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斯試圖用刀把琴弦割斷,但琴弦比他料想得牢固得多。他設法割斷了彈出B調和G調的琴弦,可無法割斷更牢固的幾根。
“里面什么都不可能有,”瓦利求情道,“掂掂分量你就知道了。”
漢斯笑著看了看他,用刀鋒在琴橋旁的共鳴板上指了指。
刀鋒直接捅進了木頭里,瓦利痛苦地大叫一聲。
漢斯對瓦利的反應感到很高興,他重復著這個動作,讓吉他變得千瘡百孔。在表面變得脆弱后,琴弦拖動著琴橋和周圍的木頭從吉他上脫落。漢斯撬開剩余的木頭,顯露出來的內里像個空棺材。
“沒有反共宣傳品。”漢斯說,“恭喜你——你是清白的。”他把毀掉的吉他還給瓦利。瓦利接過了它。
隊長壞笑著把身份證還給他們。
卡羅琳拽著瓦利的胳膊,把他拉走了。“來吧。”她輕聲說,“咱們離開這兒。”
瓦利任由卡羅琳拽著他的手。他不停地哭,根本看不清自己要去的地方。
【第四章】
1961年5月14日,星期天,喬治·杰克斯在佐治亞州亞特蘭大坐上一輛灰狗長途車,這天正好是母親節。
他神經緊繃。
瑪麗亞·薩默斯坐在他身邊。兩人總是坐在一起。這漸漸成為了一個慣例,所有人都假設著喬治身邊的空位是留給瑪麗亞的。
喬治用對話來掩飾自己的緊張。“那么,你怎么看馬丁·路德·金?”
金是南方最重要民權組織南方基督教領袖會議的主席。前一天晚上,他們在亞特蘭大一家黑人開的餐館里見到了他。
“他是個了不起的家伙。”瑪麗亞說。
喬治卻沒有如此確定。“他說自由之行運動意義重大,可他卻沒有和我們一起坐車。”
“換位思考。”瑪麗亞理智地說,“他是另外一個民權組織的帶頭人。將軍不可能去當別人軍隊里的腳夫。”
瑪麗亞確實冰雪聰明,喬治就沒從這個角度看過問題。
喬治幾乎要愛上她了。他極其渴望和瑪麗亞獨處的機會,但他們寄住在一些很有聲望的黑人家庭,他們中大部分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不允許家中的客房被當作接吻的地方。盡管瑪麗亞魅力四射,但她只不過坐在喬治身邊和他說笑而已。她從來沒有做過表明想要和他超出朋友關系的肢體動作:她沒有碰過喬治的胳膊,沒有牽著喬治的手和他一起下長途車,更沒在集體活動時挨緊過他。瑪麗亞從沒和喬治調過情。雖然已經二十五歲了,但她很可能還是個處女。
“你和金聊了很長時間。”喬治說。
“如果他不是個牧師的話,我還以為他對我感興趣呢!”她說。
喬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就算是牧師,對如此耀眼的瑪麗亞動心也并不為怪。他覺得她還不太懂男人。“我和他也聊了一會兒。”
“他對你說了些什么?”
喬治猶豫了。嚇著他的正是馬丁·路德·金的一席話。他決定告訴瑪麗亞:她有權知道。“他說我們熬不過阿拉巴馬。”
瑪麗亞愣住了:“他真這樣說了嗎?”
“他確實這樣說了。”
現在他們兩個都嚇壞了。長途汽車緩緩地開出了汽車站。
最初幾天,喬治擔心自由之行運動太過平靜。在公共汽車上,白人乘客絲毫不介意黑人坐在他們的座位上,有時甚至還會和黑人們一起唱歌。當運動的參與者們扯掉車站上“白人專用”及“有色人種專用”的字樣時,也沒人加以阻攔。一些市鎮甚至自行涂掉了這些字樣。喬治擔心種族隔離主義者想到了絕妙的對策。沒有麻煩就意味著沒有宣傳效果。他們甚至在白人專用的餐廳里得到了上好的服務。每天晚上他們走下長途車,不受干擾地開會,通常是在教堂。開完會后,他們在支持者的家中過夜。但喬治覺得,一旦他們走了以后,那些文字又會被恢復,種族隔離的陰云又將卷土重來。自由之行運動就是在浪費時間。
真是驚人的諷刺。從記事起,喬治就時不時地被表示他是個下等人的言辭激怒和受傷,雖然有時候是間接的表述,但卻堂而皇之。他比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國白人都聰明,比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國白人更有禮貌,穿著更好,但卻被整日只知道喝酒或者給汽車加油的愚蠢抑或懶惰的白人看不起。以前每當他走進商店,餐廳,或是外出尋找工作的時候,他就會尋思自己是不是會因為膚色原因而被忽視或者被對方驅趕。他常常為此而感到羞恥。但現在,他卻反而為沒碰到這種遭遇而感到有幾分失望。
與此同時,白宮亂了陣腳。運動開始后的第三天,司法部長羅伯特·肯尼迪在喬治亞州立大學發表演講,表示要加強南方的公民權利。三天以后,他的總統哥哥卻與他背道而馳,撤回了對兩項民權法案的支持。
