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尼婭在餐廳里吃了一碗加了酸奶油的蕎麥粥,然后去了自己所在的特別報道部。盡管已經名聲在外,但她還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她和同事們打了招呼,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把紙和墨桶放進打字機,接著開始寫起了報道。
飛機上很顛簸,根本寫不了字,不過她已經在腦子里構思好了。因此現在可以根據筆記本上記錄的要點飛快地寫。報道鼓勵蘇聯年輕夫婦移居到西伯利亞從事采礦和鉆探業:這可不是項容易的任務。西伯利亞的監獄提供了足夠的壯勞動力,但文化水平不高。西伯利亞需要的是地質學家、工程師、測量員、建筑師、化學家和管理人員。坦尼婭在報道中刻意避開了當地的男人,而是把筆墨放在了他們的妻子身上。報道一開頭,她就描繪了一個在零度以下的艱苦環境里仍然能談笑風生的年輕母親克拉拉。
快到中午的時候,坦尼婭的編輯達尼爾·安托諾夫拿起放在托盤里的稿紙讀了起來。他個子很矮,帶著新聞界里不常見的禮貌優雅?!皥蟮婪浅0?,”看了一會兒,他說,“剩下的什么時候能給我?”
“我已經盡量打得很快了?!?
安托諾夫吞吞吐吐地說:“你在西伯利亞的時候,聽到烏斯丁·波蒂安的消息了嗎?”波蒂安是個男高音歌唱家,他在意大利演出完回國的時候,被查出私帶了兩本《日瓦戈醫生》[18],現在被關在了勞改營。
坦尼婭的心因罪惡感而緊張地跳動著。安托諾夫懷疑她了嗎?作為一個男人,他的直覺異常靈敏?!皼]有?!彼隽藗€謊,“為什么這樣問?你聽說了什么嗎?”
“什么都沒有。”說完,安托諾夫走回了自己的辦公桌。
快寫完第三篇報道時,彼得·奧普特金走到她的桌旁,叼著根煙看起她寫的報道來。奧普特金身材矮胖,皮膚粗糙,是特別報道部的總編。和達尼爾不同,他沒有編輯的資歷,而是作為黨代表出現在這個部門的。他的任務是確保報道不違背克里姆林宮的準則,而他立足的唯一資本是刻板的教條主義。
看了前幾頁以后,奧普特金對坦尼婭說:“我告訴過你不要寫天氣的?!彼麃碜杂谀箍埔员钡囊粋€村莊,仍然帶著濃厚的蘇聯北方口音。
坦尼婭嘆口氣說:“彼得,有關西伯利亞的系列報道不可能不談到天氣。人人都知道那里很冷,沒人會被糊弄的?!?
“但你的報道通篇都是有關天氣的描寫。”
“這篇報道描寫的是一個來自莫斯科,有理想有追求的蘇聯婦女。講述她如何在艱苦的環境下養活全家——重點刻畫的是她在西伯利亞的偉大經歷?!?
安托諾夫加入了對話。“彼得,她說得對,”他說,“如果對西伯利亞的寒冷避而不談,讀者就會知道這篇報道全是在瞎說,他們就不會相信。”
“我不喜歡這樣?!眾W普特金固執地說。
“你必須承認,”安托諾夫據理力爭,“坦尼婭把西伯利亞的生活描繪得非常激動人心?!?
奧普特金想了一會兒,“也許你是對的,”他把報道放回托盤,“周六晚上我家有個聚會,”奧普特金轉換了個話題,“慶祝我女兒大學畢業。不知道你和你哥哥能來參加嗎?”
奧普特金常用這種無聊的聚會來結交高層,卻總是達不到目的。坦尼婭知道自己可以替哥哥回答。“我和哥哥都很想去參加你的聚會,但不巧那一天正好是家母的生日。真是很可惜?!?
