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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奉勢利公子役幫閑 探因由花婆談艷質(1)

詞曰:少年人心性,大都愛念嬋娟。值宵永銅壺,春歸金屋,更惹牽纏。偶一多情邂逅,亂神魂色膽可包天。多少私期密約,書傳不勝傳。好姻緣端的有前緣,相悅豈徒然?第貌非冠玉,才非織錦,休想神仙!堪嘆妝,為何物?想傾城兀自意懸懸。做下相思擔子,空生他日憂煎。——右調《木蘭花慢》

話說麗娟開著側窗閑望,只見一個少年在對面園門口探頭注視。你道這少年是誰?原來有些來歷:姓劉名美,字世譽。父親劉邈,字思遠,現在朝中官為少宰。這劉世譽是思遠次子,已曾入過學,年才十八,生得相貌亦有可觀,心地亦算聰慧,也不出外濫交。卻有一樁不好:十分好色,專做風情。若見了有些顏色的女子,便一眼不移的瞧看。若是女人家正經的,見他如此看相,不好意思,避了進去;若是有一種貪花愛色的,見了這般少年公子,故意搢弄精神,佯為不睬,這劉世譽怎不失魂?便將全副精神都放在那女子身上。上年思遠舉家進京,獨有世譽不肯去,只愿在家讀書。你道他真個讀書?只為近著父母,便不能自由心性。父母見京中離家不遠,況且平昔見兒子又不十分在外招搖,也便放心留下。

世譽離了父母,沒人拘管,專去搭搭撒撒。家中僮婢自不消說,又招了一個老幫閑,姓白,名子相。這白子相是個老奸巨猾,善于湊趣。世譽終日議論婦女,說好說歹,白子相極其慫恿,攛掇贊襄。世譽把自己竟認做潘安貌,子建才,終日要想個絕色佳人作對。已前人家都來說親,思遠也揀擇了好幾家,世譽卻私下去訪,都道相貌平常,他便從中撓阻。父母原是愛他的,養成心性,所以至今未曾出聘。一日對白子相道:“我所交婦女,自家中婢妾,及娼妓私情,可謂多矣,然并沒一個十全的。如何為我訪一個絕色,不論門第,便結婚姻。不然時,便尋得一個做了外妻,使我與他長久相尋,有何不可。”白子相道:“這個容易。”因而搜尋妓館,細訪私門,若有看得過的,必報知世譽。世譽一見,不過尋常。走過多處,俱只如此,心下甚是不快。白子相想道:“這些女子俱藏在深閨繡閣中,叫我們何從窺見?必須設一個好計策,兩全方可。”誰知一時再想不出。有幫閑詩一首道得好:

脫空為業話無成,走到人前巧媚生。

但愿舍旁為犬吠,何妨關下效雞鳴。

迎機拍手呵呵笑,順意顛頭嘖嘖聲。

巨室不容輕易進,每從奴隸拜同盟。

卻說劉世譽因闖了多處,俱不中意,心內厭煩,回絕了這些幫閑,獨自在家納悶。這日偶步入園中,開著園門,小巷中散步。不意中抬頭卻見對面樓上一個絕色女子,憑欄眺望,不要說他豐韻超群,只就眉目間氣宇,丹青亦不能描畫。指望飽看一回,卻見關上樓窗。正是:洛浦煙消,巫峰云散。便癡癡的只對樓立著,不轉睛的盼望,足足立了一個時辰,方才打一轉念道:“這樓不是別家,乃是李再思的,李再思有個女兒,聞說貌甚不揚,今日這好東西,卻是誰氏之子?不免與白子相商議。”便走出園中,到內書房坐下,令小廝去請白子相。

不移時來到,世譽便將所見對園樓上美人,如何標致,如何豐韻,只不知是誰家的,如何曉得他的詳細便好:“我若娶得此女,也不枉我一生。”白子相道:“相公,對園便是李監生家。我向聞得李再思有個女兒。”世譽接口道:“再思與我對園住下,豈不知他有個女兒十分奇丑!今日見的,真便是觀音出現,仙子臨凡。”白子相道:“相公要知他根底不難,我有個相熟賣花婆趙媽媽,他是個走千家踏萬戶的,只消尋了他來,做個細作,便知其女是誰。”世譽大喜道:“好,你疾忙去尋他來。”

