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吃的迷思(1)

  • 味道之第一宗罪
  • 梁文道
  • 4879字
  • 2017-06-16 09:52:40

貪食惡之首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而但凡欲望,總得放置在道德的領域里監視、思考、調節和規管。此所以性總是離不開道德的目光。亂倫和人獸交固然有違常理,大部分人都受不了;即使稀松平常如雙性愛與同性愛,在一些人看來也還是不能接受的敗德劣行。請仔細想想我們從小接受的倫理教育,里頭起碼有三分之一是和性欲有關的。

于是問題就來了,既然性欲和食欲都是公認的人類根本欲望,那為什么今天我們仍然會以不齒的目光看待一個性濫交的人,卻不會在道德上譴責一個貪吃無厭的人呢?難道只有性欲才和道德相關,食欲卻能自由自在地漂流在倫理的世界之外?

看過好萊塢經典驚悚片《七宗罪》的,當記得其中有個胖子死狀凄慘,是給人強行喂食撐死的。據片中殺手留下的暗示,這人的罪名是“貪吃”(拉丁文為gula,也就是英文里的gluttony),正是歐洲傳統“七大罪”(Seven Deadly Sins)之一??梢娛秤^盛和性欲過盛一樣,都曾是種罪惡,甚至還是致命死罪,必須受到處罰。其實“貪吃”這個概念指的不只是貪吃,還包括一切過度的沉溺。在基督信仰的價值觀里,所有人欲只要不加節制地放縱,所有喜好只要不能自拔地沉溺,都是有罪。而這種縱欲之罪,以食欲為代表,畢竟飲食是人之大欲。

回到中國,情況豈不也是一樣?例如“饕餮”,傳說中乃是龍的九個兒子之一。龍這種神物又會飛天還能下水,系威系勢,生下來的九個兒子卻沒一個有出息,有的喜歡蹲在屋頂的角落吃西北風,有的則喜歡有事沒事背負千斤重物。至于饕餮,則是一種惡獸,見了什么都要一口吞下去,長得面目猙獰,還沒有動畫《IQ博士》里的“小吉”那么可愛,所以古人把它的樣子放在青銅器上,顯得很有煞氣,或有鎮邪之效。

我們都知道“饕餮”就是貪食無度的意思,不是件好事,但它又是怎么變成今天我們所說的“老饕”這么正面的呢?如今若有一人夜夜笙歌,每晚更換不同的性伴侶,我們私底下或許會有點羨慕,但公開表態肯定是否定的??梢菗Q作一個每晚去不同飯館進餐,試遍天下美味的家伙,我們卻會尊稱他為“食家”,或者把“老饕”這個本來很負面的稱呼轉成對他的恭維。再說不定,像《飲食男女》這樣的大眾刊物還要以優渥稿酬請他寫寫心得,號稱“食經”呢。你幾時見過一個淫欲無度的浪子能夠搞出名堂,混得像蔡瀾、唯靈、李純恩這么好,還要在報紙上寫“淫經”,替電視臺主持旅游“采花”節目?

這個轉變,變的其實不是食欲本身,也不是大家對于食欲的態度,而是道德關注的范圍。法國大哲學家??拢∕ichel Foucault)曾經指出,傳統的倫理學和道德哲學很愛討論“善”和“正義”這些抽象理念,也從來不乏對各種行為好壞的判斷和反思;但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卻被遺漏掉了,那就是道德覆蓋的范圍到底有多大。比如說,你跑步的快慢就與道德無關,跑得快不表示你善良,跑得慢也不表示你卑鄙。一個人的體質與能力并不在道德關注的領域之內。可是欲望就不同了,它始終是道德判斷的核心。而食欲漸漸被排出道德規管的范圍,說明我們這個時代不再嚴肅正視人對飲食的欲望,不再覺得需要從這個點上裁決人之良惡。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似乎只剩下男女了。

我有一個同事,長得相當高大肥壯。他的收入不算太高,職位也還夠不上級別,但每次出行,他都要自己貼錢換上商務艙的座位。在他看來,這不只是坐得舒服與否的問題,還是個道德責任的問題。為什么?我想很多人大概都有過這種經驗:擠在經濟艙,隔壁還坐了體形超大的人,活像狹小的牢房搬進來了一個肥胖霸道的獄友。當他用餐的時候,手肘猛地一下子撞了過來,差點把你那弱不禁風的小餐盤整個掀起。他很歉意,你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是天呀,小時候對肥仔同學的那種偏見硬是不能自控地升起。然后你開始留意他會不會吃得不夠飽,和空姐要求多一個杯面什么的;結果你發現情況恰恰相反,他連一份正常的飛機餐都吃不完;是怕不好意思嗎?