奧普特金看起來像是受到了冒犯?!疤愀饬恕!闭f完,他就走開了。
等他走遠后,安托諾夫問:“那天不是你母親的生日吧?”
“當然不是。”
“他會去查的?!?
“那他就會知道我是為不想去找了個禮貌的托詞。”
“你應該去亮個相?!?
坦尼婭不想就這件事和他進行爭論。她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寫完這些報道以后,她要馬上離開通訊社大樓,對烏斯丁·波蒂安展開營救。但丹尼爾是個開明的好上司,所以她克制住了自己的不耐?!氨说貌挪辉诤跷胰ゲ蝗ツ兀碧鼓釈I說,“他是想要目前正在為赫魯曉夫工作的我哥去。”坦尼婭經常會碰到些為了結交她家里的大人物而和她交朋友的人,對這種事已經見怪不怪了。她已故的父親是克格勃上校,舅舅沃洛佳是紅軍情報機關的將軍。
安托諾夫有著記者的堅持?!氨说迷谖鞑麃喌膱蟮郎献屃瞬?,你最好適當地表達一下謝意?!?
“我不喜歡彼得的聚會。他的那班朋友喝醉以后,就開始對別人的老婆動手動腳?!?
“我不想讓他對你生恨?!?
“為什么他要恨我?”
“你很有魅力?!卑餐兄Z夫并不是在和坦尼婭調情。他和一個男性朋友同居,坦尼婭知道他是不會對女人感興趣的那種人。他采取了一種就事論事的語調?!澳闫?、能干,還很年輕,彼得有一萬個理由恨你。嘗試著對他更好一點吧?!闭f完,安托諾夫就離開了。
坦尼婭意識到他也許是對的,但她決定之后再去想這件事,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打字機上。
午飯時她去食堂弄了盤腌鯡魚拌的土豆色拉,在自己的位子上吃了。
坦尼婭很快就完成了第三篇報道。她把打字紙遞給安托諾夫?!拔乙丶宜X,”她說,“別給我打電話?!?
“寫得非常好?!彼f,“好好睡一覺?!?
她把筆記本放進挎包,離開了通訊社大樓。
這時她必須確保沒有人跟蹤。她很累,這意味她很可能會犯低級的錯誤。這讓她有點擔心。
她走過樓下的公共汽車站,沿著公共汽車的線路經過幾個街區走到前一站,在那上了車。這不是合理的舉動,因此任何和她一樣做的人肯定是在跟蹤她。但沒人這么做。
她在因革命改建成民宅的前王宮下了車。她先沿著住宅繞了一圈,為了確認她又擔驚受怕地繞了第二圈。接著她走進陰暗的大廳,登上殘破的大理石樓梯,向瓦西里·葉科夫的公寓走去。
正要把鑰匙放進鎖孔時,公寓門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苗條金發女孩站在門口。瓦西里站在女孩身后。坦尼婭在心里罵了一句。她既來不及轉身就跑,也來不及假裝走錯了門。金發女孩審視了一眼坦尼婭,把坦尼婭的發型、體態和衣著盡收眼底。她親了親瓦西里的嘴,得勝似的看了眼坦尼婭,然后走下了樓梯。
瓦西里三十歲了,但還貪戀年輕的女孩。年輕女孩則被他的高大身材、雕塑般的長相、稍微有點長的濃密黑發,以及一對棕黃色的性感眼睛所吸引。坦尼婭對他的欣賞則是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她愛他的聰明、勇敢,還敬他是世界級的作家。
坦尼婭走進瓦西里的書房,把包放在一把椅子上。瓦西里是電臺的文稿編輯,生性不擅整理。瓦西里的辦公桌上鋪滿了紙張,地板上放滿了各類書籍。他似乎正在根據馬克西姆·高爾基的第一部劇本《非利士人》編寫廣播劇,他那只名叫小姐的灰色的貓正睡在沙發上。坦尼婭把小姐放在地上,自己坐上沙發?!澳莻€小妞是誰?”她問瓦西里。
“是我媽?!?