白子相便出了劉家門,走到大街上,轉過三叉巷,走到石子街司門里,到趙家。只見趙媽媽拿了花匣正要出門,看見了,忙叫聲:“白老爹,家里請坐。”扯一張凳來,靠側坐下道:“白老爹,如今發財興頭,便許多時不到賤地。”白子相笑道:“有甚興頭?不過終日窮忙。你今生意好么?”趙媽媽道:“靠白老爹洪福,近日生意略混得過。”白子相道:“這般經紀,人也夠了。如今親娘賣花,還在那幾家走動?”〔入得自然。〕趙媽媽道:“城里有名人家,老身都去的呢。如沈太師、張吏部、王翰林、金少卿、以至瞿、黃、陳、石這幾家,誰不走到!”白子相笑道:“你還有兩家不到。”趙媽媽道:“還有那兩家不到?待老身思量。”沉吟了一回道:“算來城里城外有名人家,老身都走到了。這兩家,其實一時叫我記不出。”白子相道:“我對你說了罷:吏部劉侍郎家,巡撫李御史家。”趙媽媽道:“呸!我怎么沒有去?劉吏部家,我前兩年也曾走過,如今他夫人上京去了,無人買花,便沒有去。李巡撫家,是他弟子李二爺了。這巡撫是新近報升的,我也常去。這李二爺的小媽媽,是房里丫鬟收的。〔酷是這般婆子聲口。〕我有半年來沒有去,都因略疏闊了,便至忘記。”白子相笑道:“果是去的,說來不差。今日我特來尋你,不為別的:只因有一敝相知,就是劉吏部二公子,他今日早上偶開園門閑望,只見對園樓上有一個女子……”趙媽媽笑道:“是了,這劉家園對面,便是李家園,他園中我都曾到過。他們前門正屋,離了兩條街;后面的園,到是相近的。”白子相道:“正是這般。所以我來問親娘,這女子是誰?”趙媽媽道:“哦,這就是李二爺的小姐了。”白子相道:“若說是李再思女兒,劉公子住在對園,哪有不知?李再思的女兒,相貌叫說不濟;今日見的,劉公子說,真叫做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西子重生,昭君再世。親娘各家走來,必然曉得那女子是誰,故叫我來動問。”趙媽媽道:“呀,恁般標致,女娘,卻是何人?他家從來沒有。老身半年沒有去,明日只說去賣花,自然曉得他是誰。”白子相笑道:“親娘說得有理。劉二公子還有恁話,要覿面與你說,可同我去會他。”趙媽媽笑道:“這個容易。”隨同著白子相行來。

不移時,到了劉家門首。趙媽媽捉定了步兒進去,直引到后書房。卻見劉公子獨自靠窗立著,一見白子相領著趙媽媽來,便笑臉相迎。白子相道:“趙親娘,這是二相公。”趙媽媽便急向前道:“相公萬福。”世譽在側首淺淺還了半揖。趙媽媽道:“老婢子前兩年在尊府賣花,那時二相公還小,如今長大,相貌越發齊整標致,竟是梓潼帝君了。”世譽笑了一笑,便叫趙媽媽坐。趙媽媽道:“相公在上老婢子怎敢放肆。”世譽道:“不必虛文,你坐著,我還有話問你。”白子相道:“既然相公分付,親娘且請坐了。”趙媽媽乃靠側坐下。世譽在上邊坐,白子相亦坐。世譽開口道:“趙媽媽,你曾在我家來,我怎不認得你?”趙媽媽道:“夫人上京去后,老婢子便沒有來。前年在尊府走動時,相公還小,故不相認,老婢子也還記得。彼時承夫人們不時賞賜,至今不敢忘恩,只好背地里念佛報謝。”〔聲口極像。〕世譽道:“若是如此,我與你原是個舊相識了。今日叫你來原故,白子相可曾向你說過么?”趙媽媽道:“方才白老爹已是講過,老婢子都理會得。半年來沒有到李家去,不知這女子是誰。待明日只說去賣花,定曉得這女子姓張姓李,然后來報知相公。”世譽大喜道:“你是個會事人,你曉得我性子的。但是一件,我所見這女子,不比尋常,真是天香國色,我今也摹擬他好處不盡,你須替我訪問確了。你們眼睛低,不要將中常的,竟認做我目中所見。〔厭品人多有這般說話。〕若得訪個的確,后來還要勞你作媒,定然重謝。”趙媽媽道:“相公差遣,誰敢不遵?何必說及‘謝’字。李家女眷,我都知道,決不敢草率訪問,來欺相公。老婢子明日便去。”白子相道:“親娘,你明日必定去,相公決不差事的。若得訪個的確定,先有個意思相謝。”趙媽媽道:“啊喲,白老爹,連你也不知,老身是極肯替人干事,況且相公分付,自然極力效勞。”世譽大喜。

