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位品牌掌門走了。最后一個?
- 奢侈:愛馬仕總裁回憶錄
- (法)克里斯蒂安·布朗卡特
- 4165字
- 2017-06-06 17:23:46
在家族奢侈品牌那些幸免于難者當中,我認識讓·路易·仲馬(Jean-Louis Dumas)。
我之前從未見過他。我來自工業領域,一直在湯普森的工廠或是家庭裝修用品商店工作。我了解的是那些布料洗滌機器的庫房,而對于旺多姆廣場或是蒙田大道這樣的地方則一點不熟。
1988年,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遇上了奢侈品界的巨頭們。
讓·雅克·嬌蘭(Jean-Jacques Guerlain)事先警告我說:“您會見到小仲馬。當心,他光彩照人但難以捉摸,有點瘋狂。我蠻喜歡他,但還是會小心點兒……”
我心里有了底。
按他定好的時間,我在他位于法布·圣奧諾雷的辦公室的候客間等著他。
四十五分鐘后,我要走了。他那班秘書們則用錯愕與責備的目光看著我。她們像一幫怨婦或是一群蜜蜂般蜂擁過來,溫柔而面色不安地對我說:“等一下,等一下,他總要遲到一會兒的,仲馬先生嘛……”
遲到一會兒?我可不奉陪了。
故作驚訝的讓·路易·仲馬當天下午給我打來電話。在他看來,我說的話顯然很奇怪——“我等人從不超過三十分鐘……”從他的聲音里我能聽出來,他是既有不悅,又覺得好笑!
1978年,讓·路易·仲馬剛到愛馬仕的時候,愛馬仕還是一樁家族小生意。是他快馬加鞭,同他的表兄弟帕特里克·蓋朗一道,讓愛馬仕走遍世界,又一手開創手表業務,對絲綢和皮革產品進行了創新,顛覆了傳播的模式,最終成功地將一家小企業脫胎換骨地轉變為一家光芒萬丈、財源滾滾的企業集團。2006年,愛馬仕和它的近七千名員工、愛馬仕的全體股東、愛馬仕的所有供貨商將這臺驚人的造夢機器的勝利歸功于讓·路易·仲馬。將一個企業的成功等同于某一個人到如此地步是十分罕見的。但就愛馬仕的情況而言,可以說的確是讓·路易·仲馬,而且單憑他一人之力,就讓這個品牌一飛沖天。世人也因此將他銘記。
讓·路易·仲馬,首先是一種目光,一種眼神。這種目光鎖定你,質詢你,令人驚訝;這種目光可以看透你,可以殺了你,也可以庇護你;仲馬的目光可以歡迎你,糾正你,對你施以魔法。在他那里,這目光走在握手前面。他的注視令人生畏,給出回答,總結對話。仲馬的目光是跳躍的,就像巴塔巴斯之馬,吸收著各種聲音、氣味和感覺,予以長久保存,伺后用于誕生創意。
仲馬這“調皮鬼”以目光來表達他的親切、他的殘忍以及他的判斷,有時則來得過于迅速。他射出的箭可以同時帶有毒液和獎賞。
人們期待仲馬的注視,更甚于他的話語。
此人的交流方式是奇特的。各種詞語在他那里均有其特殊意義。他對于在恰當的時機,使用恰當的詞語有一種癡迷。這與他一會兒熱情似火、一會兒怒不可遏,都能達到極點,且時不時地把他所說的一切搞個180度大轉彎,并一點也不臉紅的本事可真是大相徑庭。這是因為在他那里,恰當的詞語并非總是說出來的,更經常的是寫出來的。要借助作者的手筆,才能了解他的想法,或是衡量他的反應。
誰要是輕易拿讓·路易的話當真,誰就會嘗到苦頭。只有寫下來的字才有履約價值,畫下來的畫則更佳,那是他認賬的終極證據。
讓·路易畫啊畫,鉛筆勾線,彩筆上色,在最出人意料的時候,在所有的地方,甚至是在教堂。在那里,合乎禮儀的做法是保持緘默,而不是掏出他那著名的紅色小記事本……但他滿不在乎,自顧自地畫將起來,毫不理會前后左右的目光,一點不管別人是否理解。這是出于他對隨心所欲的瘋狂迷戀,一種無法克制的拿起鉛筆的欲望,迫不及待、無法忍耐的樂趣來自于盡情揮灑,將一己之貪欲銘刻于紙上,過后再帶著幸福感來重讀,從而見識自己的膽氣,并因而得意,伴著歡笑,抑或淚水。