盡管很生氣,但坦尼婭還是笑了。
“抱歉,讓她來這兒了?!北M管這么說,但瓦西里沒有太懊悔的樣子。
“你知道我今天要來的。”
“我本以為你還會再晚一點?!?
“她看見了我的臉。不應該讓任何人知道你我有聯系。”
“她在加姆百貨商店上班,叫瓦瓦拉,不會對你起疑的?!?
“拜托,瓦西里,別再讓這種事發生了。我們的工作已經夠危險了,別再增加多余的風險了。你哪天都能搞上年輕姑娘?!?
“你說得對,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我給你倒些茶吧,你看上去很累。”說完,瓦西里忙著泡茶去了。
“我是很累,但烏斯丁·波蒂安都快要死了?!?
“天殺的,他怎么了?”
“他得了肺炎。”
坦尼婭和波蒂安沒有私交,但在他惹上麻煩以前采訪過他。除了天賦異稟以外,他還是個熱心腸的好人。波蒂安是個享譽世界的蘇聯藝術家,他的生活中處處都享有特權。但他仍能夠惹怒那些不如他幸運的、受到不公待遇的公眾——這正是他被送往西伯利亞勞改營的原因。
瓦西里問:“獄方仍然在讓他勞動嗎?”
坦尼婭搖搖頭。“他已經動不了了,但獄方就是不送他去醫院。他整天躺在牢里,情況一天比一天糟糕?!?
“你見到他了嗎?”
“當然沒有。問到他的情況就相當危險。去勞改營的話我多半也出不來了?!?
瓦西里把糖和茶包遞給她?!八玫饺魏沃委熈藛??”
“沒有。”
“你覺得他也許還能活多久?”
坦尼婭搖頭。“我已經把我知道的全部情況都告訴你了?!?
“我們得把這件事傳出去。”
坦尼婭非常認同。“要救他的命,就只有把他的病情公之于眾。然后指望著政府能在被羞辱的時候保持大度。”
“那么我們出個號外?”
“是的?!碧鼓釈I說,“今天就出。”
瓦西里和坦尼婭合作出版一份名為《異議》的非法出版物。這份出版物報道審核制度、游行示威、審判和政治犯。瓦西里在莫斯科電臺的辦公室里有臺打印機,平時是用作復印文稿的。他會偷偷用它打印五十份《異議》。大多數拿到這份出版物的人會用自家的打字機,甚至抄寫的方式復制出幾份送給傳給周圍的人。這種自制地下出版物的方式叫地下出版物,在蘇聯傳播很廣,有整部小說也被這樣發行過。
“我來寫吧?!碧鼓釈I走到碗櫥邊,從碗櫥里拿出一個放滿了貓糧的紙盒。她把手探進貓糧,從貓糧里拿出一臺罩著罩子的打字機。這就是用于為《異議》撰寫稿件的那臺。
打字和手寫一樣獨一無二。每臺打字機都有自己的特征。打字機打出來的字母從來都不是正正方方的:不是這高了點,就是那偏了點。這導致警方的專家們可以輕易根據字體找到相應的打字機。如果《異議》的文字和瓦西里電臺編輯的稿件出自于同一部打字機,也許會被人發現的。于是瓦西里從節目編排部偷了臺舊的打字機,把它帶回家,藏在貓糧里避免被人看見。搜查認真一點,貓糧里的打字機不難被人發現。不過真有那么一天的話,瓦西里不管怎么說都玩完了。
紙盒里還放著復印機的專用蠟紙。打字機上沒有色帶:字母穿透紙張,復印機把把墨印在字母鉆出的小孔上,形成一行行文字。
坦尼婭寫了篇有關波蒂安的報道。她在報道中寫道,如果蘇聯最偉大的男高音死在勞改營里,那蘇共總書記尼基塔·赫魯曉夫就該為此而負責。她在報道里總結了波蒂安被判有的反蘇罪名,包括他對文藝自由的激情保衛。為了撇清別人對自己的懷疑,她把波蒂安在勞改營生病的消息源安在了一個虛構的歌劇愛好者身上。
寫完報道以后,坦尼婭把兩張蠟紙遞給瓦西里。“我寫得非常簡潔。”她說。
“契訶夫曾經說過,簡潔是一種能力。”瓦西里慢慢地讀了整篇報道,然后贊賞地點了點頭?!拔疫@就去電臺印五十份,”他說,“然后我們去馬雅可夫斯基廣場散發?!?
