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真正的奢侈
- 奢侈:愛馬仕總裁回憶錄
- (法)克里斯蒂安·布朗卡特
- 4670字
- 2017-06-06 17:23:46
巴塔巴斯(Bartabas)[2]嗥叫著,馬群狂躁地奔跑著,在阿維尼翁[3]炎熱的夏日中。
巴塔巴斯以狂野的色彩和氣味混合了詩意與智性、卓越與精確。馬群揚起的塵土令人陶醉,恣意的節奏卷起的微風輕拂我們的面頰,給整個激烈的場面帶來一絲意外的溫柔。在這表面的無序中,在這急促的運動中,在這茨岡騎士與其默契伙伴間的緊張關系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和諧……這就是神秘的高級奢侈品:所有的感官都被喚醒,人們觸摸,觀看,嗅聞,感受。我被巴塔巴斯的夢幻深深吸引,同時,也為作品執行的到位、騎士們所冒的危險,以及因關注觀者而給他們帶來的喜悅而心馳神醉……人們和他們心意相通,距離不復存在,觀者進入了創作者講述其自由的夢境之中。
巴塔巴斯向自由的人們表達了敬意。
這相融的單人獨馬,受人激賞,又令人擔心。他伸著胳膊,身著囚服,嘲笑著我們,好像在說:“看著,看著,我給你定下了通向無限、未知、想象的道路。來吧,同我一道,把你想要的說出來吧……”
巴塔巴斯并不試圖了解他所拿出來的是否就是我們所期待的。他創作,構想,實現,接受。其實他也不怎么知道為什么或者怎么就搞成了這種荒誕華麗、令人目眩神迷的場面。
這就是奢侈,真正的奢侈。
亨利·拉卡米耶(Henry Racamier)[4]經營路易威登的那個年代,他告訴我說:“那會兒讀者都不讀《丁丁歷險記》[5]啦。”在他位于波依迪大街的辦公室里,掛滿了讓·拉里維埃爾(Jean Lariviere)[6]的黑白照片,他又說:“我有的是時間,我會按我的節奏來。”他那時78歲了。
這有點像弗郎索瓦·密特朗(Francois Mitterrand)[7],和他的盟友——“時間”所保持著的一種微妙關系,以此可以很好地理解他所做的事,以及他是怎樣的人。為了定義奢侈品,拉卡米耶首先談到了時間……就像愛馬仕的調香師讓—克勞德·艾雷納(Jean-Claude Ellena)[8],他也“有的是時間來創作一款香水”。
這才是奢侈,真正的奢侈。
拿出時間來好好做事情,擁有自己當下的時間,分享自己寶貴的時間,或者把時間留給自己,并真實地考慮時間能給一件東西帶來的,一如它賦予每個人的命運,那是一種濃度、一種機會、一種價值。如此才能開始為奢侈下定義。
與時間的關系變得前所未有的困難和危險,人們要求快速得到結果,馬上得到回報,東西要賣得快,調查要令人振奮,盈利要居高不下……這與奢侈品背道而馳。這是表象法則。在我們身上,起決定作用的是瞬間性。
但“速成品”有時候又賣得極好,而“表象”則無情地將其帶到谷底。
即使是沒有真正做到位的產品在當今也仍有它的誘惑力和市場。
這與奢侈背道而馳。
蘇西·曼奇斯[9]
一場愛馬仕時裝秀。
她坐在第一排我的旁邊。
我觀察她。她在等待。與往常一樣,時裝秀延遲了。她知道這很正常。她沒表露出任何不耐煩。她做著準備。
她從一只大包里拿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舊鋼筆。
對她來說,這只是“又一場”時裝秀。她的視線掠過人群,眼中沒有疲倦,反倒是有一絲貪婪的光,好像在說:“來吧,我準備好了,開始吧。”
在走秀期間,她沒有任何表示,借助那副屬于另一個時代的小眼鏡,她簡略地寫下了一些潦草的小字。
每次一當模特兒走過,她便會確定一處細節——那關鍵的細節。她是在對作品進行評判,然而更多的是對這種細節的測定。一般人不明所以,而她卻看到了,知道了,明白了。
她的發型是無法模仿的,不知道是一個來自薩里(Surrey)[10]的英國女人還是一個來自東京的日本藝伎。她令我想起1960年代在利茲海德(Leatherhead)[11]接待過我的那戶人家的母親……從不談論什么大事,但卻洞察一切。她看出我喜歡果醬、荔枝、芒果和黑巧克力。
