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還沒成立他的“美好藥店”樂隊之前,曾幫著我組過一個短命的樂隊。短得連名字都還沒來得及取。那時候我們都在酒吧駐唱,彼此租住的地方也很近,三天兩頭總有往來。我們都創作積攢了不少作品,某日當我對他說想搞個樂隊并請他加入時,他爽快答應,非常上心,于是我就把樂隊隊長的頭銜,光榮地賜予了他。
首先要把樂隊的成員和編制定妥,接著再找合適的樂手,這同時小河已經把我的歌曲拿去開始寫排練的總譜了。除了隊長,他還擔任貝斯手,我彈吉他,我們又找到一個鼓手和手風琴手。如此,我就建議開始排練吧。小河卻說不能!還得找一個小提琴手,并且要女的。他說寫譜子的時候已經安排了小提琴的功能和作用。我甚是想不通,哪怕寫了譜子、安排了功能,跟是男是女有何相干啊。
他是隊長,我只能試著建議:畢竟我們剛開始搞樂隊,管他男女,先找到一個湊合排練起來先,再說我們的手風琴手不就是一個美麗而落落大方的女孩嗎?小河嘿嘿一笑,沒有作答。但我了解小河的性格,極其有主見,凡事總是不按常理出牌,做出的決定很難變動。這樣小河開始想辦法了,他親自擬定一份招聘廣告,大意是我們樂隊初成立,目前急需要一名小提琴手,女的。如果你熱愛音樂,期待加入。后面留有我的手機號。我們一起動手抄寫好幾份,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們懷揣廣告和糨糊,潛入了中央音樂學院,迅速在學校不同區域張貼好后,矯捷撤退。
撤退至校門口,小河叫我這幾天不可大意,需時時留意來電。他話音未落,我手機就響了。我們相互看了一眼,忽覺蹊蹺,但都沒放在心上,這才幾分鐘啊,好事不會這么迅捷到來吧。不過,我們還是小激動了一下。我掏出手機一看,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一接通,是一位女孩的聲音,啊,果真是看到我們的廣告而來電!電話那頭女孩說,她看到了廣告,自己符合要求,學小提琴,熱愛音樂,目前讀大二,但愿意抽出時間跟大家排練。我連說太好了太好了,告訴她我們的隊長就在身邊,請她與隊長一說,就把手機遞給了小河。這,這運氣好得簡直太令人猝不及防了,一支獨特而驚艷的樂隊即將成立,別提有多興奮了。
小河接過電話,我感覺他正要張口卻停了下來,聽著對方說話。接著小河說,是這樣的,我們樂隊剛剛成立,沒有費用,我們只是想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好好做音樂,我們有很好的原創作品,相信只要堅持,大家都會好的,但也不能給什么保證。電話那頭女孩又說了幾句。小河輕聲說了一句,好吧,那再見。掛了電話跟我一聳肩,臉上夾雜著苦笑和一絲尷尬。
這時候一個拿著大提琴的女生從出租車上吃力地下來,步履緩慢,滿臉倦怠。從我們身旁經過,進了學校。秋風陣陣,地上黃葉亂飛,有一片跟蹤了她好一陣子。
接下來,如你所料,從來沒有接到過音樂學院來的電話。每與小河見面,他也從不問起。我們好像根本就忘了去音樂學院張貼尋找小提琴手廣告這檔子事情了。但在小提琴缺席的情況下,我們樂隊四人還是照著小河的總譜開始排練。每當該小提琴出場表現的時候,小河就口活替代。那時候小河的編曲極為復雜,小提琴部分寫得尤為高難度,層層疊疊、驚險跳躍,時而撥奏,突然跳弓,時而雙弦齊拉,突然泛音點綴,甚至還要模仿杜鵑鳥的啼叫。(當時我寫了一首《杜鵑與石榴》)不知道他是熱愛小提琴至極,還是與之有仇恨。
我想,幸好我們沒有尋找到小提琴手,不然她肯定要被小河逼瘋了不可。而他自己縱然有三頭六臂,也很難用嘴把他寫的這些高難度部分順暢自然地表達出來。我看著小河實在太辛苦了,邊彈貝斯,邊用嘴拉提琴:滿臉漲紅、青筋暴起。幾番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周云蓬某篇文章里寫,當時我作為酒吧唱歌的前輩,拍拍還是新人的小河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好好干,這里姑娘多的是。我倒真不記得自己說過這番話了,我想也許是別的什么人跟小河說的吧,因為那時候我也較為膽小、害羞。只不過我好像從小到大一直都這樣,正如那些心理學家所說,害羞這種東西,如影隨形,即使長大成年變老也很難將之拿掉。