西方的基督信仰傳統把貪吃列為“七宗罪”之一。有人甚至認為“貪吃為萬惡之首”,堪比我們中國人講的“萬惡淫為首”。

理由是這樣的。人的原罪是什么?是亞當和夏娃吃了禁果,所以被驅逐出伊甸園。換句話說,假如亞當和夏娃不是因為貪“吃”,他們就不會忽然感到淫欲的羞恥,進而對上帝說謊了。

而且縱欲總是罪惡的,表面上看,貪吃算不了什么。可是你一旦吃得太好,欲望受到過分的縱容,正所謂“飽暖思淫欲”,其他一切淫邪的罪也就會跟著而來了。一開始是從食欲的失控轉到性欲的失控,接著可能會干下“淫人妻女笑呵呵”的無恥惡行,最后說不定還會演變出搶劫、殺人等種種罪孽。所以你說,貪吃是不是很嚴重的一件事?

最近看了一本叫做《貪吃》(Gluttony)的小書,作者弗朗辛·普羅斯(Francine Prose)的邏輯不算太清晰,可是里頭有很多有趣的資料,例如著名的早期神學家德爾圖良(Tertullian)說過以下這段話:“和貪吃無關的淫欲當然會被認為是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現象;既然這兩者是如此的渾然一體,密不可分,如果有任何分開它們的可能,那就是讓生殖器不與腹部相連……罪惡的順序與器官的順序是一致的。首先,是腹部;然后緊接著所有其他淫蕩的器官被放在美味之后,通過對它的喜好,對淫蕩的喜好找到其他通道?!边@么說來,只要性器官長在別的地方,例如手臂上,食欲的可怕程度就會減少一點吧。

其實基督信仰最不滿食欲的地方在于它使人過分崇拜自己的身體。為了滿足口腹之欲,花了大量的時間心力在烹調和進餐的過程上,絞盡心思地研究怎樣炮制一根雞爪、一顆西紅柿,仿佛從嘴唇到胃部之間的器官才是最圣潔的神殿。因此長得胖不是一種罪,而是罪證,它證明一個人過度貪吃,以肉體代替了上帝,崇拜偶像(也就是自己的肚子)多于天主,這是何等瀆神的重罪呀!難怪在但丁的《神曲》里面,貪吃的人要被打下第三層地獄,永遠承受惡臭泥沼和狂風暴雪對身體的折磨。

有趣的是,我們今天卻把肥胖本身變成了罪。一個人長得胖不只代表他懶惰不節制,他的胖才是最大的錯誤。所以我們才會發明五花八門的瘦身方法,讓人可以懶懶地不做運動,放懷地大嚼美食,偏偏還不會長胖,似乎懶散縱欲都沒有錯,胖才是問題。同樣是歧視肥胖,古人和現代人的理由是不同的,古代基督徒認為肥胖表示一個人崇拜肉體,現代人則覺得它是對身體的不重視。由此可見,我們現在最崇拜的神就是我們自己的身體。每天報紙電視上的瘦身廣告,好比無處不在因此可以讓人隨時檢查自己的鏡子,在在提醒我們,人類是多么迷戀自己的身體。

所以我安慰那位很自責的同事,不要怕,萬一飛機失事,你旁邊那位不敢吃任何紅肉的苗條女郎一定比你先下地獄,因為她犯了瀆神的重罪。

小時候要是吃不完盤子里的東西,是一定要給人教訓的,外婆通常都會說:“想想看電視上那些非洲饑民,人家想吃都沒得吃,你還不好好珍惜自己的食物?!彪m然我也知道點惜福感恩的道理,也明白什么叫做“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但我就是不懂我浪費了食物和非洲的饑民有什么關系。難道我把飯菜吃完了,地球另一邊上挨餓的人就能吃飽了嗎?

再長大一點,我才曉得祖父母那一輩都是經過戰亂的人,就算自己沒有餓過肚子,也見識過災荒。如今我們不僅吃得飽,且猶有余裕看美食雜志,尋找最新最奇的飲食信息,恐怕很難想到我們這幾代香港人是何其幸運。讀一點歷史,就知道幾十年沒戰亂沒災荒,大體上沒人餓死的時候和地方實在不多,而你和我恰好就活在這樣的年代和地點。

全球糧食價格在去年上漲了20%,中國的豆類和肉類產品更是升了40%。凡是做餐館的人和每天逛市場的主婦,也一定明白這些數字的真實效應。直到糧食漲價之后,漸漸地,我們開始發現平常光顧的茶餐廳也有點不同了,天天都點的早餐C突然貴了一元五角,而老板還要大嘆虧本。最后,連白米的供應也傳出了緊張的消息,使得官員要趕到超市對著鏡頭宣布:大家不要怕。

終于,那種維持了數十年、始終被我們相信是自然而且正常的狀態,開始有點不自然,也有點不正常了。其實吃飽實在不是正常的,現在這一刻,世界上有十億人正在挨餓,也就是說差不多六個人里面就有一個是饑民。

可是大家都知道,全球糧食短缺問題的主要原因不是我們吃得太浪費。我吃不吃得完自己的食物,始終和那些忍受饑餓的人無關。不是嗎?

