到圣日耳曼區的所有樂趣,只見它們展現在我的面前,在這小小的軀體中,宛如在貝殼里,在兩個殼瓣閃閃發光的珍珠層之間。

我父親在部里有個朋友,名叫A.J.莫羅,他為跟其他姓莫羅的人有所區別,就總是在自己的姓氏前面加上這兩個名字的起首字母,因此,大家為簡便起見,索性稱他為A.J.。我不知道這個A.J.如何弄到一天晚上歌劇院盛大演出的一張正廳前座的戲票;他把戲票寄給了我父親,由于我第一次看貝爾瑪演出后感到失望,后來再也沒有去看她演出,而她這次要演出《淮德拉》的一幕,因此由我外婆出面,讓我父親把戲票給我。

老實說,這次能否去看貝爾瑪演出,我毫不在乎,而在幾年以前,她曾使我心潮澎湃。我發現自己對以前看得重于健康和休息的事情,現在竟無動于衷,不免內心愴然。這并非是因為我想要就近觀賞我想象力依稀可見的珍貴現實片段的欲望不如當時強烈,而是我的想象力現在不再把這些片段置于一位著名女演員的朗誦之中;自從我對埃爾斯蒂爾進行一次次拜訪之后,我以前對貝爾瑪的這種演技和悲劇藝術的信仰,現已轉到某些掛氈和某些現代繪畫作品上;我的信仰和我的欲望,不再一如既往地崇拜貝爾瑪的朗誦和姿勢,因此,我心里所保存的它們的“復身”也就漸漸消亡,如同古埃及那些亡故者的“復身”,必須經常提供食物才能維持其生命【29】。這藝術已變成薄薄一層,十分脆弱,任何厚實的靈魂都不會再寄居其中。

我使用我父親得到的戲票,登上歌劇院的大樓梯,看到前面有一男子,我起初以為是德·夏呂斯先生,因為此人的舉止像他;這時他轉過頭來,向一個職員詢問事情,我才知道自己看錯了,但我毫不猶豫地把這個陌生人列入同一社會階層,依據的不僅是他的衣著,而且還有他跟檢票員和女引座員說話的方式,他們讓他等待片刻。雖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但在那個時代,服飾華麗而又富裕的那部分貴族和服飾華麗而又富裕的金融家以及工業巨子之間,仍然存在著十分明顯的區別。一位金融家或工業巨子對下級說話時語氣傲慢、不容置辯,以顯示自己的瀟灑,而大貴族卻態度溫柔,面帶微笑,裝出謙和和耐心的樣子,顯得跟普通觀眾一模一樣,并以此表明他特有的良好教育。看到他面帶善意的微笑,以掩飾他所代表的狹小而又特殊的世界無法跨越的門檻,可能有不止一個富裕的銀行家之子,在此刻走進劇院時,會把這位大貴族看成無名之輩,只要沒有發現他跟各家畫報最近刊登的一幅肖像畫復制品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這肖像是奧地利皇帝的侄子薩克森親王,這時正好在巴黎。我知道他是蓋爾芒特家的好友。我走到檢票員身旁時,聽到薩克森親王或可能是親王的那位微笑著說:“我不知道這包廂的號碼,她表姐告訴我,只要問她的包廂就行了。”

他也許就是薩克森親王;他在說出“她表姐告訴我,只要問她的包廂就行了”這句話時,他兩眼在想象中看到的可能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如果這樣,我就能看到她正在她堂弟婦的樓下包廂里,度過她那無法想象的生活的一個時刻),因此,這含笑而又特殊的目光,這些如此普通的話語,使我的心感到撫摸的舒適(比虛無縹緲的遐想還要舒服),這撫摸靠交替使用兩個觸角來完成:一是可能出現的幸福,二是并不可靠的聲譽。他在對檢票員說出這句話時,至少使我日常生活中觀看的一出普通的夜場戲,可能跟一個新的世界聯系在一起,這就是檢票員在說出“樓下包廂”這四個字后指給他看的那條走廊,他走了進去,只見走廊潮濕,墻上有條條裂縫,仿佛通向海底洞穴,通向神話中海洋仙女的王國。我前面只有一位身穿晚禮服的先生漸漸走遠,但我反復在想,他就是薩克森親王,現在去看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我如同手握拙劣的反射鏡,無法把這一想法恰好投射到他的身上。雖說他現在獨自一人,這想法在他身外,無法觸摸,奇長無比,斷斷續續,如同投影,仿佛在前面給他引路,猶如一位神祇,其他人無法看到,卻總是待在希臘戰士身旁【30】。