趙媽媽謝別出門。回到家中,天將晚了。走急了路,酒氣上沖,十分大醉,便上床睡覺。一夜無話。

到明日,絕早起來梳洗,著上一件新紗襖兒,把汗巾包了花匣,撿幾朵時新的絹花藏在匣內,一徑到李家來。有個看門的小廝,是曾認得趙媽媽的,便道:“親娘,許久不來,我家二娘正要買花哩。”趙媽媽嘻著嘴道:“正是許久不來,恐你家小姐二娘們要花戴,故今日特地早來。”兩人一頭說一頭走,進墻門,過茶廳,從側搢轉到大廳背后,穿過小軒,再進一層后堂,走出穿堂,過角門到樓下,小廝先叫道:“二娘,趙親娘來了。”李二娘早聽得,便拜在樓欄上道:“趙親娘,許久不會,請上來坐。”趙媽媽也廝叫了,便上樓來。二娘便來接過花匣道:〔像。真是小阿媽形景〕。“親娘為何多時不來走走?今日甚風吹到的,一向生意好么?”趙媽媽笑道:“一向靠二娘洪福,近來嘴口略活動些。”便朝上福了兩福。二娘還禮不迭。乃移兩張杌子,靠樓窗坐下。小桃拿茶來吃過。

二娘道:“我便要買些花戴,望殺你再不來。如今有恁么時新的,借來看看。”趙媽媽道:“有。”便去解開汗巾,揭開蓋,取出十數枝花,遞與二娘。二娘接了,便對小桃道:“方才二小姐往大小姐那邊去了,你去請他兩位同來,恐怕也要買花。”小桃應了一聲下樓。趙媽媽道:“二爺只有一位小姐,今日怎有兩位?”二娘道:“一位是我家二爺的,一位是大爺的。”趙媽媽道:“嗄,原來大爺有一位小姐,我也不知。今日大爺升做某處巡撫了,小姐怎又歸家?”二娘道:“大爺今做了山東撫院,為兗州剿賊,軍中帶不得家小,衙署里又無人看顧,所以先打發回家。”趙媽媽道:“七八年前,方到府上走動起,所以往事俱不曉得。就是說過,也忘記了。〔會周全。〕如今夫人想已一同歸來。”二娘道:“大爺未到福建時,夫人已亡過二年,大小姐彼時才得五歲,七歲上便隨往福建去,今已及十年有余了,直到前日方歸。我家二小姐小他一歲,故此排在他肩下的。”趙媽媽道:“原來如此。我向來只道你家二小姐是排在大相公名下,豈知卻有恁般原故。如此算來,這大小姐有十七八歲了。姑家是誰?”二娘道:“還沒有受茶。待大爺回來哩。”趙媽媽便頓了一頓,乃道:“大爺有幾位相公?”二娘道:“沒有。止生得這位小姐。”言未畢,只見小桃上樓道:“大小姐二小姐來了。”

趙媽媽便先起身等候。〔老怪。〕只聽得珊珊搢響,聞得馥馥蘭香,自遠而至。〔此之謂先聲足以奪人。〕移時兩位小姐上樓,趙媽媽一見麗娟,先已驚喜,忙向前迎住廝叫,各道萬福。素玉是認得的,不消提起。止將麗娟上下細觀,果是凌波仙子臨凡,月殿嫦娥降世。但見:

綠云玲瓏,鬟鬢香濃。〔頭〕

杏臉桃腮,輝光滿容。〔面〕

顧后瞻前,流搢增妍。〔眼〕

修眉若蛾,隋宮絳仙。〔眉〕

懸準豐直,瓊雕玉刻。〔鼻〕

輪廓修圓,偃頤附頰。〔耳〕

艷同樊素,櫻桃紅破。〔唇〕

密比瓠犀,玉粳白露。〔齒〕

臨風輕舉,兩袖如舞。〔上身〕

頓月遲回,柳腰搢娜。〔下身〕

出言啟唇,恍若新鶯。〔聲音〕

宜喜宜嗔,春風弄情。〔笑貌〕

春纖白璧,柔荑膚澤。〔手〕

新月瓊鉤,香溪蓮跡。〔足〕

清揚婉搢,楚楚娟娟。〔外〕

芳心自憐,窈窕之年。〔內〕

趙媽媽看畢,心里轉念:“我眼里不知看過了多少閨女,也竟有如花似朵,綽約輕盈的了,卻并沒有像這般絕色,真是觀音出現。劉公子所見,必是這位小姐無疑,怎不叫他愛慕!”當下各自坐了。

