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在溫暖的茶園里,我像往常一樣和老黑躺著東拉西扯。有件事它經常吹捧,現在又把它當作剛發生的事重復了一遍,接著向我發問道:“你這家伙,以前捉過多少只老鼠?”在智慧方面,我向來相信老黑遠遠比不上我。而在力量和膽量方面,我承認老黑比我強得多。即便是這樣,當老黑這樣向我提問時,我還是很不好意思。不過,事實就是事實,來不得謊言。于是我回答道:“其實我早就想捉老鼠了,只是還沒有成功過。”老黑的鼻子尖一帶有一根長須翹得老高,它晃動著長須大聲笑了起來。原來,不得不說老黑有點缺心眼,它就喜歡吹牛。因此當它自我吹噓的時候,你只要表現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并不停發出咕嚕聲,這只貓兒便很容易被掌控。我接近它后,很快掌握了這個竅門。所以遇到這種情況,如果硬要為自己辯護,形勢會更加不利于自己,必然會吃虧。于是我尋思:不如直接讓他對自己的功勞自吹自擂一番,顯示它的戰無不勝,也好把它應付過去。我確定想法后,便用溫和的語氣鼓動它說:“看你的樣子又年輕,力氣又大,一定捉過不少的老鼠吧。”果然,它揚揚得意地順著我的話回答道:“沒多少,也就四五十個吧。”然后又說:“我一個人可以包下一兩百只老鼠,不過就是對黃鼠狼沒辦法。我和黃鼠狼有一次打了一架,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我應聲道:“啊,是嗎?”老黑眨巴眨巴大眼睛說道:“那是去年年根的時候,正在大掃除。我家主人到廊下倉庫擱了一袋石灰,你猜發生什么事?一只大黃鼠狼驚恐地竄了出來。”我發出感嘆:“喔!”“雖然是黃鼠狼,也沒比老鼠大到哪里去。我心想它還能跑到哪兒去,便一直對它緊追不放,到了泥溝,它掉了進去。”我贊賞地說:“做得好,你真厲害。”“不過,到了關鍵時刻,你猜發生了什么事?這家伙用出最后一招,放了個大臭屁,哎呀,真是熏死人了!從那之后,我一見黃鼠狼就想吐。”說到此處,它把前爪伸到鼻頭前,扇了兩三下風,好像又被去年的臭味熏到了一樣。我也感到有些不舒服,但為了激勵它,我說:“不過,只要你盯上哪只老鼠,它定會一命嗚呼。你絕對是捉鼠能手,把老鼠當作日常食物,你身材這么魁梧,皮毛這么光亮,也是跟這有關吧。”我這樣說,本來是想讓老黑高興高興,沒想到結果適得其反。它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想起來真是讓我不舒服,誰又曾想到,人類才是世上最野蠻的。無論我怎樣拼命地捉老鼠,他們總會搶走我逮的老鼠,送到警察局。每只老鼠換來五分錢的獎勵。至于是誰捉的,警察才不會關心。我的主人靠我,已經賺了一元五角錢,可是他連一頓好吃的飯菜也不肯賞給我。跟你說吧,人類就是裝正經,其實是強盜啊。”雖說老黑肚子里沒什么墨水,但在這種事上,它還是明理的,因此它一說到這事兒就生氣,背上的毛都立了起來。見此情景,我感到恐懼,隨便說了幾句話就趕快向家走去。此后,我決定不去捉老鼠,也不再跟著老黑到處尋找美味可口的食物,不當它的小跟班。即便是躺著,也比吃美味佳肴舒心。看來,即使貓兒住在教書人的家里,生活習慣也會受他影響。還是要多小心,不然胃也很可能生毛病。
說到教書,我家主人近些天也意識到,他不適合搞水彩畫。他于十二月一日在一篇日記中寫道:
今天的聚會上,我首次和某某相遇,聽說他這個人以前喜歡拈花惹草。見到他后得知他確實在嫖妓上有一套。由于他本性使然,女人們自然傾心于他。因此,要是說某某放縱慣了,還不如說他是沒辦法才放縱的。這樣說更準確。令人羨慕的是,他娶了個藝伎當老婆,這我也是聽說的。其實,有些人之所以說別人放縱,是因為他們自己沒有本事去放縱。與此同時,有些人自稱是放縱高手,但其中不少人是沒有資格去放縱的。他們是死要面子,而并不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們不用為這些人擔心,因為他們就如同我畫的水彩畫一樣,最終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即便這樣,他們仍稱自己有資深的嫖妓經驗。如果這個道理說得通,只要到酒館小酌幾杯,或是出入下妓院,就可獲得嫖妓高手的稱謂;而我,也可自稱為水彩畫家了。比起自稱為嫖妓高手的蠢人來說,那些土里土氣的鄉下人,雖然對嫖妓的規矩一無所知,卻顯得高尚不少,就如同我以不會畫水彩畫為美好一樣。
對于“嫖妓高手”的這一番言論,我是不贊成的。而且,主人作為一名教師,不應該說羨慕別人娶了個藝伎的老婆,這種想法太愚昧。但是他頗為正確的地方在于對自己水彩畫的鑒賞力上。盡管主人知道自己的缺點,但他不肯服輸,這一點是不容易改變的。過了兩天之后,也就是十二月四日,他在日記上記錄道:
昨天晚上我夢到,自己意識到自己在水彩畫上造詣尚淺,便把畫好的一幅畫扔到一旁。這幅畫也不知被誰鑲進一個鏡框里,掛到了橫楣上,那個鏡框很精致。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幅畫裝進鏡框頓時就漂亮了,太讓人興奮了。我一個人欣賞了好長時間,覺得這幅畫成了佳作。恰在此時,我也隨著天亮清醒了。隨著日光灑入房間,那幅畫的現實情況也清晰起來,它依然是那么不堪。
