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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2001年7月15日那一天,美國攝影師喬爾·斯滕菲爾德拍下了一頭筋疲力盡的大象的照片,當時大象正橫臥在奧斯陸西去交通路線上的一條支線馬路上。或許他原本是要到城外的那一大片野營地區去搜尋一些新素材的——那兒的帳篷里駐扎有不少在夏季來挪威打短工,幫忙采集草莓的波蘭人。而在這天上午,他的車就這么突然地被塞在了路當中。堵車再加上四周各式救援車的警報聲響,讓這位經驗豐富的攝影師一把抓起了照相機,走下車來。他沿著這一長串的車輛,朝他已看清楚了的通向教堂的那條坡道旁走去,在那里停放著一輛消防車和三輛警車。橫臥在馬路上的大象已完全精力耗竭奄奄一息,任憑消防隊員用就近的水塘里的水給它沖水降溫。一位警察正設法努力指揮交通,讓車輛疏通繼續西去。但看上去人們已不再急著離開,更多的人干脆停下車,奔著大象走過去。攝影師喬爾在相機鏡頭里清楚地看見了大象、救助人員和一旁看熱鬧的人們。喬爾實在應該感謝上帝的安排,讓他又有這么一次機會處于目前的境地。在這兒攝影師可以向我們顯示他對“現代生活的環境條件,以及對我們社會群體中的個體在這確知與未知的、這早已存在與突如其來的、這秩序井然與混亂無章發生沖突時所進行的努力抗爭的強烈反響和敏銳的洞察力。這是關系到所有這些沖突與矛盾是否在我們的社會里,在我們的經歷里及我們的頭腦中,得已控制或失去控制。”這就是攝影師喬爾·斯滕菲爾德為拍下的照片所寫的報道中的一段文字。我在這篇文章中下面這段話的下方,特地劃了一道線:“渾身被水澆透了的大象為了站起身來笨拙地掙扎著。這個野生動物被強制地按跪在地上。它的拼力抗爭令人感動。我們的眼睛目不轉睛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它,心在劇烈地跳動。”啊,是的,這話一點不假。即令“渾身被水澆透了的大象”這類說法難以想象,即令大象沒有掙扎著想站起來,它已經屈服了,它完全垮了——因此我們眨巴著眼睛使勁地盯著,我們的心在劇烈跳動。我的眼睛眨巴著,我的心在劇烈跳動。我知道我在說什么,因為這頭橫臥在西去交通線上的大象是我的,是我的大象的抗爭令人如此感動。

但還不止這些。斯滕菲爾德對著那頭筋疲力盡的大象在不知拍下了多少張照片以后,小步跑回他的汽車那兒。他坐進車里驅車而去,車在一個“U”字形的拐彎處消失了。幾個正在清理現場的警官凝視著他的車往斯麥斯塔社區方向奔去。接著響起了一陣熟悉的飛機螺旋槳的聲音,他們的腦袋后仰,目光轉向發出聲響的地方。他們看見這是挪威電視二臺新聞采訪的專用直升機越過了教堂的上空,正朝著他們斜飛過來。從飛機的視角出發,這時候的大象看上去像一堆灰色的黏土。被截取下的這張畫面將不會有文章將其評說,但在電視機前,人們或許仍然要對此評論一番。

在當天晚些的時候,一位警官被他辦公室的頭兒訓斥了一通。其緣由是當晚電視新聞里播出的下面這一段采訪:

“一只筋疲力盡的大象出現在交通的高峰時期,這一定是項非同尋常的工作吧。”

“是的,是這樣。”

“當你到了出事地點,看到躺在那兒的那只大象,你能不能給我們描述一下這個場面?”

“不,我不知道,我……從某種意義上講,這讓人心里難過。”

“從哪種意義上呢?”

“大象哭了。”

“哭泣的大象?”

“大顆的淚珠從它的眼眶里掉下來。”

“那你想到了什么呢?”

“我想到了耶穌。”

“耶穌?”