蘇西沉著冷靜,是個司芬克斯[12]般的人,阿諛奉承對她無效。
我欣賞的,是她那種沒有商量余地的強硬,那種令人無可奈何的女人勁兒,這些都是另一個時代的東西。而恰恰是這些東西在書寫著時尚,好像是她的判斷力與她的老派“范兒”間的距離給了她一種評判和筆調上的自由,能夠讓她置身于規范標準、所屬派別,以及取悅他人的誘惑之外。
蘇西·曼奇斯既不試圖取悅誰,也從沒想誘惑誰。她就是她自己,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她說的是她自己的話。
人們既想聽她說,卻又怕她說。
而她所寫下的,被記錄在案,任人評說。她簽上自己的名字,就像巴塔巴斯一樣坦然接受。她踏進來了,又飛走了。
她就在奢侈之內,而且是在中心。
雷拉·曼查麗[13]
雷拉沒有年齡,一直如此。她永遠活在她的夢里。
往返于地中海與巴黎之間,她同時生活在法布—圣奧諾雷大街(faubourg Saint-Honore)[14]和哈瑪麥德(Hammamet)[15]兩地。
在那邊,她的花園巨大,一直延伸到大海,里面種滿了各種樹木花草,沐浴著陽光。
雷拉在里面呼吸著馬格里布(Maghreb)[16]的各種氣味。
她這所宅院的故事是個傳奇。她給我們講述一個小女孩本來是沿著突尼斯海岸,在沙灘上漫步,卻鬼使神差地走進一對美國夫婦的住所,然后就成了他們疼愛的孩子,長大后亦備受關愛,最后繼承了這個地方及其所有的神秘,于是大家就能理解為何雷拉成了造夢人和色彩的魔術師。
她的職業就是,通過道具布景以及某些真實卻又難以觸及之物,來再造一些故事的場景,從而讓想象力得以生發、重現和激活。
雷拉沒有固定的風格。
在她身上,理性就是激情。她總是試圖以新的元素來觸及參觀者的眼睛與心靈,它們能喚起每個人身上最好的欲望,就好像必須超越慣常的邊界,方能達致我們精神上隱匿的那部分,那里是五感主導的世界。
雷拉了解我們的色彩是多么黯淡,于是她顛覆了那些色調,毫不猶豫地展現那些最搶眼的綠色、赭石色、紅色,從而打亂我們的陳舊習慣和日常生活。
呆在哈瑪麥德,她充實著自己,同時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在那里,面對著突尼斯的大海,她像一匹駱駝一樣飽飲著天空與大地的色彩。她照料著她的花園,在一棵樹前停下腳步,像只貓一樣從一條被她用力揪下來的小樹枝上一縱而過。
她拒絕我們那種巴黎色彩的平庸,那種感化院的灰,那種黯淡,那種“并不優雅的深色”!
她品味著各種味道的復雜微妙,將她感覺到的東西轉化為理念、物品。雷拉,這位最能異想天開的拼盤公主,避開蒼白貧血,在各種姿態、各種組合間,在最驚人的關聯中找到她的最愛,似乎沒有什么能把她嚇跑。大地,對她來說,是廣袤無邊的,而時間,則是永恒的。
像巴塔巴斯一樣,她在各種草木、各種陽光、各種材質中間縱橫馳騁。
她堅持不懈地融合著各種面料、皮革以及金屬,好讓我們深深沉浸到一種不真實的世界里,這是她最喜歡的拿手好戲。
在她身上,有一種跨界的品味,隨著時間推移,這甚至成了她的邏輯基礎。這種品味是如何令那些在巴黎法布·圣奧諾雷大街她為愛馬仕設計的櫥窗前駐足的路人驚嘆,我是親眼見到了:他們觀望,沉思,自忖,然后神魂顛倒地離去,或進來。
在雷拉那里,所有這一切無不是為了對那非真實的東西施以魔法、大聲歌唱、盡情禮贊,為了把那些大幅度穿越她思維的最瘋狂的念頭重新創造出來,且總是朝著一個大膽的方向。這使其成為一位英雄般的女性,在一種女設計師的脆弱外表下,她以其鋼鐵般的意志挑戰禁忌。
她就是奢侈,不停地行動,又無法預見。
巴爾巴拉·西蒙
巴爾巴拉是藝術家,但仍需謀稻粱。晚上,她在皮加勒區(Pigalle)[17]一家餐館做服務生。
巴爾巴拉住在一套非常小的公寓里,位于塞納·圣德尼(Seine-Saint-Denis)的普萊·圣熱爾維(Pre-Saint-Gervais)一幢大樓的頂層。
在那里,沐浴在燈光下,她勾畫著珠寶。
畫畫是她的最愛。
她父親是北方萊斯坎(Lesquin)[18]一家冰箱制造廠的工人。他希望女兒“好好學習”,好“遠走高飛”,因為,他曾對她說:“沒有知識,你就只能像我一樣當工人。”
