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個市民的自白(1)
- 馬洛伊·山多爾經典作品集(全六冊)
- (匈牙利)馬洛伊·山多爾
- 4980字
- 2017-07-11 11:07:35
第一部
Chapter 01
1
在這座城中,兩層的樓房[1]僅有十來棟:除了我們家住的那棟和國防軍的兩座營房之外,還有幾幢公共建筑。稍后修建的武裝部隊司令部官邸也是兩層,樓里安裝了吊式電梯。我們家住的那棟樓位于中央大街的馬路邊,那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大都市建筑,地地道道的公寓樓,外墻高大,門道幽深,臺階寬敞(樓道里刮著穿堂風,上午總有一些趕集者在樓梯上歇腳,他們穿著繡有圖案的毛呢外套,頭戴綿羊皮帽,聚在那里吃臘肉、抽煙斗、隨地吐痰),每層樓都有十二扇窗戶一字排開,朝向街道。我們家住一層。每套公寓都有一個狹小的陽臺,夏季未至,鄰居們就在陽臺的鐵欄桿上懸掛填滿花土、種有天竺葵的長方木匣。(“讓你的城市更美麗!”這是當時流行的一句口號,人們為了普及這個高尚的理念還成立了協會,即“城市美化聯合會”。)那棟樓設計得漂亮、氣派,是這座城中第一幢名副其實的“摩登”建筑,墻體是用粗糙的紅磚壘砌而成,建筑師在窗框外貼滿了花里胡哨的石膏裝飾。朝新建的公寓樓上貼所能貼的一切,這是世紀末[2]建筑師們的共同心愿。
這座城里所有的房子都被稱為“家宅”,哪怕樓里住有許多戶人家和付租金的房客。真正的城市幾乎可以說是“隱形的”,建在隱秘的深處,藏在街頭巷尾的房屋外墻背后。假若哪位旅人透過拱券式大門洞朝里面張望,會看到庭院里建有四五幢房子,孫子和玄孫們都在院里蓋房,把院子擠得逼仄不堪;如果一個男孩結婚了,家人就會為他在老樓的一側新蓋一座翼樓。城市隱匿在那些庭院里。人們心懷忌妒,帶著荒唐的謹慎封閉地活著。隨著時間的推移,每戶家庭都在城中某個犄角旮旯為自己搭蓋了一個小小的建筑群,只有臨街的外墻以一副代言人的莊重面孔應對世界。這個世紀初[3],我父母在那棟全州聞名、在當地被視為名副其實的“摩天大廈”的樓房里租下一套公寓。那是一棟高大、肅穆的公寓樓,當時這類建筑在首都[4]已蓋了數百座:住滿了房客,樓上懸廊環繞,中央供暖,底層有公用的洗衣間,后側樓道上有用人專用的廁所。那個時候,這座小城的居民尚未見過這樣的建筑。中央供暖系統屬于現代化設施,而用人的廁所,也引發了眾議。要知道許多世紀以來,盡管主人們品位高雅,但從來沒人關心過用人們在哪里或去哪兒解手。設計并建造我們這棟公寓樓的“摩登”建筑師,可謂是當地的“改革先鋒”。他在自己的作品里,如此涇渭分明地將主人們跟用人們共同生活的“必須之地”區分了開來。上學的時候我經常夸口,說我家樓里有專供用人使用的廁所。事實上,出于某種羞恥感或厭惡感,用人們并不愿意光臨那些被單獨分隔給他們的茅廁,沒人知道他們到底去哪兒解手。估計他們還是跟過去一樣,去他們許多世紀以來,自創世以來常去的地方。建筑師設計時可以隨心所欲,用不著為節省地皮或建材花費腦筋。樓道里,房門開向面積跟臥室差不多大的前廳,那里立著帶鏡子的櫥柜,墻上掛著裝刷子的繡花布袋和鹿角標本;門廳里很冷,冬天會凍得人渾身打顫,因為蓋房時忘了在那里安裝暖氣;由于門廳里沒有供暖設施,客人們的裘皮大衣會像冰坨一樣硬邦邦地凍在衣架上。按理說,開在樓道內的房門才是從外面進屋的“正門”,可是這扇門只為貴客敞開。用人們和包括父母在內的家庭成員,平時都從開向懸廊的側門進屋。那扇嵌有玻璃的小門開在廚房旁邊,這里沒裝門鈴,所以來人要敲廚房的窗戶。家里人的朋友們大多也是從這扇小門進屋來。“正門”和掛有鹿角的前廳,一年到頭也只使用兩三次,在我父親[5]的命名日,還有化裝舞會的那天晚上。有一次,我央求母親,請她允許我在一個并非周末的尋常日子里揚揚自得地獨自穿過通向樓道的前廳走進家里,作為送給自己的一件生日禮物,那種感覺,簡直像榮獲特殊的恩賜。
