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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個市民的自白(2)

這兩戶猶太家庭從不往來。大家全都看到,改革派家庭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上。男主人是一位制造商,在外地生產玻璃制品,三天兩頭外出旅行,肥胖,敦實,禿頂,對自己的妻子態度惡劣,背著那位未老先衰的憂郁婦人跟他公司里的女出納們亂搞;顯然,全城人都知道這件事。婦人忍受著小說里才有的那種厄運煎熬,坐在敞開的窗前彈鋼琴,琴聲悠揚婉轉,令人駐足傾聽,樂音綿綿無終。樓里人都知道這家人不守猶太戒律,他們吃臘肉,用豬油做飯;出于某些緣故,樓里人對此也特別不滿。如果說在這棟小市民很多的居民樓里有過“猶太問題”,那么肯定不是由那戶族人眾多的東正派猶太家庭引發的。我們樓里的所有居民對底層猶太人那些身穿長袍、垂著小辮進進出出的加利西亞親戚所抱的同情心,遠遠超過對徹底開化了的玻璃制造商及其家庭的。我們對改革派家庭優越的生活、市民化的生活方式尤感忌妒,甚至有點懼怕他們,至于懼怕什么,連我們自己也不清楚。在十分有限的日常接觸中,樓上的男主人對天主教鄰居和樓下那家既謙卑又高傲的窮猶太人總是彬彬有禮,表情淡漠。比方說,我們從來沒聽父母說過要我們避開東正派家庭的孩子們,從來沒有人禁止我們跟那些面色蒼白、消瘦單薄的男孩們一起玩耍。他們穿著式樣特別、很顯老氣的衣服,看上去就像“小大人”,他們玩游戲的時候也總戴著黑色禮帽,一點兒都不耐心,在激烈進行的游戲中不止一次地嘲笑天主教家庭的孩子是“賤種”[10]。當然,天主教家庭的孩子們并不太生氣,因為他們不懂這句意第緒語是什么意思。當六七個東正派孩子跟庭院里長大的天主教小子們一起興高采烈地哈哈大笑,玻璃制造商的繼承人們已在保姆的護送下去學校上課,或有家庭教師登門輔導,這些孩子被悉心監護,唯恐會跟猶太無產者混到一起。樓上那家孩子從來不下樓跟我們一起玩,這種目中無人的自我封閉嚴重傷害了我的正義感,以至于有一天下午,我將樓上已讀三年級的大公子騙到地下室,把他鎖在鍋爐房里。我悠然自得地回到家,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深夜我都緘口如瓶,那時警察已經趕來尋找丟失的孩子,玻璃制造商的夫人發瘋似的哭號,呼叫聲在樓里久久回響。清晨,男孩被鍋爐工發現了。最不可思議的是,男孩始終沒有出賣我。面對盤問,那位木訥、遲鈍、困眼迷蒙的少年固執地沉默,后來也一樣,他從未因此報復過我,即使許多年后我們成了朋友,他也對此事絕口不提。也許他覺得我那么做是對的。孩子們總是迅速判決,而且不留上訴的余地。

慢慢地,住在底層的猶太孩子們全都換掉了傳統裝束,但是這家人每年仍在庭院里用被子和毯子搭帳篷,男主人——那位少言寡語的部落酋長每天下午都鉆進帳篷,一個人在那個稀奇古怪的建筑物里待好久。聽他的兒子們講,他們的父親在帳篷里祈禱。有一次,我們透過被子的縫隙朝里面偷窺,看到男人坐在帳篷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悲傷地望著前方。有可能是感到無聊吧。有一天清晨,整棟樓在一陣嘈雜聲中驚醒,許多穿長袍的猶太人接踵而來,魚貫而入,底樓的房間里擠滿了陌生人。一個名叫拉約什的九歲男孩,終于從人群里擠了出來,他自豪而沉重地對我們的疑問做出解答:

“真可恨,我父親夜里死了。”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神情中帶著一股無法模仿的優越感。