這就是仲馬,永遠籠罩著一種非同尋常的雙重性。此人不斷切換他的兩面性,有時嚴肅、焦慮,有時瘋狂、隨性;既明晰清澈又耽于幻想,既是孤獨的狼又是團隊領頭羊,既是設計師又是會計師,既性格內向又口才出眾,交流同時思考;雖然退了、不玩了、落單了、遠離了,卻永遠立于巔峰。
他喜歡讓別人能放松下來,但他們要平和地表達,因為是他掌控著一切,駕馭著戰車,描畫著所有的輪廓和轉折,確定著前進的路線和速度,在一種只有他洞悉玄機的瘋狂軌道上鍛煉他樂隊的樂手們,從而將樂譜轉化為由讓·路易收集、組裝和建構的諸多小塊構成的整體。
他喜歡拼圖游戲,前提是他來決定各個單片的形狀,以及它們互相嵌合的具體方式。
他那急促而不規則的節奏是無法預見的。
他憂心忡忡,四處顛覆。為了防備打擊、拷問以及突發事件,每個人都被煉得身強體健,并得以同他一起跨越那些造成“外強中干”的重重障礙。
仲馬讓愛馬仕成長起來了,也讓這里的人全都成長起來了。
有誰敢于向他員工中的數百人提出做一次環繞地球的漫步和歷險,只為了去發現世界的美好,去關心、熱愛和觀察這個星球,并給每個人重新安上創意的大發條,總之,考慮的是團隊的力量完全在于其整體上自我超越的能力?
又有誰敢于派出幾十位設計師和工匠到印度或者日本最偏遠的角落,去邂逅其他工匠,去無言地交流、分享、觀察那些動作,理解那些工具,以另一種方式呢喃,并在思考與想象中快樂地走得更遠?
讓·路易傾聽著世界,即便他聽見的只是他自己。
以大大小小的各種聲音釀成自己的蜜,他演奏著他自己的音樂,對于表面的跡象不屑一顧,只專注于本樓層的工人,或是電梯里偶遇的某人發出的神秘信號。
是什么在影響著他?
這影響就像濱海瓦朗日維爾的海浪,在海灘上為鵝卵石所擊碎。而對于明天的大海會如何、它的顏色、它的力量,人們仍是一無所知。
讓·路易盤腿而坐,在他位于龐丹的辦公室,到處都是紙頭、布片,以及翻開一半的書籍。來訪者是挑好的,陌生人和擅自往里闖的一律擋駕。因為,一切都是說話能否投機的問題。
為了永遠不擔破壞和諧的風險,人們應該閉上嘴巴,瞪大眼睛,毫無表示。最糟糕的就是說出“我喜歡”或者“我不喜歡”。
寂靜包圍著這個小組,讓·路易說著話,別人可能還以為他正自我陶醉。不,他是在評論,時而把話頭交給這位或者那位,然后再收回來,反對一番。他聲音低沉、逗樂,那些最深刻的詞會與一句最荒謬的話串到一起,為的是激發思維,而千萬別沉入該死的平庸世界。
讓·路易抵抗著保守勢力,探究事物的根本,傾聽所有能讓人提升的東西,對所有飛來飛去的東西打著哈哈。他尋找著能判斷新想法的新道理,將別人的反應化為己用,譴責煞有介事地標出的某條死路,而將某位創意者的陽關大道歸類為安全出口,對于有人居然敢對愛馬仕指手畫腳假裝勃然大怒。他對那些受驚嚇的和受傷害的人玩弄手腕,以便更好地對其施加影響,使其最終的確是因為他而快樂地集結在由他指定的強有力且正確的想法周圍。
這是個藝術家,聰明、有天分、備受仰慕、狡猾、奸詐。他也會毛骨悚然,因為已經懂得挫敗種種圈套,有驚無險地在鋼絲上換腳;有時則背信棄義,重拾被偶然擱置的創意,搞成他的,再賣給別人,還在贊賞的觀眾面前招搖。
小丑的把戲玩得不壞。
戲碼絕對精彩。而且,他有他的道理。另外,產品會自己賣出去的。
晚了,讓·路易要走了。在他法布街的巨大辦公室里,他把照片遺落得四處都是。辦公室旁邊是一個有棵蘋果樹的美麗露臺,用那蘋果做成的估計是世界上最昂貴的果醬。他匆匆離去了。
在他后面,他的司機大包小包拎著一堆,里面都是信件、文件、創意,因為讓·路易有饑餓癥,永遠饑腸轆轆,永遠填不飽肚子。
晚上,白天,星期日,他想象著,批注著,書寫著,草草簽下“是”、“否”、“好”,這些小字將去往世界各地,如長途飛行的鴿子,從來不會弄錯目的地。
讓·路易與傳送他信息的鳥兒們一起工作,似乎是如此多的書信在校正射擊、擴大優勢、責備或是獎賞,使得整個公司的節奏永遠不會停歇、安靜或中斷。
像巴塔巴斯一樣,他只懂得他那匹馬,他親密的朋友。他喜歡愛撫它、嗅聞它,對它說話,最終對它充滿信心。但誰是他的那匹馬呢?他在哪里呢?
