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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高墻(1961年)(9)

坦尼婭讓他等一會兒,她要先去衛生間。鏡子里的女孩用藍色的堅定眼睛看著她,頭發雜亂,眼睛浮腫。她戴上了一副太陽鏡遮住眼睛,在頭發上包上一塊棕黃色的頭巾。這樣一打扮,她就和任何一個年輕女孩沒什么兩樣了。

不去管瓦西里不耐煩的踏腳聲,坦尼婭走進廚房,在水龍頭那接了杯水。喝光了之后,她對瓦西里說:“我好了。”

兩人一起走到地鐵站。地鐵上擠滿了下班回家的工人。他們乘公園環線地鐵到了馬雅可夫斯基廣場地鐵站。他們不會停留太久——分發完五十份出版物兩人就會離開。“如果惹上麻煩的話,”瓦西里說,“切記,我們不認識。”出地鐵分別以后,兩人融入了人群。太陽低沉,夏日正在轉涼。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不光是個布爾什維克主義者,更是個享譽世界的詩人,整個蘇聯都為他感到驕傲。他的英雄雕像六米多高,矗立在以他命名的廣場中央。幾百人聚集在草地上,他們中大多數是年輕人,其中有人穿著藍色牛仔褲和圓領汗衫,打扮西化。一個帶著帽子的青年正在廣場上兜售自己寫的小說,是用線和復寫紙裝訂成的,小說的名字叫《回憶往昔》。一個長發女孩拿著把吉他,但絲毫沒有要彈的樣子,似乎只是把吉他當成了手提包一樣的裝飾品。廣場上只有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而便衣警察則明顯到滑稽的程度:大熱天卻穿著皮外套,只為了藏住配槍。坦尼婭盡量不去看他們,他們可沒那么好笑。參加詩會的人挨個站起來,每個人朗誦一到兩首詩。朗誦者基本都是男人,但也有零星幾個女人。一個頑皮的男孩讀了首以笨拙農夫放牧鵝群為主題的詩歌,人群馬上意識到這首詩是在影射管理這個國家的蘇聯共產黨。除了一臉迷茫的克格勃特工以外,所有人很快都樂開了懷。

坦尼婭漫不經心地聽著年輕人們朗誦的馬雅可夫斯基未來主義風格的詩歌,盡量不為人注意地從人群中走過。每當看到一個表情友善的人時,她就從兜里掏出一份刊物遞給對方。她一直在關注著同樣在分發刊物的瓦西里。很快她就聽到驚訝和擔憂的聲音,人們開始談論波蒂安:這里的人大多數都知道波蒂安是誰,也知道他是因何被監禁的。坦尼婭用最快的速度分發著刊物,希望在警察聞風而動前溜之大吉。

一個像退伍老兵似的短發男人走上前,他沒有朗誦詩,而是讀起了坦尼婭有關波蒂安遭遇的那篇文章。坦尼婭非常開心:消息比她希望傳播的還快。當讀到波蒂安得不到醫療救治的段落時,人群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怒吼聲。穿著皮衣的便衣覺察到氣氛的變化,看上去更加警覺了。坦尼婭看到有個秘密警察正急促地對著對講機說著些什么。

坦尼婭還剩五份刊物沒有發,它們幾乎要在她口袋里燒出一個洞了。秘密警察本來在人群的周圍。但這時他們開始走入人群,對朗誦者形成了包圍。朗誦者揮舞著手里的《異議》,絲毫沒有注意到步步進逼的秘密警察。有些察覺到秘密警察的圍觀者湊近在一起,不讓試圖穿越的克格勃通過。克格勃為了抓住演講者,把擋路的人粗魯地推到一邊。騷亂就這樣開始了。坦尼婭膽戰心驚地退到人群的邊緣。她手里還剩下一份《異議》,她把這份刊物扔在了地上。

六七個穿著制服的警察趕到了。坦尼婭驚恐地想象著他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她往路對面最近的一幢大樓看了眼,更多的警察從中蜂擁而出:這些警察一定是藏在大樓里以備不時之需。他們拿著警棍分開人群,毫不留情地痛打周圍的人。坦尼婭看見瓦西里轉過身,用最快的速度撤離人群,她也立刻行動了起來。但沒走幾步,一個恐慌的少年人撞在她身上,把她撞翻在地。

坦尼婭蒙了一會兒。視線清晰以后,她看見更多人跑了過來。她跪了下來,一陣暈眩。有人在她身上絆倒了,又把她撞翻在地。這時瓦西里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抓住她的兩只胳膊把她拎了起來。坦尼婭愣了一下:她沒想到瓦西里會不顧危險來救她。

一個警察用警棍猛擊瓦西里的頭部,把他擊倒在地。警察彎下腰,把瓦西里的手臂拽到后面,訓練有素地給他戴上手銬。瓦西里抬起頭,對坦尼婭做了個口型:“快跑啊!”