“是的,我想到了耶穌。在《約翰福音》中寫著:耶穌哭了。”

這位警官的上司認為他說的這些話可能會讓人理解為他是在傳教,這當然就跟他的職業完全不沾邊了。對觀眾來說,從流淚的耶穌的畫面到直升機下方那堆灰色的黏土,這眼下的事實是個極大的跳躍。隨著直升機的逐漸上升,那堆灰黏土看上去也越來越小。直升機往高處飛去,攝影機就能將大象出逃的整個路線盡收畫面。這樣,當晚的電視節目播放時,就可以準確地顯示出大象逃奔所經之地。這正像卡西奧多羅斯所說的那樣,他們會沿著足跡順藤摸瓜。

已有另一個攝影組在地面就位,順著這條路線把沿途毀壞了的場面一一拍攝下來。有的汽車被弄翻了個兒,有的被踏陷了車頂,還有從根部被撞斷了的樹。一輛藍色的美式客貨兩用旅行車被在奔逃中狂怒的、帶攻擊性的大象踐踏得粉碎。司機受到了嚴重的內傷,立刻被送往烏勒渥醫院的急救室。在那兒他只待了很短的時間,便停止了呼吸。

直升機上的攝影機拍下了經市政府允許建造在畫家愛德華·蒙克的老房產依克里區的挪威藝術家住宅區。再往下就是挪威人稱其為“烏鴉宮”的一棟供鴉雀筑巢搭窩的破敗的褐色古典式房屋。這棟老房子橫插入一片現代化的梯形公寓樓群中。直升機在地處低一些的十三棟紅磚矮樓房住宅區上空盤旋了一陣,然后迅速地飛沖云霄,朝著田地另一端的那個老農場飛去。這油漆褪落頹敗的紅色糧倉告訴我們,農場早已無人經管。但人們仍然能想象得出在許多年以前,這棟主樓房的建筑是何等的氣派堂皇。那時候霍夫伯爵在這里居住和工作。這自然是在他去世以前,在最后那張遺囑總算出現,讓我突然之間成為首都這個廢農場的主人之前。攝影機在三十秒鐘內拍下了房屋、田地及那個小水塘。但攝影機不可能將一切都攝入鏡頭。它拍下了我的大象,但它沒有拍到我。我站在主樓房的廚房案桌旁邊,聽著直升機轟鳴聲的那會兒,攝影機是沒法拍到我的。攝影機也無法拍到發生的這一切的前因后果。它不會知道大象是怎樣到我這兒的,以及我又是怎樣來到霍夫伯爵的農場的。我站在這間廚房的吊燈的昏黃燈光下,在廚房的案桌與餐桌之間,反復不停地有節律地將身體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腳,再從右腳換到左腳。在我這樣如鐘擺似的左右搖晃著的時候,那頭大象也在不安地跳動。該不是比鄰的愛德華·蒙克,這土地房產的舊主人吧,是他說過,他就不懼怕攝影機,因為對于天堂或地獄里發生的事,攝影機是無法拍攝到的?我在公寓里給父親打電話問詢這件事。他精心研究過那些引經據典的書籍。攝影機不可能拍下所有的東西,這是真的了。所以現在該讓我來接替這項工作,把這個故事講下去。是的,我要講述糧倉里的大象,講述霍夫伯爵的農場和生氣農夫。還要講述坐在可樂人開的車上的經歷,講述他的那種目光,以及是什么原因讓我來到了這里。我要將這所有的一切統統都講出來。讓我從一個叫維格沃特的小男孩開始吧。他是我,可我不是他。我緊緊抓住廚房案桌的邊沿,與此同時操縱著時間的攝影機往回倒放。讓所有以往的鏡頭重過一遍,我可是會干這個的。日復一日的,一星期一星期的,一月又一月的,四季,一年一年的都倒退回去。然后鏡頭朝下,對著這片土地另一端的那十三棟矮屋樓房住宅區,這時候時光回到了三十年前。經過塔樓——這棟當時挪威最高的建筑,在那片住宅區其中的一棟房屋跟前,攝影機停住了。那是在冬季里一月初的一天,三十多年前的一個非常特殊的日子。我讓攝影機鏡頭進入樓房的一個入口。就在這一瞬間,維格沃特下了樓梯,走出門來。他要出去看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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