庭院是矩形的,面積很大,中央豎著一個撣灰塵用的立架,看上去像一個可供多人使用的晾衣架;院子里還有一眼圓口的水井,借助電力將井水泵出,然后輸送到住戶家里。在當時,城里人還沒見過水管子。每天拂曉和黃昏時刻,樓長的妻子都會來到井邊,開動小型發電機,一直泵到安裝于二樓房檐下的排水管里有一道涓細的水柱流到庭院,表明位置最高的水罐里也已經注滿了飲用水。那個場面格外壯觀,特別是在日落時分,樓里所有那些不會因圍觀而有損尊嚴的人都聚在一起,主要是孩子們和用人們。那時候,在城里大多數的住房里,電燈都已經相當普遍;電燈泡和奧爾牌煤氣燈交替照明。但是,也有不少地方仍然點煤油燈。我奶奶直到去世那天,始終用一盞煤油吊燈照明。在我高中畢業那年,父母將我送到相鄰城市的一所學校走讀,寄宿在一位唱詩班的聲樂教師家里,我在煤油燈昏黃的光亮下學習了一年,也玩了一年的“二十一點”[6];說老實話,那種居住環境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大合適,都會為自己迫不得已屈身在如此落后的地方而感到自尊心受傷。在童年時代,我們都為自己家裝有電燈而感到自豪,但是,只要家里沒有客人,我們就會在吃晚飯時點上光線柔和、奶油色澤的煤氣燈。在我們家里,總是彌散著一股煤氣味。后來,不知哪個聰明人發明了一種相當安全的煤氣點火器,在燈絲上方裝上一塊鉑金片。充煤氣時,鉑金片開始微微抖動,熾熱發光,并自動點著易燃物。我父親熱衷于科學技術類的新生事物,他是我們城里第一批在煤氣吊燈上安裝這種安全裝置的人之一。總而言之,我們雖然有了電燈,可仍舊使用煤油燈照明,特別是那些用人們,特別是在廚房里;在樓道內,樓長也點煤油燈。人們雖為電燈驚嘆,但是對它并不很信賴。
中央供暖系統與其說供暖,不如說在制造稀里嘩啦的噪聲。我母親不相信蒸汽的神效,以至于在孩子們的房間里砌了一個瓷磚壁爐。世紀初的所有奇跡,在彼時彼刻只是加重了人們的生活負擔。發明者從我們受過的洋罪里吸取經驗。幾十年后,全世界都因電燈、煤氣和馬達而充滿喧囂,嘶嘶作響;不過,在我的童年時代,發明者仍在摸爬滾打,他們的發明還遠不完善,應用起來問題很多,讓勇敢的革新者和虔誠的信徒們疲憊不堪,頭疼不已。電燈忽明忽暗,只能發出昏黃的光線;蒸汽暖氣不是在刺骨的嚴冬里突然罷工,就是運轉失控,房間里充滿潮濕的寒氣,因此我們經常生病。按理說,人們應該“趕超時代”,但我姨媽卻不以為然,她不樂意“趕超時代”,繼續在白色的瓷磚壁爐里添柴生火。我們則丟下現代化的蒸汽式暖氣,跑到她家取暖,享受在爐膛內悶燒的櫸木發出的溫和、幽香的滾滾熱浪。
勁風吹過寬敞的庭院,總是發出怒吼和呼嘯,因為庭院的北邊無遮無擋,朝向環抱城市、即使夏季也白雪皚皚的巍峨山脈。根據建筑師的設計,在庭院兩側,與二樓外墻相連的是一樓的側翼;在庭院盡頭還蓋了一排相當漂亮的小平房,相當于一套“兩居室住宅”,樓長一家曾在那兒住過。這一切都使得這棟樓向遠處延伸,占地面積相當大。估計建筑師本人不太相信這棟樓能夠住滿人家,所以沒在庭院里修建更高的樓層。那棟樓可以說是一份新時代的宣言,是對努力攀升、拼命建設、勤奮經營的資本主義時代的一曲頌歌。那是城里第一棟不是為讓居民們在熟悉的高墻內消磨一生而建的住房——據我所知,世紀初曾在那里居住過的老房客們,如今沒有一位還住在那兒。那是一棟住滿房客的公寓樓。家族史悠久的貴族人家,都不愿在這樣的樓里購買住宅,甚至蔑視樓里那些剛搬進來、沒有生存土壤的居民們。
2
我的父親也這樣認為,有身份的人不應該付房租,不應該借住在別人的房子里;因此,他為了能讓我們盡快搬進自己的家而不遺余力。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花了足足有十五個春秋。然而有一天,當我終于跨進“自己家”時,只是作為一位回家探親的大學生,那棟流光溢彩、寬敞得浪費的建筑并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好印象。我的童年時代是在公寓樓里度過的。我一想到“家”這個詞,眼前就會浮現出中央大街路邊的房子、寬闊的庭院、帶鐵欄桿的狹長走廊、撣灰用的高大木架,以及裝有電泵的水井。在我看來,那是一棟陰郁沉悶、雜亂無章的房子。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是怎么被建在那兒的。居民之間缺少友情的維系,他們甚至連鄰居都算不上。住在那棟樓里的人都有自己世襲的身份,論階層,分宗派。住在老樓里和平房內的人家,不管是仇敵還是朋友,肯定都是屬于難以相容的那類人。