那一天,他從早到晚都一臉傲慢,那目中無人的模樣簡直令人無法忍受。所以,就在那天傍晚,我們無緣無故地揍了他一頓。

3

我家住在一樓,我家的隔壁是一家銀行。銀行在很早以前就租下了那三個窄長、昏暗的房間,經理室的房門開在樓道里,旁邊是財務室,朝向庭院的那間是會計室。我父親的書房跟經理室只有一墻之隔,墻上鑿有一個“秘密洞口”,如果經理有事找我父親,只需打開秘密洞口的小鐵門,就可將信箋、文件或賬單遞給他。這種父權制的辦事方式已經延續了幾十年,確實頗有成效,銀行的業務紅紅火火。兩位年長的女出納在會計室工作,收銀員的任務交給一位提前退役的騎兵隊長負責,他被不測的命運折磨得總是愁眉苦臉,跟在兵營里一樣,他總對那些前來借錢或付利息的農民大嚷大叫。這位騎兵隊長之所以辭掉軍銜提前退役,就為了娶他的情人為妻,女人是一位貧窮的女教師。他自從做了這一行后,再沒能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他思鄉般地眷戀過去的生活,于是總是詛咒這愚蠢的世界秩序,將一位騎兵隊長貶為銀行收銀員,他迫不及待、粗言惡語地希望能趕快“發生點什么”。就在世界大戰[11]爆發的第一天,這位已經退役的騎兵隊長又穿上了舊軍服,腰挎戰刀走進銀行,向重又對他變得畢恭畢敬的昔日老板鄭重告別。我從未見過有誰能比此時此刻的他更幸福,他捻著胡子簡短地應道:“感謝上帝,終于發生了什么!”當時,有許多人都跟他一樣熱血沸騰地奔赴戰場,結果在戰爭爆發的第一年就陣亡了。

不過,正是由于那家銀行——“我們的銀行”在一樓昏暗的房間里辦得紅紅火火,我們未能嗅到戰爭的硝煙。銀行的客戶們扛著褡褳坐在樓道里歇腳,耐心地排隊。他們當中大部分是來自州里北部郡縣的貧困農民,那里的收成總是很糟糕,有幾英畝地的人就已經算是中產地主;由于那里的土質貧瘠,草場荒蕪,即使擁有五百英畝的地產,也稱不上是莊園主。住在那個地區的斯洛伐克人大多不會講匈牙利語,用人們也只會說一種圖特語[12]和匈牙利語混雜的特殊方言:在當地的鄉紳圈里,人們雖然將匈牙利語作為正式的社交語言,但在家里,在家人之間,就連移居到那兒的匈牙利人都更習慣講帶齊普塞爾[13]口音的德語。他們并非刻意如此。他們是有都市人氣質的匈牙利人,但也習慣了穿拖鞋和長袖襯衫,晚飯后連老爺們也用德語聊天。在我的童年時代,最自豪、最光彩、最榮耀的記憶就是:在我們住的樓里有一家銀行,那是一家有收銀員和現鈔的真正銀行,人們只需去那兒在紙上簽幾個字,就能立即得到錢。那個時候,銀行業務對我來說就這么簡單,無神秘可言。農民們一大早就扛著褡褳排隊等著,褡褳里包著臘肉、帕林卡酒[14]和公證員給他們開的地產證明文件。每天中午十二點,銀行都會進行一次“審核”,董事會成員、兩位老神父、銀行經理和法律顧問聚在一起開一個簡短的“工作會議”,對一百、兩百克羅那[15]的貸款進行投票表決,開單入賬,客戶下午就可以領走貸款。當時,錢多得讓全世界驚嘆,就連我們住的小城里也多得泛濫。除銀行之外,還有個人信貸,退役的騎兵隊長兼收銀員有時出于“好心”和“俠義”,還會替客戶代付欠賬。貸款期限到了之后,農民們要么能還,要么不能;如果不能還款,就得拍賣十英畝地中的五英畝,由銀行收購。那是一樁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生意,自然得就像世間萬物,有因有果,平靜無瀾。銀行里有許多錢,可以四處播撒。我們這些住在樓里的孩子們,都為這家和善、友好的銀行感到由衷地自豪。大人們的金錢秘密,就像其他的那些生活奧秘一樣令孩子們興奮。我們清楚地知道,在我們樓里,在又笨又厚的保險柜里藏著大人們最常談論的至尊之物。我們看到掛在前來借錢者臉上的謙卑,聽到他們喋喋不休的哀嘆和抱怨,還有他們對所有人低聲下氣地說“吻您的手”[16];他們不僅對銀行的股東們,即使對仆從們也這般畢恭畢敬。樓里有一家銀行,這家銀行不僅慈善,而且歸屬于一個大家庭,這對樓里的孩子們來說是多么大的安慰與自豪啊!我們覺得,只要住在這棟樓里,只要與這家銀行為鄰,誰都不會遇到太大的麻煩。我認為父母們也都這么想。這棟樓屬于這家銀行,好心的銀行允許樓里拮據的房客遲付房租,甚至還提供小筆貸款。我們有一種錯覺,覺得銀行的錢里有一小部分也屬于這棟樓里的人家;那是一個仁慈、友善、可以信賴的世界,住戶們去銀行借錢,就像去找一家之主或一位富有的親戚,銀行會借給他們錢,想來誰會為了躲債而從這棟樓里逃走呢?孩子們天生就有了錢的概念。我們覺得,我們這些在銀行的影子里降生并在它的庇護下長大的人非常幸運,就像定居在豐腴大地的古老源頭,只要我們守著這家友好、善良的小銀行居住,即使以后,我們都永遠不會在生活中遇到任何麻煩。這個并不很高尚的古怪感覺一直伴隨我到學生時代,甚至伴隨我到在國外流浪的蹉跎歲月;即便那家銀行早已倒閉,但還是能在金錢問題上給我提供某種安慰和安全感,似乎我想跟金錢維持一種初始而直接的童年關系,而事實上,那些錢從來就不可能屬于我和我童年時代的小伙伴們,想來這真是殘酷無情。