其實不是的。包括近日沖突消息頻傳的海地在內的所有貧窮國家,人們之所以為了缺糧而暴動,甚至死亡,主要原因在于他們買不起食物。為什么食物的價格會這么貴,貴到一個那么多人負擔不起的地步呢?根據市場的基本原理,當一樣貨物的供應有限而需求甚多時,它的價格自然就要狂升,這時誰出得起高價誰就能夠得到它。糧食也是如此,全球缺糧,大家都搶,那些人均收入每天一美金的貧民又怎會是我們香港人的對手?

問題是我們以高價買回的食物都去了哪里呢?假如買回來的東西恰巧是我們都能消耗得掉,都剛好是我們需要的,那還叫情有可原??上Р皇?。每一餐我們吃不下的食物,每一天廚房里過期的菜肉,每一晚超市丟棄的賣剩的貨品,全是我們用十億貧民和許多國際救援組織付不起的價錢搶回來的。如果我們只買自己需要的分量,食物或許不會這么貴,那些瀕臨死亡的災民或許就能多活幾天……

情況就像一個穿著皮衣的富人和一個赤身露體的窮人在爭購一匹布,富人買下了那塊布,卻在冷得全身顫抖的窮人面前好整以暇地放一把火將它燒成灰燼。

2006.9.1;2008.4.18

The king of Spain is waiting in the bar, but your table is ready

十幾年前,當我還在努力地寫劇評的時候,常聽同行贊嘆紐約是個多么尊重劇評的地方,又艷羨紐約的劇評有多大的權力多高的地位。誠然,一出音樂劇或是一臺話劇的生死往往就決定在劇評人的筆下。原本有機會演足一年的戲,只要《紐約時報》在它上演第三晚之后的早上把它說得一文不值,它大概就過不了第一個月了。香港的情況當然很不同,一套話劇可能在我的評論仍未見報的時候,就草草收場了。所以與其羨慕紐約劇評鐵筆直斷的威力,不如想想大家的底子差了多遠,人家又為什么愿意信任評論。

何止劇評。紐約的食評家大概是世界上靠吃飯維生的作家之中,除了法國的米其林偵探之外,最有權力的人了。

全球食經界一直有個傳說,話說90年代叱咤風云的《紐約時報》首席食評家Ruth Reichl曾經在Le Cirque遇過這樣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想當年Le Cirque是紐約最有名也最勢利眼的一家餐廳,一般人就算訂了位也要枯站半小時,眼睜睜地看著羅伯特·德尼羅或者高盛證券的CEO從門口大搖大擺地走到餐廳里最佳的位置,沿途則見老板、經理和侍應前呼后擁,仿如眾星拱月。某一晚,Ruth給人認出來了,充滿魅力的老板Sirio Maccioni親自引座,排開候位的人群,邊走邊對她說:“The King of Spain is waiting in the bar, but your table is ready.”(西班牙國王正在吧臺等候,但是閣下的桌子已經準備好了?。?

事隔多年,Ruth在她的新著Garlic and Sapphires證實了這個傳說。Le Cirque的老板不是開玩笑,當時正在紐約主持畢加索回顧展開幕式的西班牙國王,的的確確就坐在吧臺前小酌,后來才給安排到Ruth那一桌的旁邊。國王就座的時候向Ruth微微一笑,心里肯定在想,這娘們到底是什么人。

這娘們就是《紐約時報》的首席食評家。當她在辦公室整理稿件的時候,會有人大聲地對她喊叫:“Ruth,國務卿在一線,他有事找你?!蹦谴_實是克林頓時期的國務卿克里斯托弗,將要從華盛頓飛來紐約幾天,想問Ruth最近有什么好介紹。請想象一下錢其琛打電話來《飲食男女》的情形。

Ruth Reichl原來是《洛杉磯時報》的作者,后來給挖到紐約,在赴任的航班途中,鄰座的女人把她認出來了。Ruth大吃一驚,那女子就笑:“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在餐館工作,全紐約的餐廳都知道你就是最新的首席評論家。大家都把你的照片和特征釘在廚房的板子上,就在‘今日特選’菜單的旁邊?!盧uth嚇得說不出話來,那女子繼續神神秘秘地問:“還有,你的老公叫做Michael,會來CBS電視臺當監制。你的兒子也會一起跟過來吧?……”

2006.9.1

主站蜘蛛池模板: 贵南县| 应城市| 收藏| 天门市| 扎兰屯市| 启东市| 慈溪市| 山西省| 西藏| 普安县| 安乡县| 靖安县| 宁波市| 乌什县| 宝兴县| 东山县| 启东市| 盐源县| 通渭县| 威海市| 葵青区| 阳新县| 青龙| 河源市| 元氏县| 南丹县| 横山县| 诸城市| 绿春县| 基隆市| 泰兴市| 乳山市| 武陟县| 体育| 涡阳县| 神农架林区| 高邮市| 肇源县| 永丰县| 恩施市| 从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