種族隔離者會這樣贏嗎?喬治不禁想。避免直接對抗,然后一如既往地進行下去?并不是這樣的。平和的狀態維持了僅僅四天。
在運動的第五天,一位成員因為強調自己也有雇人擦鞋的權利而被關進了牢房。
暴力沖突在第六天爆發了。
被打的是學習神學的約翰·路易斯。他在南卡羅來納洛克山的白人廁所遭到了幾個暴徒的襲擊。路易斯任由對方踢打沒有還手。喬治沒有看到沖突場面,這也許是件好事,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路易斯甘地般的自制力。
在第二天的報紙上,喬治看到了這次沖突的簡短報道,但幾乎被艾倫·謝潑德[16]——美國第一位進入太空的宇航員,完全蓋過了。這讓喬治非常失望。誰會在乎一個被打的黑人呢?他辛酸地想。不到一個月之前,蘇聯宇航員尤里·加加林剛剛成為第一個進入太空的人。俄國人在載人航天飛行上勝過了美國人一籌。美國白人能遨游太空,美國黑人卻連廁所都不允許進。
在亞特蘭大走下長途車時,自由之行運動的成員們受到了一些人的熱烈歡迎。喬治的熱情又恢復了。
但這只是喬治亞州的情況,現在他們正在前往阿拉巴馬。
“金為什么說我們熬不過阿拉巴馬?”瑪麗亞問。
“有傳言說三K黨在伯明翰籌劃著什么,”喬治陰沉地說,“很顯然聯邦調查局知道這件事,但他們什么也沒有做。”
“當地的警察呢?”
“警察就是三K黨員。”
“那兩個人呢?”瑪麗亞朝走道另一邊后面那排上的兩個男人甩了甩頭。
喬治回頭看了眼坐在那里的兩個胖胖的白種男人。“他們怎么了?”
“你沒覺得有警察的氣息嗎?”喬治明白了瑪麗亞指的是什么,“你認為他們是聯邦調查局的人嗎?”
“他們的衣服很寒酸,不像是聯邦調查局出來的人。我猜他們是阿拉巴馬高速公路巡邏隊的便衣警察。”
喬治大為震撼:“你怎么這么聰明?”
“我媽媽一直逼我吃蔬菜,爸爸又在美國暴徒最為集中的芝加哥當律師,那里可是流氓匪徒之都。”
“那么你覺得他們兩個在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們不是來保衛我們的公民權的,你覺得呢?”
喬治望向窗外,看見一個標識牌上寫著“歡迎進入阿拉巴馬”。他看了看表,這時是下午一點,太陽高掛在湛藍的天空中。要是死在今天,也算挺美好的。他想。瑪麗亞想投身政界或是公益事務。“抗議者可以有很大的影響力,但改變世界格局的終將是政府。”瑪麗亞說。喬治想了一會兒,不知自己是不是同意這句話。瑪麗亞曾經到白宮的新聞辦公室應聘,并得到了面試機會,但并沒有成功。“華盛頓不雇傭黑人律師,”她憤憤不平地對喬治說,“我也許會去芝加哥,在爸爸的法律事務所工作。”
喬治的過道對面坐著一個穿著大衣,戴著帽子的中年婦女,她的膝蓋上放著個白色大手提袋。喬治笑著對她說:“這天氣坐車真好!”
“我去伯明翰看女兒。”盡管喬治沒問,她還是說道。
“真是太棒了,我是喬治·杰克斯。”
“我是科拉·瓊斯。瓊斯是夫姓。我女兒的預產期還有一周。”
“是頭胎嗎?”
“第三個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說你這個外祖母可真是太年輕了。”
女人神情愉快地說:“我四十九歲了。”
“真想不到!”一輛灰狗長途閃著燈從另一個方向開了過來,運動成員所乘的長途車慢慢停了下來。一個白人走到喬治所在這輛車的駕駛座的車窗旁邊,喬治聽見他對司機說:“安尼斯頓的長途車站聚集了一大群人。”司機對來人說了些話,但喬治沒聽清。“小心點。”窗邊的男子說。
他們所乘的車又出發了。
“一大群人是什么意思?”瑪麗亞焦慮地問,“可能是二十幾個人,也可能是一千來人;可能是歡迎我們的群眾,也可能是充滿憤怒的暴徒。他為什么不多告訴我們一些情況呢?”
喬治覺得瑪麗亞刻意用憤怒遮掩著自己的恐懼。
他回想起母親的話:“我只是怕他們會殺了你。”參加運動的一些人聲稱自己愿意為自由的事業而選擇去死,喬治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成為名烈士。他還有許多事想要去做,比如和瑪麗亞睡覺。
不一會兒,他們到了安尼斯頓。它看起來和別的南方小鎮別無二致:低矮的房子,棋盤似的街道,又臟又熱。路邊站滿了人,就好像要舉行一場游行。許多人都盛裝打扮,女人戴著帽子,孩子們梳洗一新,無疑剛去過教堂。“他們是想看到什么?長著角的人嗎?”喬治問,“我們終于到這了,伙計們,真正的北方黑人,打扮體面。”盡管只有瑪麗亞能聽見他的話,但他卻像是在對馬路兩邊的圍觀者發表演說似的。“我們是來這收繳你們的槍,教你們什么是社會主義的。但首先我想問一問,這里的白人女孩通常在哪兒游泳啊?”