小河卻不是這樣,從前的小河略微保守內向。如今的小河成熟大度、虛空謙遜,各種場合應對自如,頂尖才華、花白頭發、紹興氈帽,即興風采迷倒浮生男女。那時候在酒吧,小河每當表演完一節,瞬間就消失不見了。而我們總會被男女吧客纏住聊上一會、喝上一杯。當下一節表演開始,小河又出現了,多情也脫俗地唱上一首“安多加拉”。
安多加拉是小河剛剛認識的一位藏族姑娘:安多加拉,她是我的童話,她的眼睛眨呀眨,仿佛在回答……
小河瞬間不見去了哪兒呢?原來每次他唱完都去了酒吧后面的廚房,雖然空氣不通、油煙味十足,卻也清凈悠閑,遠離酒客們的無聊喧嘩。要是肚子餓了,愛音樂的小廚師還會給他搞一個蛋炒飯。之后他開始畫素描,憑著平常生活中細致的觀察和腦子里的記憶,畫下酒吧老板、某個服務員、某個酒吧???,當然也畫下了他夜思日想的安多加拉。有一次某音樂公司為我們這些音樂人做了一張合集,發布會那天,出品人邀請作為合集制作人的小河上臺講話,他緊張地沒有說出一句話。跟現在的侃侃而談、一針見血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安多加拉我們從未見過,也許小河本人也就見過那么一兩次罷?,F實生活中小河有一位叫瑋的女朋友,在新街口一帶碰見過他們幾回,與那時候的小河一樣清秀而沉默寡言。
有一次小河告訴我,他送給瑋的一件小禮物(一枚戒指?年頭久遠我有點忘了),瑋不小心弄丟了。她難過緊張得要命。小河寬慰她不要想了,興許還能找到,即使不見了也不要緊,再買一個。后來瑋想起來,說可能自己收拾什物,粗心大意將它與廢紙舊物一起扔到樓下垃圾堆里了。聽到這兒小河坐不住了,他情濃心細,愛之信物尤為看重,萬不能有任何損失。既然現在又有了尋找的眉目,豈能放過!那時已是夜晚,小河想必須趕在凌晨環衛工人清理垃圾之前將信物找到。他馬不停蹄趕到女友家樓下,借著路燈、拿著手電,在堆積如山的垃圾池里開始了漫長而仔細的搜尋。
現在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小河,現代、先鋒、不羈,時常向世俗發出挑戰。但他骨子里卻是傳統而溫柔的。早年曾跟他回過一次老家邯鄲,他每天很早起床,幫母親一起做很多家務事,說很多貼心話,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那次垃圾堆尋找信物直到天色泛白,也沒有找到。可想而知,其中的過程和滋味……
結果,隔天瑋興奮地跟小河說,原來沒丟,還在家里!如果真在垃圾堆,小河沒找到才怪呢!小河沒有告訴她當夜在樓下垃圾池翻尋了一遍遍。累了,仰頭能看見她房間里的燈光,感覺是兩個人一起找。后來熄燈了,他一個人繼續。他們分手后又過了幾年,我在新街口舊書店街邊碰見過瑋,還是當初那模樣,她停下來叫了我一聲小鐘,似乎有話要問我,但匆匆聊了幾句,走了。
小河當過兵,炊事班戰士。他高超而獨特的琴技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苦練而得的。部隊里炒菜的勺子簡直就是下地干活的鏟子,年輕的小河戰士揮舞鐵鏟,在巨大的炒菜鍋里翻云覆雨深得班長喜愛。班長有事沒事找小河談話,噓寒問暖,格外關照,對小河業余苦練琴藝也大力支持,部隊有晚會演出,總安排小河作為班里最杰出的文藝代表去參加。后來甚至把床鋪也換到了小河的邊上。至此小河有點發懵了,班長究竟是要干嗎呢,又想起他平常時日的一些有意無意……
以后寢室熄燈的晚上,班長開始有所動作了。開始小河背過身去忍讓著、委婉地拒絕著。如此班長更是得寸進尺,在小河的身后蹭來蹭去,蹭個不停。小河不好意思大聲喊出來,畢竟人家是班長啊,唯有在暗中不停地躲避反抗著。面對如此倔強、不領風情的小兵,班長只好作罷,長嘆一聲轉身而睡。可是第二天夜晚來臨,班長仍舊色心不改,繼續進行騷擾和攻擊,小河繼續頑強、默默無言地抗議,班長再次悻悻然敗下陣來,如此反復。奇怪的是,白日里的班長和往常絲毫沒變,一點也沒有因為夜晚小河無情的拒絕而對他給以權力的報復和打擊。
最后那一次,小河說實在沒法再忍受下去了。往常班長蹭上一陣子無法得逞也就扭頭作罷了。可是那一次簡直有風雨欲來、誓不罷休的感覺,班長到底有多么出格,我沒詳問??傊『討嵟耍瑫r也是沒有法子了。小河說,那次他依舊背對著氣喘吁吁的班長,只是不再慌張和閃躲,而是精準而有力地伸出右手,向后一把抓住了班長的勃起,三下五除二就瀉了他的火!
