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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個市民的自白(3)

他們是否向農民強征暴斂?我覺得沒有。他們只是定期收息而已,要知道他們也“必須靠什么活著”。只要讓農民“勞作”,就不會有問題;只是后來,當安德列大叔由于過于復雜的家庭矛盾而放棄了這個職位時,一位來自首都的金融師接替了他,那人懷揣一個大規模的改革計劃來到我們城市,就像一位殖民總督,結果遭到第一次重挫。那位新任經理顯然出于善意,但過分大方地將儲戶們的錢大筆貸給了波蘭葡萄酒經銷商們,波蘭人收購了當時的“山麓牌”葡萄酒,銀行在那場商業游戲中損失慘重,損失數額以百萬計。父親偶爾跟我提起這事,當時他以特殊的手段分厘不缺地拯救了儲蓄者的錢;他找到那位當初派人接替安德列大叔出任殖民總督的首都金融機構負責人,那位以絕情著稱、國際知名、富得流油的大銀行行長看了那份令人尷尬的調查報告后聳聳肩回答:“那就讓這些先生們破產吧。”我父親不動聲色地提醒他說:“這樣也行,那我就把這份材料帶回去;不過在平衡表上也將留下您尊貴的名字。”那位聲名顯赫的銀行行長突然緊張起來;隨后按了一下桌鈴,對應聲進來的經理說:“我們百分之百支付。”就是這句由三個詞組成的豪邁話語,讓佩斯銀行付出了幾百萬的代價。儲戶們不僅拿回所有的存款,還得到了利息。作為資本主義英雄時代的美麗傳說之一,這個故事我聽人講過許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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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大概只有短短的幾年,我的教父住在我家對面一層樓的一套三室公寓內,他是我父親的弟弟,很愛生氣,煩躁不安;在我家里,包括我父親在內的所有人,對他都像對待復活節彩蛋[19]那樣小心翼翼。他有一顆驕傲而孤獨的靈魂,本想當一名工程師,他對技術性的東西要比當兵在行(他在炮兵團作為志愿兵服役),他想將自己的才能投入技術領域。據說“當時大家都央求他延長服役期”,至少家里人后來都這么講。從某種角度講,他的秉性、天賦和整個人的精神氣質都非常適合軍官生涯。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在略受輕視的工程師行業,他總是忐忑不安,煩躁易怒,感到受辱,總是有許多“難堪事”。總之,讓人覺得他在生活中沒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當時,人們對工程師和醫生的職業抱有歧視,認為不適合紳士去做;出身顯貴的年輕人自然應該投身法律,不應該給人灌腸或擺弄容器或游標卡尺。我們家族在上世紀末,在外地,在等級意識嚴重、民族主義根深蒂固的匈牙利世界中的社會地位,對我叔父的“臟躁綜合征”[20](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但當時年輕的弗洛伊德已在夏柯[21]的診所里觀察了歇斯底里患者,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個術語)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我們家的祖上是撒克遜人[22],在17世紀移居匈牙利,忠誠效力于哈布斯堡王朝,后來我的太祖父被利奧波德二世[23]冊封為貴族,并被賜予“巴尼奧[24]伯爵·克里斯托夫”封號,主管馬拉馬洛什州[25]的皇家礦井。民族解放戰爭[26]期間,出于對匈牙利的熱愛,我們家有許多家族成員參加了貝姆將軍[27]率領的革命軍。我有一位名叫日嘎的天祖父在維拉古什繳械[28]后遭到降職,先后被流放到威尼斯和米蘭的皇家軍團服役,后來恢復了原來的名銜,退休時官至皇家衛隊長。但在革命爆發前,我們家族在維也納享有很好的聲譽,被視為“忠誠分子”[29]。1828年,我的太祖父被任命為老布達總督時,曾去維也納覲見過弗朗茨皇帝[30]。“我對匈牙利國王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從維也納寫信給遠在馬拉馬洛什州的弟弟說,“在這里住宿的開銷非常昂貴,每天僅客房和取暖的開銷就五個福林[31]。皇帝親切地接見了我,并且提到我們的父親。