瑪麗亞咯咯直笑。“如果聽見了你的話,他們肯定不知道你是在開玩笑。”
喬治不是在開玩笑。這和在墓地吹口哨一樣,只是在給自己壯膽而已。
長途車開進了車站,里面奇怪地一個人也沒有。車站大樓似乎關著并上了鎖。喬治覺得這里的氣氛非常詭異。
司機打開了長途車的門。
喬治根本沒看清暴徒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他們突然之間圍住了車。他們都是些白種男人,有的穿著工作服,有的穿著禮拜的西服。他們拿著棒球棍,金屬管和長長的鐵鏈,并朝車上大喊。大多數都很幼稚,但喬治也聽到了一些諸如“希特勒萬歲”之類的充滿恨意的口號。
喬治站起身,他的第一直覺就是關上公共汽車的門。但那兩個男人,瑪麗亞覺得他們像是公路巡警,出手比他更快,他們快步上前關上了車門。也許他們是來保護我們的,喬治心想。但也許他們只是在保護他們自己吧。
喬治朝周圍的幾扇車窗外望去。外面一個警察都沒有。當地警察這么可能不知道有一群武裝暴徒聚集在車站上呢?毫無疑問,這里的警察必定和三K黨是沆瀣一氣的。
沒一會兒,暴徒們用攜帶的武器開始襲擊。他們用鏈條和鐵橇敲擊著車廂,聲音十分刺耳。玻璃窗被砸破了,瓊斯夫人驚恐地大叫起來。司機啟動汽車,但一名暴徒躺在了車前。喬治覺得司機也許會開車從那人身上軋過去,但他卻熄火了。
一塊石頭穿過了車窗并,玻璃碎了,喬治覺得面頰像被蜜蜂咬了下似的刺痛。他的臉被一塊玻璃碴劃了道。瑪麗亞坐在窗邊:她的處境很危險。喬治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向自己。“蹲在過道里。”他朝瑪麗亞大嚷。
一個手指上戴著銅套的男人獰笑著把拳頭伸進瓊斯夫人身邊的車窗。“和我一起趴下來!”瑪麗亞把瓊斯夫人拉到地上,用肩膀護住年老的夫人。
吼聲越來越大。“該死的共產分子!”暴徒們尖叫著,“你們這群懦夫!”
瑪麗亞說:“喬治,快貓下腰!”
喬治不想在這群暴徒面前表現懦弱。
噪聲突然消失了。對車廂的敲擊告一段落,也沒有玻璃被打碎了。喬治看見外面有個警察。
也該是時候了。他想。
警察揮著警棍,但和手指上戴有銅套的男人說話很和氣。
喬治發現又來了三個警察。他們讓人群平靜下來,但讓喬治氣憤的是,他們除此之外什么都沒做。好像這群人并沒有違法似的。他們和鬧事者們閑聊著,看起來像是朋友。
兩個公路巡警靠在各自的椅子上,看上去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喬治猜測這兩個人原本只是來監視他們的,沒想到會成為群體暴力的受害者。他們被迫和自由之行運動的參與者一起自衛。經過了這么一出以后,他們也許會用全新的視角看問題。
長途車發動了。喬治看見一個警察在擋風玻璃前清走暴徒,另一個警察正在指引司機往前開。在車站外,一輛警車在長途車前把它帶上了開往城外的路。
喬治的感覺好了些。“我想我們逃過這一劫了。”他說。
瑪麗亞站起身,顯然沒有受傷。她從喬治的西裝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塊手帕,輕輕地幫他擦了擦臉。白色的手帕上立刻染上了紅色的血漬。“一條猙獰的小傷口。”瑪麗亞說。
“沒事,我死不了。”
“不過你不會像以前那么英俊了。”
“我英俊嗎?”
“你曾經很英俊,但現在……”
平靜沒有維持多久。喬治瞥見一長排小貨車和轎車跟在長途車后面。他呻吟一聲。“我們還沒逃過這一劫。”他說。
瑪麗亞說:“我們在華盛頓上車前,我記得你跟一個白人小伙子說話。”
“是哈佛大學法學院的約瑟夫·烏戈,你為什么會提到他?”喬治問。
“我想我在車站的人群中看到了那家伙。”
“不可能,他是我們這邊的,你一定搞錯了。”但喬治記得,烏戈的確來自阿拉巴馬。
瑪麗亞說:“他有一對凸出的藍色眼珠。”
“如果他是暴徒之一的話,那就意味著他一直假借支持民權運動的名義在監視我們。但他不該是那種告密者啊!”
“你確定嗎?”
喬治再次看了看身后。
警車在小鎮的邊界折轉,但其他車輛卻沒有。
車上的暴徒們聲嘶力竭地叫喊著,聲音蓋過了汽車的引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