銀行的生意興隆,股東們也都發了大財,就連雇員和仆從也不例外。有一位雇員成立了一個合唱團,另一位搖身當了作家,出版了兩本講述郊外城堡廢墟傳說的書。每個人都有閑暇和精力欣賞藝術。就像一位羽翼豐滿了的工業騎士,銀行在狹小的空間里已難以容身,于是大興土木,在庭院里蓋起一幢仙境般的玻璃宮殿。那是一件令人嘆為觀止的建筑杰作,簡直像一座玻璃教堂:厚厚的玻璃板是從德國運來的,在金庫的上方,蓋了一個我后來在國外都很少見到的穹窿頂。農民們將這座銀行宮殿稱為“伯利恒”[17],他們像朝圣一樣從周圍的村莊紛紛趕來,在玻璃穹窿頂下悄聲耳語,一臉虔誠,仿佛真是在教堂里。突飛猛進的資本主義在這個世界的盡頭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小教堂,所有看過它的人都對它氣派的外表和精美的裝飾贊嘆不已,很難用準確的詞語形容這座過度浮靡、浪費、輝煌、極度華而不實的建筑杰作。那里具有真正的銀行所需的一切:保險庫的鐵門足有一人多厚,聽到魔咒才應聲打開;理事會大廳也鐵門緊閉,里面配備有非同尋常的計算器和打字機;銀行里還儲有許多鈔票。最讓我們這些住在樓里的孩子們好奇的是建在樓長家對面的保險庫,地基打得很深,深埋在地下;在我們的想象中,一只只金屬匣內裝滿了金銀財寶。那是美好、歡樂的資本主義在我們眼前施展的魔法,變出了一座如此這般的童話城堡,只是年長的存款者們不喜歡它,那些老派、守舊的有錢人更樂意看到他們的財產存放在樓上昏暗房間內瘸腿的錢柜里。他們望著那座玻璃宮殿和固若金湯的地下室連連搖頭,疑慮重重地嘮叨說:“這是拿誰的錢蓋的啊?”

4

“安德列大叔”掌管銀行,他為此付出了巨大的精力和熱忱。安德列大叔是一位全國知名的大家族后裔,法學畢業,他跟整個那代人一樣,在“自由職業”中謀求快樂,對州政府或市政府的官職不感興趣。在童年時代,我對貴族階層這種博學睿智的生命階段有過近距離的觀察,我后來發現,當代文學對這段時光及其角色的記憶有誤。安德列大叔滿腔熱忱地投入了對他身心而言全然陌生的銀行生涯,他一絲不茍地恪守營業時間,絲毫讓人聯想不到那類成天打獵、賭博、旅行,并在半夜三更打牌時接過卡西諾賭友欠賬單的外地銀行職員。生活總在發生著變化。沒有人把安德列大叔看作經濟學家,但是他在銀行里謄寫賬目的時間遠遠超過打獵、打牌的時間。他也讀一些書,偶爾外出旅行,他的生活很有節制,也許他這輩子對印戒的保管熱忱遠遠勝過了貴族徽章。銀行蹣跚起步,自行發展,一切都水到渠成;安德列大叔只需留心職員們是否在每筆貸款業務上都恪守了“銀行規定”。我覺得,要想如實描述這位外地儲蓄所經理,并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有可能費力不討好。他經常將鈔票像在合同上蓋章一樣地貼到吉卜賽人的腦門上,并憂喜參半地投票同意向浪蕩小子諾斯蒂——“我可愛的小家伙”借款。在沙羅什和澤普林州[18],或許還能找到這樣的人物,但在我們的城市里,在這個中規中矩的城市里,他這樣的人物很難存留。安德列大叔,這位“銀行經理”,每天早晨都分秒不差地趕到單位,戴上套袖,一直謄寫到夜幕降臨。首都一家實力很強的金融機構為銀行貸款,佩斯的經理們都是傲慢、年長的猶太人,他們每年都下來檢查安德列大叔的業務工作;那些年長的猶太人喜歡打獵,習慣以“你”相稱,愛耍紳士派頭,有時候我們對他們的古怪習慣感到好笑。實際上,安德列大叔在銀行經理寫字臺前所做的事情,跟他的老父親在州里和莊園內所做的沒什么兩樣:他父親需要留心的是,農民們是否按時完成了他們的交租義務。從前,農民要碾磨稻谷或交一半的收成,相當于現在付貸款利息,只是形式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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