‘對,對,’他用德語說,‘我聽到不少對你的夸獎。’”很可能這位有著德國名字的官員于1828年受到皇帝親切接見時,獲得了皇帝和藹的贊賞,并在宮廷里被劃為“拉邦茨派”[32]。在民族解放戰爭期間,我們家站在了起義者一邊,并將名字匈牙利化,科舒特[33]政府特此頒發了批文,并于1848年8月將決議公布在政府公報上。從信念和行動上看,他們都是狂熱的匈牙利人,尤其是我父親和他的弟弟。當地的外族家庭對匈牙利持有的這種熱烈、真誠的愛國之心實在令人欽佩,那些古老的匈牙利貴族家庭不僅容忍,而且真心接受了這些自愿融入匈牙利,并且成為了匈牙利人的外族人。有的時候,他們或許能夠容忍某種與生俱來的外族品德——我的祖先是撒克遜鐵匠,我認為,我從他們身上繼承了某種特殊的、對我來講毫不輕松的、跟我的秉性相悖的、古怪固執的“責任感”;在我身上留下了某種即便經過幾個世紀的共生仍無法釋解的異類感和外族感。從精神上講,我們家是復雜而典型的天主教徒,這不僅是就“出生證”而言,從本質和觀念上說也是這樣。我們本能地回避新教徒,在社會交往上也是如此,就像他們也出于本能地回避我們一樣;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從來不提這個。

不管別人怎么“接受他”、承認他都無濟于事,我叔父仍感到惶惑不安、痛苦煩惱。即使他擁有撒克遜人的血緣、德國人的名字、奧地利的貴族名銜,他還是覺得自己不能完全、肯定地屬于這個世紀末的匈牙利貴族大“家庭”。在這個“家庭”里,假如有誰能讓外人感到從其骨子里散發著匈牙利貴族意識的話,那就是他了。他總是搜集家族的各種證書和紋章,喜歡繪制王冠,還將我父親、母親的家族紋章合二為一,設計出“統一的貴族家徽”(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搞來的那些資料,因為我母親是摩拉維亞[34]窮磨面工的后代,我懷疑她的家族從來就沒享受過貴族特權;另外,我母親和她的親戚們對這個問題根本就不關心)。這種“貴族行動”最終以特殊的方式使他獲得了一種傲慢而焦慮的內心表達:回避州里的社交圈,從來不跟那些人為伍。他在國外生活了許多年,在波斯尼亞修建鐵路和隧道,后來搬到了阜姆[35],在那里受一家法國公司委托修建了一座供電站,至今都為達爾馬提亞[36]海濱提供電力。在這期間,他結婚成家,娶了一位溫柔嫻靜的諾格拉德州女郎,匈牙利最著名的古典劇作家的后代。我小的時候,曾在那個文學史上著名的諾格拉德城堡和園林里度過許多個夏天。在那里,叔父帶我閱讀了那位古代的、擁有不羈靈魂的、在雄性時代的黃昏近乎發瘋了的匈牙利天才劇作家寫下的許多詩歌。正是這種“文學的親屬關系”,使叔父在我眼里頂了某種奧林匹斯的榮耀光環。事實上,他對文學懂得并不是很多。他還單身的時候,曾住在我家對面一套朝向庭院的三居室里,活得“逍遙自在”,就像法國小說里描寫的主人公,他雇用男仆,經常會扇仆人的耳光;由于這些原因,我小的時候很怕他,后來又對他深感同情。他未能在階層之間找到自己的位置,凄楚地隱居在諾格拉德州的一座小村莊里。在那里,他就跟在我們中間一樣缺少“在家”的感覺,就跟他在同事們中間一樣感到格格不入。他是我認識的人中第一個鄭重、公開的反猶分子;假如有誰提醒他說,就其本質而言,在那些憤懣掙扎的階層之間,這種“我的國家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姿態本身有著多么原始的天主教色彩,換句話說,具有猶太特征,他肯定會感到非常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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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棟樓里有兩家“店”:白天,銀行接待往來的客戶;夜里,樓下那家被稱作“咖啡館”的簡陋巢穴,通過女跑堂和賽豬游戲掏空那些游手好閑的市民的錢包。對于底層的喧嘩,樓里人覺得十分自然,寬容地忍受。居民們,包括在道德問題上相當苛刻的家庭,根本不會因為樓下有人在夜深人靜時哐哐哐地跳舞而暴跳如雷。這家“咖啡館”對喜歡在白天喝咖啡、讀報紙的客人們不感興趣,因為它白天根本就不營業。到了傍晚,滾簾才會卷上去,幾張鐵皮桌靠墻擺放。“酒吧”里面,染過頭發、穿著入時、體態豐滿的女人們調蛋黃燒酒,沏俄羅斯茶。