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出唱片接受采訪,一些DJ和記者朋友都知道我與李健交情甚篤,也有不少聽友同屬我們共同的歌迷,所以他們就會說,你們倆身上定然會有許多共通的東西,或者對某些事物有著共同的喜好或偏見,才會這般惺惺相惜,云云。我趕忙解釋說,實際上我們有著太多的不同:他唯美,我散漫;他穩重,我慌張;他空靈,我低沉;他忠貞,我多情;他唱功了得游刃有余,我拙舌笨嘴無可奈何……而后我戲言曰:他與我,一個是一路暢通、優雅瀟灑的清華高材生;一個是形跡可疑、跌跌撞撞的幻想旅人。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初到北京沒多久就與李健相識了,他那時候可能還在清華就讀吧。但總是回憶不起來最初的相遇是何種場景,彼此有什么印象、談了些什么。十多年下來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像與其他友人之間總是充斥著精彩曼妙的情節和妙趣橫生的故事。然而正因如此,才會慢慢發現李健的與眾不同,他有著耐得住寂寞和超然不群的品性。凡事不疾不徐、春風化雨,不經意間就將一份細膩與明亮以溫柔傳達,如同他婉轉的唱腔,在你耳邊縈繞不去。
我與李健同齡,屬虎。但凡屬虎的男女我都抱有好感。不是因為它威猛霸氣、號稱森林之王,而是從小就覺得老虎一身勻稱的金黃耀眼而神秘,好像是某種奇異的想象或者詩歌的昭示。所以我的老虎時常從夢幻與詩篇里走出。后來果真在英國詩人布萊克的詩里見到了它:老虎,老虎,你熾熱地發光/照得夜晚的森林燦爛輝煌/是什么樣的不朽的手或眼睛/能把你一身驚人的勻稱造成?
貌似有點跑題,不過說到詩,偶爾會覺得李健也與詩歌很有緣。詩,并非僅僅是書寫于紙張上一行行的字句,詩也是一種生活的節奏和方式。所以,以詩的方式來生活的人,即是詩人。另有一次讀到柏樺的一句詩:呵,前途、閱讀、轉身/一切都是慢的。覺得于李健頗為貼切。
李健的確是“慢”的。與盧庚戌同組“水木年華”時尤為明顯。如果盧是張揚的、外露的、快速的,那么李就是含蓄的、內斂的、緩慢的。在水木年華頗為紅火的時候,他卻選擇了退出,過了很長一段寂靜的、自由的、比緩慢還要緩慢的生活。早在我們二十來歲的時候,時常相約閑談,每次見面我們都會為對方獻唱近作,以作分享、以求鼓勵。之后我總會流露對現實的擔憂和迷茫。彼時李健總是無比堅定而有信心,他勸慰我說,一般創作型歌手都在二十七歲成名,列舉樸樹、高曉松、鄭鈞等等。聽他那么一說,我頓時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
前些年,我在鐘鼓樓附近“疆進酒”舉辦小型音樂會,李健前來捧場做嘉賓,第二年他的《傳奇》就被王菲傳唱開了,他上臺演唱之前開玩笑說,“我和小鐘同歲,我們今年都是二十七歲”。知道我們真實年歲的歌迷被李健這么一開玩笑,都笑了起來。我卻馬上想到從前那些歡樂又憂愁的青澀歲月。
退出水木的李健悠然自在卻不忘進取,厚積薄發有了自己第一張個人創作專輯。有天約我去西四他家做客,我從后海宋慶齡故居附近的住所騎車欣然前往。到了之后,看見是一個干凈明亮的院子。是夏天,清風蟬鳴、芳菲悠閑。李健與女友門口相迎,郎才女貌、脫俗明亮。客廳書柜整齊擺放著CD、書籍、精美物件,主人品位一目了然。