巴爾巴拉通過了中學畢業考試;而后,在父親的絕望中就讀于一所美術學校。
“這不算學習,”他對她說,“藝術家啥用也沒有。應該去當工程師、醫生、律師、高管……”就是這話:“高管”。他希望巴爾巴拉成為“高管”。
但是巴爾巴拉喜歡畫畫和珠寶。她一點都沒有成為“高管”、享有“RTT”[19]之類的想法。
她的愛好是“奢侈品”。
巴爾巴拉對珠寶非常專注而著迷。所有的珠寶產品系列、索斯比拍賣行(Sotheby's)的拍賣她都一清二楚。她喜歡波旁宮(Palais-Bourbon)附近“蒙布里松的奈拉”(Naila de Montbrison)精品店,她知道誰是皮埃爾·哈迪(Pierre Hardy)[20],誰是卡爾·拉格菲(Karl Lagerfeld)[21]……她盯著寶石商和鉆石商們的東西,畫了又畫,把她的創意、她的草圖投給圈里所有的大品牌們。
既沒有成功,也沒有回應,直到現在。
而她的目光卻從不苦澀。我觀察過她,她美麗,恬靜,篤定。她晚上工作,為了能在白天畫畫。她說:“總有一天我會得到認可。我有的是時間,艱難是肯定的。”她又說:“在這個圈子里我誰也不認識,但我相信自己的才華。”
巴爾巴拉,她就是奢侈品,獨立而自由。她滿懷激情,對幸福信心十足,以她飽含希望的眼睛、她的畫筆、她的創意一路飛奔。勝利必將屬于她。
她終將得到認可。這她心知肚明。她有她的道理。
還有馬丁·馬吉拉[22]?
我曾受到警告。“那是一頭熊!”有人跟我說。
頭戴藍色海軍大檐帽,馬丁一副老水手的范兒。我倒是愿意在迪耶普(Dieppe)[23]的港口或是濱海瓦朗日維爾(Varengeville-sur-Mer)[24]的海灘上和他擦肩而過。
我從來沒承想會在愛馬仕遇見他。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在位于龐丹(Pantin)[25]的愛馬仕那透明的漂亮大樓電梯里遇見他。我不知他是誰。陌生人一個。話也沒一句,任何表示都沒有,這個戴大檐帽的家伙是位沉默的行家。一個“悶葫蘆”,在我們科鎮地區(le pays de Caux)[26]人們都這么叫。
馬吉拉,我原本想象是身著意大利時裝,能說會道,有點紈绔,算計起來比較在意的那種人。
從沒人能拍到他的照片。有人跟我提過,我感到厭煩。“不過是個故作姿態的家伙”,我想。然而完全不對,根本不是那樣。馬丁,真正的馬丁,是個單純和敏感到令人發指的人。
我經常留意他,看著他,聽他說。他對美好材料的品味,他對完美的渴求把他塑造成一個審美的行家、一個探索者。一定要聽聽他闡釋他產品系列的邏輯,那簡直就像拆解一套復雜的機械裝置。
他從一種面料、一次剪裁、一款造型開始,然后經常是在相當深色的材質中,讓組合方式漸趨多樣化,以難以置信的精心和講究讓他那個時代的女性舒適、優雅而迷人。
馬丁身上最打動人的,是他融合了表面上看來吹毛求疵的專業性、近乎喪失理智的對細節的迷戀、令他成其為大藝術家的對舒適的關注,以及同時具備的具體、實用、現實的一面。馬丁自己構思并實現了許多精彩的作品。人們對他的辨識,與其說是通過一種風格,更多地是通過他簽名的東西本身。可能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與愛馬仕的文化如此投緣。
馬丁與巴塔巴斯是兄弟。他們都不追求任何“光彩”、任何奪目,而是把馬往前放,把服裝擱在首位;他們不談自己,只談他們所做的事。我不知道他們彼此是否認識,但那位野性的騎士和這位厭惡拍照的水手身上有著比他們自己認為的更多的共同點。他們都是英勇無畏、風一般自由、不畏艱辛的人。他們神秘,難以把握,因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十分驕傲,因為不斷自我質疑而十足謙卑。當他們看到自己完成的作品時,會獲得巨大的樂趣和滿足,同時又有勇氣敢于推倒一切重來。他們傲慢、無視傳統,又總出人意料。簡而言之,他們看上去處于邊緣,其實,他們才真正位于奢侈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