(那時候,香檳酒還屬于聞所未聞的奢侈品,即使闊綽的軍官們也很少能享受這樣的揮霍——另外,在我們這座城市,幾乎還沒有“闊綽軍官”這個概念,因為騎兵團駐扎在離我們五十公里外的相鄰城市,而在我們那里扎營的炮兵和步兵軍官們則更青睞樸實的喧鬧、蛋黃燒酒和廉價葡萄酒。)光臨這家夜店的客人,主要是牲口販子,趕集商賈,鄉村地主和來自周邊地區、偶爾過一次夜生活的猶太房客。“紳士”只有酩酊大醉時才敢去那兒,這種時候,他們放下機械操控的鐵皮滾簾高歌狂舞,聲音大得能夠吵醒睡熟的鄰里;但是,對如此混亂的喧囂,居民們不可思議地予以容忍。“咖啡館”在樓下開了許多年。警察也不想插手市民的瑣事;在這座四萬人口的城市里,總共只有十五名警察維持市民們的生活秩序。十五位年老、肥胖的米哈斯納·安德拉什[37],我從小就認識他們,能夠叫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警察局設在一幢意大利風格、帶有門廊、搖搖欲墜的老房子里,不過大多數房間是空的,只有那些在清晨被警察用帶油布篷的小推車從街頭巷尾收容到一起的鐵桿兒酒鬼們會在那里一覺睡到酒醒。賣淫,是一項較為優雅、顯然也更昂貴的營生,每個夜晚都在我們樓下的“咖啡館”里進行;有的時候,那里也發生肉搏戰。有一天夜里,整棟樓都被女人的尖叫聲驚醒,大人、小孩都穿著睡衣擁到走廊,聚在庭院。我看到樓長正揮著一把掃帚揍一個穿長筒靴、留八字胡、模樣簡直像吸血鬼的牲口販子,那家伙用十個手指緊緊掐住一個麥黃色頭發的咖啡館女招待那副本應該被溫情撫摸的柔軟肉體。那個場面相當恐怖,在黎明寒冷、刺眼的天光下,我恍惚覺得那不是真的,而是舞臺上的一幕場景。估計這家夜店付了銀行一筆可觀的租金,所以即便它這么擾亂公共秩序,缺德地破壞街坊鄰里的安寧,銀行依舊置若罔聞。很久以后,銀行才跟那家夜店的老板,那個精明狡猾、有商人天賦的吉卜賽頭領中止了合同,而且并非出于“道德理由”,而是因為銀行要用那幾間房子:這個時候,銀行即便少了夜店的這筆收入,也已經能夠從容運轉。

為了解決日常性的生理需求,城里也開了兩家公開的會所:一家稍微廉價一些,簡陋一些,開在碉堡大街;另一家稍微雅致一些,俗稱“官房”,開在兵器庫大街的一棟平房里,去那里消遣的都是官職較高的公務員和軍官。街頭的情愛勾當,則在大門緊閉的兩家會所之間矮房錯落的鮮花大街內進行,經營者不是私人業主,就是情愛街販。那是一個充滿歡樂、甜蜜的地下情愛世界。光顧那里的不僅有未婚的年輕人,已婚男子和軍官也不少見;偶爾,當地神學院的一些年輕僧侶師生也會鬼鬼祟祟地閃身蹩入。那些老房子,自中世紀以來幾乎毫無變化地保存至今。抹了白灰的窗戶、永遠緊閉的大門和用綠色或棕色油漆刷得又平又亮的外墻,向路人們泄露了墻內的勾當。城里的紳士們在“泡完咖啡館后”來到這里,在“沙龍”里享受午夜的歡樂,店主們經常調換女郎。在我出生的城市里,這種地方我只去過一次,是的,當時我還相當年少,只有十三歲;后來出于羞慚之心,我再也沒有去過那里,但是那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造訪,給我留下的記憶清晰而殘酷。那次是樓里的一個男孩帶我去的,他是香料師的兒子,一個充滿野性、躁動不安的青春期少年。那是一個明媚、寂靜的夏日午后,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溜進碉堡大街內的“廉價店”里,緊張得牙齒打顫。大門口的撞鈴在走廊內回響,大門的左側有一個掛著垂簾、堆滿特蕾西婭時代家具的房間。在鑲嵌玻璃窗的房門后面,有一位包著頭巾的老婦人坐在輪椅里,看上去活像童話書中描繪的、《小紅帽與大灰狼》里講述的那只假扮成外婆的大灰狼,她正透過眼鏡好奇地打量我們并咧嘴微笑。我們朝庭院里跑去,因為香料師的兒子對這里的地形已相當熟悉,庭院的一側有一面石墻跟街道相隔,底層和樓上的房門一字排開,全都漆成了深褐色,就像監獄或醫院里那樣。我們連“姑娘”的影子都沒有見到。一只翅膀被剪、已被馴服的貓頭鷹在院子里散步。后來,樓上有扇門打開了,一個女人出現在懸廊上,她將鐵罐里的水潑到庭院里,然后轉身回到房間,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們。我們一動不動地緊貼墻壁,我那位愛吹牛的朋友也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院子里安靜得真跟監獄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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