書柜前方擺放一把大提琴,李健說近來甚是有興趣,常有練習。我叫他拉上一曲,他卻婉拒。我也不強求,暗想,大提琴性感醇厚、奔騰暗涌,一如夜晚的秘密,最該為入睡之前的心動戀人演奏,而共入夢之愛河也。
李健把錄制好但還沒發行的專輯給我聽,叫我提提意見想法。這張專輯就是后來大家喜歡的《似水流年》。全部聽完,為之贊嘆,更加感覺到他離開水木是正確的,歌曲涌動著真誠的情感,隱藏著節制的力量。尤愛《八月照相館》,歌曲與韓國同名電影一樣感傷而唯美,綻放著生命的溫暖和奇跡。弦樂緩緩流淌,恰似生命充滿悲歡離合,間奏不經意地轉調又有著柳暗花明、重獲新生的喟嘆與精彩。
另外幾首歌,我一聽,與竇唯的音樂頗有幾分接近,悠遠而空靈,有點不食人間之煙火的況味。于是我猜測,后來王菲唱起《傳奇》,當間奏竹笛吹響,涌現一派“好春光艷陽天”的無限契機時,她定會想起前夫竇唯。
李健說不想把《什剎海》這首歌收入,總覺得不是很好。我強烈地不同意。我說這首也屬佳作,一定要收入,歌曲轉調之處與《八月照相館》有異曲同工之美。李健比較相信我的感覺,當時就決定,那就收入之。
那時候空氣好人口也較少,李健說他經常傍晚時分從家里跑步過美術館到后海,然后又慢慢跑回來。我心想,這首歌肯定就是這么跑出來的:什剎海邊住過的那條街/又是遍地金黃的銀杏樹葉……一樣的故事,不同的感覺/仿佛是水岸的分別……美好而跳躍,仿佛在述說一個故事又好像沒有故事,只是心情的起伏與記憶的浮動。
那天告別時,李健給我一首曲子,還沒有歌詞,他請我完成。夜晚聽著曲子,靈感乍現,就是后來的《紫羅蘭》:……窗外一只會唱歌的鳥/拍動彩色翅膀飛遠了/薩喲娜啦薩喲娜啦抖動一根羽毛落在我肩上……
后來李健笑曰,整張專輯里,這首歌最具神秘色彩,惹人無盡想象……中間有一段,李健的戀人用獨特語言唱出的句子是我從顧城詩中得來的靈感:他們排成排/跳著奇怪的舞/整齊得/讓你無法通過。
李健雖然理性克制,但也時常觸景生情,在還沒有微博的博客年代,常看我的博文。他毫不隱藏地跟我說,又被我的某段書寫而打動;開車聽到麥田上的烏鴉,也會馬上停車與我興奮地電話一通,這搞得我很不好意思。他講太欣賞我的心態和生活方式了,在這個年代怎么還會有這種人。
這真是他夸大其詞了,我哪里有什么所謂的心態和生活方式。懶出門,朋友少。待在家里,無所事事。看書、買菜、做飯。去公園加入老年人的隊伍,鍛煉鍛煉。偶爾遠行一趟,在異地他鄉漫無目的地閑走游蕩。尋覓舊書店,迷失在古舊無人小巷,夜晚回到旅店,隨手記點偶遇和感想而已。
我倒是覺得李健的生活豐富多彩、惹人艷羨。明星、麗人、朋友時常圍繞,卻不失自己的品位與個性。雖說同行相輕,可他總是當眾對我極盡贊美之詞,一有機會就介紹我認識某某唱片公司的老總。
那年我們認識不久,他早早就跟我定好,邀約與他一起參加他母校一場較為隆重的演出,就是那次演出結識了宋柯,為日后簽約太合麥田埋下種子。后來出了唱片去做宣傳,總有主持人說,之前有個歌手嘉賓上我們的節目一直提及你,說現在像你這樣的歌手真是少極了,你知道是誰嗎?
不用說,肯定是李健。我想,當年他出唱片在各地做節目談起我的時候,我在哪兒呢?是在書桌前以想象來云游四海;還是真身已經游蕩在西北正與牧民們趕羊遷徙;或者夜幕徐徐降臨,在斗室里頹喪了一整天,走出戶外:河燈亮起,碎月搖晃,船上琴弦撥動,正走過什剎海邊的那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