看來,主人在睡夢中也放心不下水彩畫。這樣說來,這位先生自己所說的“高手”,按道理說肯定不是水彩畫家。
主人夢中對水彩畫夸大其詞的第二日,接待了那位多日未見的美學家,他臉上仍掛著金絲眼鏡。美學家剛坐下來就開口問道:“畫得如何?”主人平靜地回答道:“聽了你的勸告,我正在寫生上下功夫。你說得沒錯,通過寫生,可以對以往不曾關注的形體、微妙的色彩變化等了解得更深入。看來當今,西洋人能在繪畫上有這番成就,是很早就主張寫生的原因。還是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厲害。”他夸贊了一番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卻一點也沒提日記的事。美學家撓撓頭,邊笑邊說道:“兄弟,說實話,那是我瞎編的。”“瞎編?瞎編什么?”主人不知道他被耍弄了。美學家得意揚揚地說:“你還問,當然是你不停夸贊的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那是我瞎編出來的。你竟然會那么相信,真是出乎意料。哈哈……”在廊前的我,聽到這些話,忍不住思考起來:“這種事情,也不知主人在今天的日記中會怎么寫。”這位美學家就喜歡以捉弄人為樂趣,總編些從沒發生過的事。對于安德里亞·特爾·薩爾德在主人的心中造成何種影響,他好像壓根就沒有想過。他又十分得意地講開了道理:“真是的!人們經常把我說的玩笑話當成真的,玩笑可以讓美感成為非常可笑的事情,真是好玩兒。不久之前,我對一個學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曾經勸說基朋道,對于一輩子的巨作《法國革命史》,不要用法文來撰寫,于是他的作品用英文出版了。哪知道那位學生的腦子實在太好,他在一次日本文學會上演講時,把我所說的鄭重其事地重復了一遍,真是太搞笑了。而且那時,有大約一百人在聽講,竟然沒有一個聽起來不認真的。還有一件事也很好玩兒:前一陣子有一個聚會,參與者都是文學家,有人說到哈里森[4]的歷史小說《塞奧法諾》時,我立即給出評價:‘那是歷史小說中的白眉,特別是女主人死的那一段,描寫得真是陰森恐怖,寒氣逼人。’坐在對面的一位萬事通先生,聽我這么一說,立即接話道:‘沒錯,沒錯,那段情節刻畫得實在絕妙。’由此可知,那些人和我一樣并不知道那部小說寫的是什么。”有神經性胃病的主人,聽后驚訝地問道:“你這樣胡編亂造,要是對方讀過那本書不是惹麻煩了?”主人的話給人感覺好像只是怕露餡后顏面盡失,哄騙人是不要緊的。這時,美學家不改聲色地說道:“這有什么,遇到這種事,就說和另外一本書弄混了不就得了。”說完后,哈哈笑了起來。雖說這位美學家掛著金絲邊眼鏡,他的德行和拉車人家的老黑沒兩樣。主人邊抽著香煙邊吐煙圈,香煙是日出牌的,他臉上的神情好像在說:“我可不敢做那種事。”美學家的眼神也好像在表達:“你之所以畫不好畫,是因為你太膽小。”接著,美學家又說:“不過,說句實在話,玩笑終歸是玩笑,畫畫這種事,確實沒那么容易。據說列昂納多·達·芬奇見教堂的墻壁上滲了水漬,就命他的弟子去畫。當然,上廁所時,只要對滲水的墻壁細心觀察,那奇妙而又獨具天然的圖畫就在上邊。你用心嘗試下,必定會做出一幅有趣的作品。”“你又在開玩笑吧。”“誰說的?這回絕不騙人。只有達·芬奇才會有這么獨到的見解。”主人說:“沒錯,確實很獨到。”主人有一半服輸了,不過,直到今天他好像還沒有在廁所里畫過畫呢。
后來,拉車人家的老黑成了瘸腿。它那油光锃亮的毛發也漸漸失去光澤,變得稀疏。它的眼睛曾經美麗得勝過琥珀,我還贊賞過,現在已經被眼脂覆蓋。特別讓我注意到的是,后來它意志低沉,身體也不好了。我和它最后一次見面是在茶園,那天我問它:“你怎么了?”它說:“我再也不敢碰黃鼠狼的臭屁,我也怕了魚店老板的扁擔了。”
赤松林被兩三層的紅葉點綴著,仿佛夢消逝了一樣散落。廁所前邊有個洗手盆,在這周圍,凋落的紅白山茶花相互交錯,現在也飄落散盡。前廊方位朝南,有三間半長,冬日的陽光很快就斜到一旁。基本上每天都是北風凜冽的日子。這一時期,我感覺午睡時間好像少了。
主人每天去學校,一回來就進書房。他總是對到來的客人說:“不想當老師了,不想當老師了。”也輕易不碰水彩畫了。在他看來,胃散不管用,也不再喝了。而小孩們每天都去幼兒園,沒有一日停止過,這倒是讓人佩服。她們放學后,唱會兒歌,拍會兒球,還經常揪著我的尾巴,讓我倒過來。
我還保持纖細的身材,因為沒有享受山珍海味。最起碼身體沒有毛病,腿也沒有瘸,就這樣日復一日生活下去。我是絕不肯捉老鼠的。對于阿三這個廚房女傭,我仍然不喜歡。我仍然沒有名字,但卻有無止境的欲望。我已打定主意,就在這個教師家里待一輩子,做個沒有名字的貓,一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