坦尼婭轉身就跑,但沒跑幾步,就和一個警察撞上了。警察抓住她的胳膊。坦尼婭試圖掙脫,張口大叫:“讓我走。”

警察抓緊坦尼婭的胳膊,狠狠地罵道:“賤人,你被捕了。”

【第六章】

克里姆林宮的尼娜·奧尼洛娃廳,是以在塞瓦斯托波爾戰役中戰死的女機槍手命名。廳里的墻上掛著一位蘇聯將軍把紅旗勛章放在她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照片掛在一個白色大理石壁爐之上,上面熏得像吸煙者手指一樣烏黑。房間其他部分的墻上,原來掛著照片的地方,現在掛上了帶著鑲在定制石膏鏡框里的油畫,這里的墻壁似乎在革命之后就再沒粉刷過了。這個大廳在革命之前也許是間優雅的沙龍,現在大廳的中央由幾張餐桌拼成了一個大長桌,桌子旁邊放了二十來把廉價的椅子。長桌上放著幾個每天都被清空但似乎從來擦過的陶瓷煙灰缸。

德米卡·德沃爾金心情沉重、思路混亂地走進尼娜·奧尼洛娃廳。

尼娜·奧尼洛娃廳是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的部長助理和秘書長經常在一起碰頭的地方。

德米卡是總書記兼主席團主席尼基塔·赫魯曉夫的助理,但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待在這種地方。

維也納峰會就在幾周之后了。這將是赫魯曉夫和新任美國總統約翰·肯尼迪引人注目的第一次碰面。明天,在今年主席團最為重要的一次會議上,蘇聯的領袖們將制定出峰會的策略。今天,領袖的助理們齊集在尼娜·奧尼洛娃廳為主席團會議作準備。這是助理們為峰會準備會議而召開的預備會議。

預備會議上,赫魯曉夫的助理必須把赫魯曉夫的想法告訴別的助理,以便他們為各自的上司做好明天的會議準備。德米卡還有件不能明言的任務,那就是發現任何潛在的反對聲音,并在可能的情況下,粉碎它。他的任務就是確保明天的討論就能按赫魯曉夫的想法順利地進行下去。

德米卡熟知赫魯曉夫對峰會的想法,卻覺得應付不來這樣的準備會。他是赫魯曉夫助理中最年輕最沒經驗的一個,剛剛從學校畢業一年。德米卡之前從來沒參加過這樣的預備會議:他的資歷尚淺,不夠格參加這種會議。但十分鐘前他的秘書打電話告訴他赫魯曉夫的第一助理病了,另兩個助理又正巧遇上了車禍,因此只得由德米卡出席這天的會議。

德米卡之所以能得到為赫魯曉夫工作的機會是出于兩個理由。其一是他的成績很好,從幼兒園到大學他幾乎都是第一。另一個原因在他舅舅身上,他舅舅沃洛佳是個位高權重的將軍。德米卡不知道哪個原因更為重要一些。

克里姆林宮給外界鐵板一塊的印象,但事實上,它是個權力的角斗場。赫魯曉夫的權力基礎不是很穩固。他是個實打實的共產黨員,但又是個看到體制漏洞,想用新思路讓國家體制更加完善的改革者。可克里姆林宮里的斯大林殘余們卻并不甘心失敗。他們利用可以找到的每一個機會削弱赫魯曉夫的勢力,阻礙改革的深入。

助理們的會議是非正式的。秘書們沒穿正裝,沒打領帶。他們一邊喝茶抽煙,一邊進行討論——除了幾位女士以外,大多數助理都是男人。在這些人中間,德米卡只認識安德烈·葛羅米柯的助理娜塔亞·斯莫特羅夫。娜塔亞二十五六歲,盡管穿著一條單調的黑裙子還是很漂亮。德米卡和娜塔亞說不上熟悉,但也和她說過幾次話。他坐在娜塔亞身邊,她看見德米卡,露出驚奇的表情。“康斯坦丁諾夫和帕加里出車禍了。”他解釋道。

“他們受傷了嗎?”

“不太嚴重。”

“阿爾卡耶夫呢?”

“出疹子了。”

“真是不幸,所以你是領袖的代表?”

“我很緊張。”

“別擔心。”

德米卡看了看周圍的助理們。他們似乎都在等待著什么。他低聲問娜塔亞:“會議的主持人是誰?”

葉夫根尼·菲利波夫聽見了他的話,他是保守派國防部長羅季翁·馬利諾夫斯基服務的助理。菲利波夫只有三十來歲,卻打扮得比實際更老。穿著寬大西服和灰色法蘭絨襯衫。他用責難的聲調高聲重復了一遍德米卡的問題。“會議的主持人是誰?當然是你。你是身為主席團主席助理,這你還不知道嗎?大學生,趕快開始吧!”