如此輕描淡寫而決絕有力,我們不禁對小河刮目相看。小河說這下班長老實了,第二天就搬到另一個新兵的鋪位旁邊去了。小河奮力游出班長之欲海,初戰告捷。后來小河成立了樂隊,常在演出的過程中加入他一些過火的行為表演,看得歌迷觸目驚心又滿懷期待,也許跟他的成長和所經歷的種種有某些關聯吧。
有段日子和小河每周三晚都在和平里的NO.9酒吧唱歌。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困得要死,在彈琴唱著歌的同時,睡意不停地襲來,好幾次我都覺得已經入夢了。終于被睡神徹底帶走的我,毫無知覺地從吧凳上掉了下來。小河扔掉手中的小鼓,趕緊扶起了我。離舞臺很近的一個獨身女子驚叫了一聲。
幸好那天人不多,除了驚叫者,其他三三兩兩的酒客們無心聽歌盡忙著聊天、調情或酗酒。雖然單身女子的突然尖叫吸引來了酒吧老板華山和幾個服裝學校女常客的目光,但是非常之迅速,我又重新坐上吧凳唱起了歌,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那天唱完歌從酒吧出來,小河提議今晚我們走路回家,我同意。我們住得很近,他在甘家口,我在車公莊。我們邊走邊聊,很是開心。說起剛才我從吧凳上掉下來,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也很搞笑。小河說從看見我睡著似的砸了幾次腦袋,到從凳子上掉下來,又到坐回去,我的歌聲卻一直就沒有停下來,請問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說你別逗我了,怎么可能歌聲沒有停下來!不過,我真是睡著了,好像還做了一個夢,夢見有個女人翻墻潛逃。
我們一直往前走,路燈昏暗,夜風微微,行人寥寥,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好像夢成現實一般,果真看見一個女孩在翻路邊大院的鐵門。小河與我默默一笑,彼此似乎有一種秘而不宣的意思。我們覺得定是女孩下班晚,院門上了鎖,保安或看門大爺睡著了叫不應。鐵門高高的,看見女孩先把手中的包放進去,然后抓起鐵桿就要往上爬。
我跟小河說,趕緊,去做做好事,幫她一下,托她一把。小河猶豫不決地看著我說,這,行嗎?我說,做好事啊,沒什么不行的,你還挺不好意思啊。終于,小河走過去了,一邊走,還一邊有些緊張地回頭看我。
這次小河做好事的結果,事先我能預料到一點……女孩通過小河的幫助順利地翻入院子,可是女孩不僅沒有謝謝小河,反而很是不爽,覺得小河多管閑事、占她便宜。小河嘟囔道,我是真心想幫助你啊。
這一切,被站在后面的我看得一清二楚,女孩進院子消失后,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笑疼了肚子。小河訕訕地走到我面前說,鐘,你太壞了,你這個大壞蛋,還說做好事,做好事你自己怎么不上??!
我說你幫忙之前,至少跟她提個醒啊,你上去什么也不說,直接就托她的屁股,她能不慌張不惱怒嗎?我還忍不住地笑,笑得彎下腰卷成了一個球,如果冤屈的小河此時順勢推我一把,歡樂的我真的會像球一樣在馬路上滾動起來,滾滾向前的我們的友情一刻不停,與光陰、夢及記憶一樣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