我來到自己的座位,一面在想《淮德拉》中我記不清楚的一個詩句。我把這句詩讀了出來,其音步的數目卻不合要求,但我在數出音步的數目后,感到這不符合標準的詩句跟標準的古典詩句根本就無法相比。我不會感到驚訝的是,這冗長的詩句,要去掉六個以上的音節,才能變成十二音步的詩句。這時我突然想起了這個詩句,人間并不存在的這些無法消除的凹凸不平,頓時神奇地消失得無影無蹤;詩句的音節立刻符合亞歷山大體十二音節詩的要求,多余的音節輕而易舉地被排除在外,如同氣球在浮出水面時馬上破裂。詩句中這冗長的部分,我剛才反復與其較量,其實只是一個音步。

正廳前座的部分票子在售票處出售,賣給故作風雅或好奇之徒,他們想要觀看無法在別處就近看到的一些人。這些人真正的社交生活,通常是秘而不宣,這時卻依稀展現在公眾面前,帕爾馬公主為朋友們訂了樓上樓下的所有包廂,這劇場如同沙龍,每個人都在換座位,有時坐這兒有時坐那兒,以便坐在一位女友身旁。

我旁邊坐的是一些庸俗之徒,他們并不認識那些訂票人,卻非要表明他們能辨認出來,并大聲說出那些人的姓名。他們還說,那些訂票人來此就像來到自己的客廳,意思是說,那些人對演的戲并不注意。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一個有才華的大學生,買了正廳前座的票來觀看貝爾瑪的演出,只是因為不想弄臟手套,不要妨礙別人,跟他有幸坐在其身邊的觀眾和睦相處,不時微笑著追逐轉瞬即逝的目光,跟一個熟人目光相遇時無禮地避開,這個熟人他是在劇場里發現的,感到不知所措,在猶豫良久之后,他決定前去跟此人打個招呼,但他尚未走到此人跟前,開場棍敲三下的聲音卻已響起,他只好像希伯來人逃到紅海那樣溜了回去【31】,處于男女觀眾翻騰的波濤中間,這波濤由他掀起,因為他撕破了女觀眾的裙子,踩壞了男觀眾的高幫皮鞋。相反,是因為上流社會人士都坐在一個個包廂里(在樓廳欄桿后面),如同在一個個懸掛的小客廳里,客廳的一面隔墻已被去除,或是像在一個個小咖啡館里,他們到里面去吃果凍蛋糕,卻又不必害怕那不勒斯風格建筑中的金邊鏡子和紅色椅子;這是因為他們若無其事地把手放在這歌劇藝術圣殿的一根根鍍金的柱身上,這是因為他們并未因歡迎過于隆重而心情激動,因為有兩尊塑像,把棕櫚葉和桂冠獻給這些包廂,這是因為他們只要有頭腦,就會在看戲時思想不受拘束。

起初只是黑暗而又模糊,在這黑暗之中,我們突然看到名人的兩眼發出的磷光,猶如不可見的寶石的光芒,或是像亨利四世的像章顯現在黑底之上,這是奧馬爾公爵俯身的側影,一位看不到的女士對他喊道:“殿下,請允許我給您把大衣脫下”,但親王回答道:“啊,別這樣,德·昂布勒薩克夫人。”她不顧親王假意推辭,給他脫了大衣,她獲此殊榮,眾人見了羨慕不已。