趙媽媽敘了一番情節,二娘便將花朵遞與麗娟道:“小姐,這幾朵花何如?”趙媽媽道:“小姐,這花制自名手,不比尋常,直與活花無異。小姐俊眼,自然識鑒不同。”麗娟笑道:“從來賣東西的,哪見說自己物件丑惡?這花依我看來,也只算做中等。但是親娘拿來,怎好不買你幾枝。”趙媽媽笑道:“小姐真是絕頂能事聰明人,說來話來恁般宛轉。”麗娟與素玉各撿了幾枝,二娘買下幾朵,便叫小桃取錢,還了花婆。麗娟道:“怎叫二娘破鈔?”二娘道:“值得恁么,也要說起!不是我當著親娘面說,恐不中小姐戴。”趙媽媽收拾花匣銅錢,欲要作別,〔趙花婆原未必便要去。〕二娘道:“親娘,你許久不來,我已叫小桃燙酒在廚下,再吃了飯去。”趙媽媽道:“阿呀,罪過人!怎好一來就吃?”麗娟道:“也看二娘的情,且坐坐去。”趙媽媽嘻著嘴道:“小姐分付,只索從命。”〔會奉承。〕即便放下花匣。

移時,小桃托著酒菜上樓,二娘留著麗娟,也同坐下。二娘與趙媽媽都會吃酒的,互相勸酬。素玉略坐一坐,推身子不自在,先起身回房去了。麗娟卻不會吃酒,吃得淺淺一小杯,早已蓮臉暈紅,波眸澄碧。趙媽媽看了,暗自忖量:“我是女人,見了這般足十分標致面孔,也著實愛他不過;若叫男兒漢見了,豈不魂飛魄蕩!劉二公子不過略一關眼,便已攝了魂靈,若叫他如我一般與這小姐盤桓半日,細看出許多好處,不知更作如何?若再見了這略帶酒意的面龐,更覺嬌紅嫩白,我只怕他竟要銷魂死了!倘劉公子來求親,成了時,也還狠便宜了劉公子。”心里只管轉念,只管憐借起來,真有舍不得相離的光景。〔趙媽媽倒是一個真愛色人。〕有一篇議論道得好,說那真好色真愛色的,一種至情,原非淫佚,又念美色實非惡物,〔真話。若以美色比之珍寶,試想珍寶豈是惡物。〕只要在我處之得當:

今夫天地間女子,生而奇秀明媚,乃山川靈氣所鐘,決非漠然而生。有等遇君王選擇,或為名公才宗所娶,則顯著當時,膾炙人口,后世皆知其美,為千秋佳話。〔此便是遇,后皆是不遇。〕有等陋巷幽姿,無明珠玉鏡之聘,致所適不偶,淹蹇于市儈小兒、菜搢牧豎之手,不見不知,使其蘭姿蕙質,埋沒荒煙衰草間;即有知之者,愛莫能助,徒增痛惜。如此者,比比而是。又有始也屈為妾媵,受制妒婦,慘毒萬狀;繼也或為妒婦所逐,或因夫喪再嫁,以為脫卻火坑,配一丈夫,意中滿望得以永畢終身也。〔曹大家曰:“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豈料所逢非我愿,不為翁姑所鄙,即被妯娌之羞,終日垂首喪氣,顧影自憐,生則無顏,死又自惜,〔傷欲忍心。〕辱以待時,則積憤而莫告。又有結縭未久,變起中途,花柳情深,枕衾自薦;于法則不可,于情則有原。斯時也,得一人解焉,〔所以解之之人種德不淺。〕百年之后,魂魄猶知感也;不幸而無其人,則亦已矣。復有轉轉他人,終身作妾,輕薄子弟,蠢然無知,玉質花容,視同草菅,〔可恨。〕又寧知天地重靈之物,為之深惜護持哉?乃有閨閣千金,情事已諳,欲伸款曲,未接王孫;春鳥言懷,秋蟬妒影;涼生菡萏,霜冷芙蓉;腸斷風光,魂銷景色;狡童之遇,一旦失貞。父母兄弟知之,皆欲其死,雖具傾城,亦不暇借,悔欲自新,僉日不許,九泉之下,能無憾乎?如此者,又比比而是。〔此種甚多甚多。凡人為惡自新,則掩其不善;獨女子于此,則不許,不知何意也?恐古來未必若今時深刻。〕