他信任誰?所有的人?某個人?他自己?
當他看賬目的時候,他最有信心;當他見藝術家的時候,他最能傾聽。在他身上,信心是變化的幾何形狀。它自己變形,演變。但或許他懂得依照著自己的指引,去生成一種無與倫比的信心資本?我聽見他在談到自己時仿佛在說別人:“這是讓·路易·仲馬所希望的……”
我沒在做夢。此時此刻,他正游離于自身之外,保持一定距離,以此確定他的意愿。即使是在高處來看,他也上得有點太高了。
他所擁有的對于其他人的信心,屬于神秘、不可能的范疇。沒有人能知道,所有人都試圖充分信任地跟他無話不說,而他又聽進去了什么?
一點也不重要。他喜歡的,是其他人的自由;他欣賞的,是人們采取的主動性。即便是那些他不認可的,但卻在最深處打動他的,是那些在必要時不惜反對他的旨意、孤身前行的男男女女。而在大發一通脾氣后,他會辨認出性格的力量、膽識和勇氣……他對別人的勇氣有信心,而一點都不欣賞習慣性的謹慎、自我保護性的開場白、表面上令他開心的恭維奉承,實際上對他不起任何作用……
讓·路易是位立于不敗之地的“品牌掌門人”。他無視傳統、意志堅定、風趣幽默、諷刺挖苦、疑神疑鬼、樂觀自信,總之,他是一類特殊物種,引人好感,又惹人不快,有時不講道理,更多的時候則令人服氣,客觀公正,優雅大方……在他身上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胸狹窄。難得的創意立刻就能觸動他,絕佳的創意、讓他困惑不解的想法,他都從不拒絕。
這皆因為他是新教徒嗎?讓·路易發自內心地尊重少數族群、邊緣人物、特立獨行者,這讓他能視野開闊地去尋找,能夠找到,能夠聽見。因此他會招來馬丁·馬吉拉或是讓·保羅·高緹耶(Jean Paul Gaultier)……而他的女兒桑德琳,在他真正傾聽的人里面真的是排在前列嗎?
今夜,他將離去,上千位合作伙伴為他舉行慶祝活動。龐丹人滿為患。天空中,舞者翩翩起舞。皮革工匠們則為他列成致敬隊列,用他們的工具把鼓敲得咚咚響。
所有的人都唱著歌,聲音由于激動而顫抖著,因為讓·路易要走了,這回是真的,板上釘釘了。
但每個人都決心把這游戲在未來接著玩下去,不去死盯著過去,而是投身未來。大家唱著歌,讓·路易用腳打著節拍……“今晚,我的帕金森癥至少還派上了點兒用場?!彼那脑谖叶呎f,總是禁不住去強調第三拍。雷鳴般的掌聲響起來,以掩蓋憂傷,這樣更好。我投入其中,把我的聲音往高了提,就好像要飛到那云層上去,來躲避可以預見的情感旋流。
淚水從工人們、管理者們以及所有人的臉上流下。真難過。而他看起來很幸福。這位奢侈品業大草原上的騎士,他在想什么呢?一位品牌掌門人就這樣走了。
是這世界上的最后一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