樓里住了兩戶猶太人家:一戶是所謂的“改革派”或“進步派”[7],家境富裕、見過世面、已經市民化了的猶太家庭,他們租下了二層臨街的整排房子,活得相當封閉、傲慢,從不跟樓里人來往;住在庭院后側底層的是一戶族親眾多、信奉“東正派”[8]的猶太家庭,他們家境困窘,并以特殊的方式迅速繁衍,總有更新的親戚和新生兒出現,全家人擠在庭院后側三個昏暗的房間里。有的時候,比如逢年過節,那里會擠滿親朋好友,嘈雜喧囂,匆促忙亂,仿佛與會者準備做出什么重大的決定。那些“窮猶太人”大多是加利西亞人打扮,恪守教規。其實我并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很窮,但不管怎樣,樓里信奉天主教的鄰居們對這家人的好感,遠遠超過對那戶封閉、富有的“改革派”人家的好感。有一次,住在底層的“窮猶太人”家里,有人率先剪掉了傳統發型,換上普通人裝束,脫下長袍,摘掉禮帽,剪短頭發,刮凈胡須,穿上流行時裝。沒過多久,大多數家庭成員紛紛效仿,搖身蛻變。孩子們改上市民學校,他們中有的人甚至報名上中學。十到十五年后,身穿長袍的猶太人不僅在我們樓里銷聲匿跡,就連在城里也非常少見。在我們樓里住過許多孩子,但我已經不能逐一記起。跟樓上頤指氣使的“改革派”家庭相比,樓下這家“窮猶太人”跟基督徒的鄰居們相處得更為融洽,更為友好。樓里人用庇護的口吻談論他們,甚至有點夸大其辭,稱他們為“我們的猶太人”,夸他們是“非常勇敢、正派的人”。我們頗為自豪地對外宣布:在我們那棟高大、摩登的公寓樓里不僅住有猶太人,而且住的是真正的猶太人,他們有資格住在那兒。二樓那家貴族氣派的猶太人我們很少碰見,他們活得瀟灑自在,經常外出旅游,他們的孩子們在天主教中學里念書,女主人是一位消瘦、憂郁、患有心臟病的女士,能彈一手好聽的鋼琴曲,她的衣服都是在城里找裁縫定做的。毫無疑問,樓里的市民和小市民家庭的婦人們都忌妒她。那位富婆的穿著總是很扎眼,招人嫉恨;就連我都覺得她那樣打扮既不禮貌,也不檢點。樓上這家鄰居“不管怎么說仍舊是猶太人”,他們活得過于浮華,過于奢侈,比方說,那位富婆比我母親打扮得更為優雅得體,彈鋼琴和乘轎車也更加頻繁。“什么都應該有所節制。”我在心里這樣暗想。我們跟東正派的那家猶太人和孩子們可以更好地溝通和相互理解。他們也不必因為承認自己的猶太人身份,不必因為保持自己的飲食習慣、著裝風格、節慶風俗和古怪混雜的方言土語,不必因為將德語、意第緒語、匈牙利語的詞匯大雜燴而表現出刻意的謙卑;包括他們自愿保持并且強調的外族性在內,讓我們更多地感到他們只是一個具有異邦情調的部落而已。我們甚至還會同情他們,就像所有富于仁慈之心的基督徒那樣,覺得自己應該庇護這種無依無靠的外鄉人。我母親有時會送一些瓶裝的水果罐頭給樓下那位一到秋天就坐月子的年長婦人,而在復活節時,那家猶太人則將薄餅[9]包在干干凈凈的白布巾里作為禮物送上樓來,我們彬彬有禮地接過來道謝,饒有興味地打開布包觀看,不過我想,家里沒有誰會吃它的,就連用人們也不會吃。我們同情并且接受這一家人,但是從某種形式上講,這種態度就像對那些經過馴服后的黑人。我母親有時跟他們搭訕,當然只是在大掃除時,她站在樓上朝樓下喊幾句友善的寒暄話;那位憔悴不堪、頭戴假發、永遠在喂奶的婦人則平靜地應和:“是啊,是啊,尊貴的夫人。”我不認為母親這樣寒暄是想讓那位可憐的猶太婦人意識到“社會差別”;而且她也完全沒有必要那樣做。這家人對這種差別心知肚明,住在底層的猶太人也從沒想過要巴結我們;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這家人對于社會差別的謹慎小心,跟天主教家庭沒什么兩樣,的確,他們或許更加神經過敏,他們跟我們所做的一樣,以自己古怪的方式高傲而矜持地回避各種可能導致大家彼此親近的機會。總的來說,樓里的住戶們都很同情這家窮猶太人。我們懷著善意的默許,關注他們的節慶和非同尋常的習俗。毫無疑問,改革派家庭已不再按猶太人的節慶舊俗在庭院里搭帳篷,他們連猶太教堂都很少去。有一次我父親甚感吃驚、略帶憤慨地講述說,他跟樓上那家頤指氣使的猶太人一起乘火車旅行,那家人居然在車廂里吃包在棉花里的鮮葡萄,要知道那是在三月底!我們整個晚上都驚詫不已、憤懣不平地談論此事,尤其是我母親,她為這種“不當行徑”倍感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