坦尼婭不感到驚奇,但有幾分不安?!皶鍪聠??”
“當然不會。馬雅可夫斯基廣場有個民間組織的文化活動,正適合我們的目的?!边@一年的早些時候,莫斯科的年輕人經常聚集在布爾什維克主義詩人——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的雕像前。一些人大聲讀詩,吸引來更多的人。一個長年的民間詩會漸漸形成。其中有的詩作會隱晦地批評政府。
這種現象在斯大林治下連十分鐘都持續不了,但改革家赫魯曉夫卻不然。他的改革包括了對文化界有限度的容忍。至今為止,當局還沒對詩會展開過行動。但自由化總是進一步退兩步。坦尼婭的哥哥說這完全決于赫魯曉夫推行自己的政策是否順暢,以及克里姆林宮內部的保守派施壓的力度。正因如此,很難對當局的走向進行判斷。
坦尼婭很累,沒精力去想這些,她覺得換作其他地方也會有一樣的風險?!澳闳ル娕_的時候,我要在這兒睡個覺。”
坦尼婭走進臥室。床單很亂——看來瓦西里和瓦瓦拉一整個上午都在床上。她揭開床罩,脫下鞋,伸展四肢躺在床上。
坦尼婭很累,但腦子里全是事情。她很怕,但仍然想去馬雅可夫斯基廣場。盡管印刷粗糙,傳播范圍小,但《異議》是份重要的出版物。它的存在證明蘇聯共產黨政府并不是無所不能的。它也給了持不同政見的人支持。宗教界領袖抗議政府起訴演唱反動歌曲的民謠歌手,民謠歌手同樣也為宗教界所受到的壓迫進行吶喊。與其覺得自己是沖著鐵板一塊的政府獨自吶喊,持不同政見者通過《異議》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孤立無援,而是千萬個希望政府變得更好的人中的一部分。
民眾的呼聲可以救得了烏斯丁·波蒂安。
坦尼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有人撫摩著坦尼婭的臉頰,她被吵醒了。她睜開眼睛,看見瓦西里躺在身邊?!翱鞚L開。”她說。
“這是我的床?!?
她坐起來?!拔叶q了——對你來說,已經太老了?!?
“我可以為你破例。”
“如果想加入你的紅粉團,我會通知你的。”
“為了你,我可以放棄其他所有人?!?
“你不會的?!?
“我會的?!?
“也許五分鐘吧?!?
“永遠?!?
“堅持六個月,我就會考慮?!?
“要六個月嗎?”
“如果連六個月都堅持不了,奢談永遠又有何意義。該死的,現在幾點了?”
“你睡了一整個下午,別起來。我只是脫下衣服,和你上床睡一會兒而已?!?
坦尼婭站起來?!拔覀冊摮霭l了?!?
瓦西里讓步了。他也許原本就不是認真的,只是覺得有必要向眼前的女孩示愛而已。示意過后他很快就會忘了這茬兒,至少會忘一陣子。瓦西里遞給她一捆大約二十五張的紙,兩面都印著一行略微有些模糊的文字:新一期《異議》。盡管天氣很好,但瓦西里戴上了一條紅色的棉布圍巾,這讓他看上去更有些藝術家氣質。“我們走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