第所謂顯著一時,后世知美者,在當日之春風雨露,玉樓金闕中,遭逢之幸可謂極矣。然三夫人、九嬪御、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才人美人,充斥后宮,又只為天子職任各事。〔原如不遇。〕次之入名公巨卿之家,則又多入于妾媵之流,以作老年消遣之計。〔原如不遇。〕如遇才子所慕,得遂夙緣,幸而相守白頭,不幸而中途早逝。〔原如,不遇。〕即夫倡婦隨,伉儷終身,又不過助其才華,作閨房芳范。如此之輩,皆非情種。

所謂情種者,真愛色人也。〔愛色,正面不多數語,譬“花發”一段,即言語形容。是親筆作正面法也。〕其未得美人也,愛藏于中,未當漁色;其既得也,為之深惜護持,有難以言語形之。夫美人之生,譬花之發,人之愛花,先愛其本,燥則濕之,傾則扶之,使風雨霜雪不得侵焉。迨至春日融和,一朝吐萼,則覆以錦幕,酬以金樽,始歡然喜花之得遂其生也。人之愛花,如此其至也。于美人何獨不然?乃有以尤物移人,忽焉終阻,跡嫌多露,竟爾輕離。此誠薄幸為心,偏僻無情者也,何足道哉。〔此種人最當殺。是汝誘之,又是汝棄之,反謂人日“我棄之為改過。”汝則改過矣,其如彼人何?不殺何為?〕

至于兇悖浮于獅吼,妒殺孌童;殘忍甚于豹狼,慘施勸酒,惡非世出,罪必天誅。甚而撾鼓揭天,兵弋匝地,武夫流毒,弱質為殃;使玉碎香消,夜魂泣血,花殘月缺,冥路迷塵。雖云彼生逢不辰,實由人心殘忍,以致如是。若太真有馬鬼之縊,麗華遭青溪之戮,梅妃受折肋之殘,虢國被刺喉之慘。千古傷心,莫過于此,而或乃曰“美人亡國之物”也。士庶人好色,亦鮮不受其禍?

傳不云乎:“賢賢易色,”又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人之于色,不可好也,語固如是。但云“以此易彼”者,是圣賢之于色固未當好,實未嘗不知其美也。惟處之得當,而不至于溺,使無內作色荒之事,則外自無婦言是聽之譏,而使彼美人者,得以盡其天年。〔世人于錢財勢利,斗狠口腹,及最無恥可愧之事,竟可以出諸口中;獨至于好色,遂往往自諱。噫,愚矣。更有作顢頇之語者,謂古今美人再無有終其天年者,輒一筆抹煞曰“紅顏薄命,遂致兇惡之奴,竟不少加憐惜,是誠可痛恨者!〕不橫加以亡國之名,則當日者,極天下之聲色,而后世無貶辭,是真所謂愛色也。如舉烽召諸侯以博其笑,斬朝涉剖孕婦以明其智,是皆由于惑溺不明,使彼美人萬古之下,惡名不洗,豈曰愛之?其實害之。”諺云:“酒不醉人,色不迷人,由人自為迷醉耳,”斯言誠是也。于色何咎焉?

文王有好逑之頌,而螽斯、搢木,后宮實多嬪御:桀紂肆虐于民,天下離德,故至國亡家破,不保其身。使桀紂存仁恕之德,則天下歸之。雖有妹喜、妲己在側,亦何至于亡哉?漢室中葉,有昭陽之寵,人唾為禍水,必滅炎漢,然猶繼世百年,未有變故。至獻帝受制操賊,聲色之奉,不敢少加于前,兢兢自守,乃至覆國。其覆國也,亦由色乎?夫差之失,歸咎西施,于施何罪焉?使宰搢不幸,鴟夷不浮,越雖進百西施,亦何害焉?吳亡不旋踵而越亦亡,故曰:“吳亡越亦亡,”夫差卻便宜一個西子。出是觀之,有國家者,得賢則昌,失賢則亡。國之存亡,系賢者之得失耳,于色何罪焉?

是以天地所生鐘情之人,而遇豪杰福慧之士,綢繆繾綣,一種至情,煥發今古。當日之愛惜護持,無所不盡。使不幸而逢變故,至花殘玉碎,彼殘忍雖曰性成,寧非天地不加誅乎?故曰美色當愛也。美色而不愛,非人情也;愛而不深惜護持,非情種也;愛而溺者,人自溺也,于美色何罪焉!

品牌:北京明天文化(先知先行)
上架時間:2021-12-06 10:42:00
出版社:北京明天遠航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本書數字版權由北京明天文化(先知先行)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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