不過,在其他樓下包廂,居住在這些陰暗住所的白衣女神,幾乎到處都有,都靠在陰暗的墻壁上隱藏起來,使人無法看到。但是,隨著劇情的推進,她們模糊的人影一個接著一個無精打采地從她們編織的夜幕深處鉆出,朝光亮處升起,露出她們半裸的身體,垂直地停留在半明半暗的水面上,她們閃閃發光的面孔一個個從羽扇后面露出,一把把羽扇如波浪般輕輕翻滾,泡沫四濺,十分歡快,她們紫紅的頭發飾有珍珠,顯得零亂,仿佛被起伏的波濤壓彎;然后,正廳前座開始顯現,這是凡人的居所,跟陰暗、透明的王國永遠分開,而王國的邊界是海洋女神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睛,處于平坦的水面上,到處可見。海岸邊的折疊加座,樂池里樂譜的形狀,在她們的眼睛里勾畫出來,依據的是透視法僅有的那些原理,以及它們入射的角度,這就像外部世界的這兩類那樣,我們知道它們跟我們不同,連極其簡單的靈魂也不具備,因此我們認為,對它們微微一笑或是看上一眼,都是荒謬之舉:一類是礦物,一類是跟我們沒有交往的人。在這里,這些容光煥發的大海女兒,會隨時從王國邊界回來,微笑著回到游弋在高低不平的海底的特里同【32】身邊,或是回到一個水棲半神那里,半神的腦袋是光滑的卵石,上面有波濤沖來的一根平滑海藻,眼睛則是圓形水晶。她們朝他們俯下身子,給他們吃糖;有時,波濤微微分開,又來了個海中仙女,她姍姍來遲,不好意思地微笑著,她剛從黑暗深處出來,如同盛開的花朵;然后,這幕戲結束,各位姐妹不想再聽到把她們吸引到水面上的人間悅耳而又嘈雜的聲音,就一下子全都潛入水里,消失在黑暗之中。這些不準別人接近的好奇女神,對人類的作品略加關心,來到她們隱蔽所的門口觀看,在這些隱蔽所中,最著名的是半明半暗的礁巖,被稱為蓋爾芒特王妃的樓下包廂。

王妃是著名女神,在遠處主持下級神祇的娛樂活動,她故意待在稍微靠后的地方,坐在側面一張長沙發上,沙發面料紅色,如同珊瑚巖礁,旁邊有寬闊的玻璃反光,可能是一面鏡子,使人想起某種切面,光線穿過晶體般耀眼的水中,會形成這種切面,垂直、暗淡,如液體般流動。一朵碩大白花,既像羽毛又像花冠,如同某些海洋花卉,像翅膀那樣毛茸茸的,從王妃的額頭沿著一邊面頰的曲線垂下,柔順而又雅致,多情而又活潑,仿佛把半個面頰遮蓋,如同一只粉紅色的蛋,置于柔軟的翠鳥窩里。在王妃的頭發上,發網一直垂到眉毛,后又在下面齊喉處再現,發網由南半球某些海中捕到的白貝殼制成,并飾有一顆顆珍珠,如同剛從波濤里露出的海洋鑲嵌畫,不時淹沒在黑暗中,但即使在黑暗中,仍顯示出一個人的存在,因為可看到王妃那兩只神采奕奕的明亮眼睛。王妃的美貌,使她遠勝于半明半暗中其他美妙女子,但她的美并非完全表現在她的皮膚上,而且還表現在她的頸背、肩膀、雙臂和身材上。但是,她身材美麗而又并未定型的線條是確切的起點,必然伸展出一條條不可見的線條,而你的眼睛又會將其延伸,把這些美妙線條置于這女子周圍,如同理想的形象在黑暗背景上投下的幻影。

“這是蓋爾芒特王妃。”坐在我旁邊的女子對跟她一起來的先生說,說時在Princesse(王妃)這個詞前加上好多個p,以表示這稱呼滑稽可笑。“她把自己的珍珠都戴了出來。我感到,我即使有這么多珍珠,也不會像她那樣全都戴出;我并不認為這樣就顯得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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