德米卡覺得自己的臉紅了,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在他很快來了靈感,說,“因為尤里·加加林偉大的太空行走,赫魯曉夫同志在世界各國的祝福聲中前往維也納。”上月加加林剛剛領先于美國幾個星期,成為太空巡游的第一人。這對蘇聯和尼基塔·赫魯曉夫來說是個很好的宣傳。

桌子旁的助理們拍起手來,德米卡的感覺好了許多。

菲利波夫又說話了。“如果沒有肯尼迪的就職演講,我們的總書記可能會更出風頭。”他的話里似乎總是少不了刺,“我想提醒桌子周圍的諸位,肯尼迪譴責我們謀求世界霸權,發誓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我們。盡管我們采取了許多友好的舉動——多說一句,這在許多老成持重的同志看來是不明智的——肯尼迪卻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攻擊意圖。”他像個老師一樣舉起手臂豎起根手指說,“我們只能有一個答案:加強我們的軍事力量。”

德米卡還沒想好應對之策,娜塔亞就開始和菲利波夫對著干了。“我們不可能打贏軍備競賽。”她用以理服人的語氣說,“美國比蘇聯富有得多,美國可以輕松地匹配我們對軍事投入的增加。”

德米卡感到,娜塔亞比她的保守派主子要理性得多。他感謝地看了娜塔亞一眼,附和道,“赫魯曉夫同志的和平共處方針可以減少我們在軍事上的投入,把節省下來的錢花在工業和農業上。”克里姆林宮的保守派痛恨和平共處的外交原則,在他們看來,和帝國主義的斗爭是至死方休。

通過眼角的余光,德米卡看到自己四十多歲的秘書維拉走進會場。她是個聰明但焦慮的女子。他揮揮手,示意維拉出去。

菲利波夫可不是這么好打發的。“不能允許如此天真的政治觀點唱主角,這樣會極大減弱我國的軍事實力。”他以責備的語氣說。“長此以往,我們很難在國際舞臺上取得勝利。中國就是一例,看看中國人是如何羞辱我們的吧。那已經讓我們在維也納處于弱勢了。”

菲利波夫為什么不惜一切要證明德米卡是個傻瓜呢?德米卡突然回想起菲利波夫也曾應聘在赫魯曉夫手下服務——結果那個職位被德米卡獲得了。

“就如同豬灣之于肯尼迪。”德米卡回答說。肯尼迪授權行事囂張的中央情報局入侵古巴的豬灣:這個計劃出了岔子,肯尼迪也因此受到了羞辱。“我覺得我們首領才是更強勢的一方。”

“不管怎樣,赫魯曉夫失敗了——”菲利波夫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了。預備會議提倡開誠布公,但其中還是有限制的。德米卡抓住了菲利波夫一時的漏洞。“同志,赫魯曉夫在什么上失敗了呢?”他問,“請給大家說明白。”

菲利波夫迅速彌補了失誤。“我們沒能達成外交上的主要目標:找到一個解決柏林問題的永久性方案。東德是我們在歐洲的橋頭堡。東德安全了,與它相鄰的波蘭和捷克斯洛伐克才會安全。它現在的動蕩局勢是無法容忍的。”

“就到這吧,我覺得我們對原則問題的討論已經夠多了。”德米卡驚奇地在自己的聲音里找到了自信。“會議結束前,我想把總書記目前就這一問題的思路告訴你們。”

菲利波夫剛想開口抗議上個話題突然的結束,德米卡就說開了。“我讓你們發言的時候,你們才能發言。”他故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刺耳。助理們全都鴉雀無聲了。

“在維也納,赫魯曉夫會告訴肯尼迪我們再也不會無休止地等待下去了。我們為了規范柏林的秩序提出了許多合理化的建議,但美國人卻說他們不想作任何改變。”長桌邊好幾位助理點了點頭。“如果美國仍然不同意我們的方案,赫魯曉夫會告訴他們蘇聯將采取單方面行動。如果美國試圖阻止,我們將以武力進行應對。”

會場上出現了冗長的沉默。德米卡利用這個機會站起身。“謝謝你們的參與。”他說。

娜塔亞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這是否意味著我們要因為柏林和美國開戰呢?”

“總書記認為不會發生戰爭,”德米卡把赫魯曉夫閃爍其詞的回答告訴他們,“肯尼迪又沒瘋。”

離開時,德米卡看見娜塔亞驚訝和崇敬的表情。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表現得如此強硬。他從來都不是軟柿子,這是群有權有勢的聰明家伙,而他剛剛壓倒了他們。他的地位起了作用:盡管他是個新人,總書記助理的身份給了他權力。另外,菲利波夫對他的敵意也起了作用。他們需要理解,試圖削弱領袖權力的人不會好過。維拉在大廳門前踱步。她很有經驗,不會沒來由地驚慌失措。德米卡有了個不好的直覺:“是我妹妹的事情嗎?”他問。

維拉驚呆了,她瞪大眼睛充滿敬畏地問:“你怎么知道的?”

這不是什么超能力。德米卡一直害怕坦尼婭會自找麻煩。“她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被捕了。”

“哦,我的老天。”

維拉向德米卡指了指墻邊桌上的一部電話機,德米卡把話筒拿了起來。是媽媽安雅來的電話:“坦尼婭被抓進盧比揚卡了!”盧比揚卡是克格勃在盧比揚卡廣場總部的簡稱。媽媽已經快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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