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因為,我是在描繪自己。

——蒙田

我是不曾寫下的小說里的人物,在空中飄來飄去,還未存在就已散去,棲身某個人的夢中,而那個人從不知道如何做完這個有我的夢。

——佩索阿[1]

“我”是一個虛構(gòu),我們頂多可能成為其合著者。

——K. I[2]

“我”是另一個人。

——蘭波

1994年秋天,寒冷的多瑙河畔,接近黃昏的天光,將青蘋果一樣酸澀的顏色潑灑在佩斯一側(cè)的、在神氣十足的謊言中變得破舊斑駁了的宮殿上。

所有的一切都深深地、靜謐地沉睡在我體內(nèi)。我的情感與思緒如此紛亂錯雜,就像是滿載的一車溫?zé)岬臑r青。

為什么我會如此深切地感到自己的失落?顯然,因為我是一個失落者。

一切都是偽造的(通過我,在我的身上:我的存在偽造了一切)。

假如這種空虛(內(nèi)心的空虛)變成了犯罪感的話,也許可以追溯到事發(fā)的起源。焦慮超過了上帝的造化;恐怖空虛的道德性實證。

昨天,在一個公共演講大廳里——在一個被極為愚蠢地命名為“匈牙利人與猶太人共存”的、愚蠢之極的會議上——有一位老先生朝我徑直走過來,他的面目混沌,不成形狀,頭發(fā)稀疏,隱現(xiàn)在脫發(fā)之處的禿斑,看上去就像一個長毛絨包面的長沙發(fā)被人坐得脫了絨的地方:我在他臉上找不到一絲熟悉的線條。他突然令人驚詫地跟我擁抱,隨后自我介紹說,他是我的一位“已經(jīng)三十五年沒見的朋友”。他僑居國外。他聽到過我的消息,讀過我的書。他說,他對“我的轉(zhuǎn)變”感到納悶。當(dāng)年,他在我身上并未察覺到絲毫的特別之處,我一點也沒顯露出所謂的“較為出眾的能力”。雖然,我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為自己做了稍許的辯解,但是,他的那些話最終還是攪亂了我內(nèi)心的寧靜。直至今天,我都一直樂于將自己視為一個從某種角度來說總在不懈努力、對任何事物都能保持清晰目光的人。到底什么是我“較為出眾的能力”呢?我沒有追隨這個國家的唯一靈感——這種靈感,表現(xiàn)為一種好似“蠱惑人們在精神上、心靈上乃至肉體上自殺的汽笛聲”的無休無止的誘惑,顯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勃勃生機(jī)。然而,要想把這種最低限度作為勝利來評價的話,我們應(yīng)該高度謹(jǐn)慎。現(xiàn)在,究竟通過“變化”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難道不再受人擺布?難道我自己救贖了自己?所發(fā)生的變化只不過是他們歸還了我最低限度的生存條件,我的個體自由——牢房門“吱呀”作響,但還是打開了,我在這里已被囚禁了整整四十年,可以想象,這一聲“吱呀”就足以使我惶惑不安。我們不能在自己當(dāng)過奴隸的地方體驗自由。必須離開這里,去很遠(yuǎn)的地方。但我做不到。

因此,我必須為自己重新誕生,變形——究竟要變成誰?要變成什么?

細(xì)雨霏霏。一個男人正坐在一家飯店的餐桌旁向一個女人解釋著什么根本就不可能解釋清楚的事情。他想放棄自己總是不斷受挫的、對幸福的嘗試。在一條條通向空虛的、充滿允諾的迷途上,他已經(jīng)厭倦于對快樂的追獵。不是另一個女人,上帝有眼,當(dāng)然不是。自由。一種相牽相隨的關(guān)系終于從多年來激轉(zhuǎn)的渾濁旋渦中浮出水面。他感到厭膩,在所有的關(guān)系中,他所能意識到的只有對自己的不滿。一條短暫、激烈、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生命在他的體內(nèi)浮現(xiàn)。對忠誠與職責(zé)的倔強(qiáng)恪守,是長期抑郁癥的滋補(bǔ)之火。這把火是冷的,冷得就像一塊冰;然而,巨大的滿足卻燃燒其中。“Was wussten sie, wer er war”(誰能知道他曾經(jīng)是誰)——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知道他渴望抱著自己的秘密孑身獨處。女人露出一副傾聽的神情。現(xiàn)在,她本該站起來,本該晃著高傲的肩膀、強(qiáng)忍嗚咽地離開這里。但是她沒有起身。這時,男人想從座位里跳起來,想溫情地、飛速地吻一下女人的眼睛,然后匆匆離開咖啡館。但是他沒有這么做。招手,付賬。兩個人同時從桌邊站起。透過雨水吹打的玻璃窗,我們看到兩個人走到街上。男人將雨傘撐開。他們肩并肩地朝前走出幾步,女人終于挽起男人的胳膊,之后,他們經(jīng)過一段時間笨拙的努力,終于調(diào)整好彼此的腳步。一股清新的氣流從店門上方穿堂吹過,如同一陣一飄而過的、徒勞的竊笑。

細(xì)雨霏霏。曾經(jīng)的黨的領(lǐng)導(dǎo)人們正在電視里發(fā)表講話。他們“相信”黨,“相信”發(fā)生了“失誤”和“錯誤”,但是他們也“相信”,比如說,對于這里發(fā)生的一切,“斯大林并不知情”,等等。但是,用不著相信,他們不能把這些陳詞濫調(diào)與全部的真實內(nèi)容相混淆,不能將所謂的“信仰”與真實的思想或情感混為一談。可以汲取的教訓(xùn)是:這些人使我們的生活建立在一片毒言惡語之上。而且更有甚者,他們還為這些毒言惡語做洗禮,將之變成了一種有效的共識。他們的下臺,將一群慣用毒言惡語的殘疾者遺棄在身后,這些人需要緊急的道德?lián)尵龋麄兊难哉Z就如同一團(tuán)被撕得粉碎的紙屑,似乎突然喪失了毒言惡語的價值,突然暴露出自己的道德性傷疤。道德的假肢“吱咯”刺耳,道德的拐杖“嗵嗵”作響,道德的殘疾車正在轉(zhuǎn)動……這一切,我只是冷眼旁觀。這并不是說他們需要像忘掉一場夢魘似的忘掉一段歷史的歲月:想來,這場夢魘曾是他們自己,假如他們想要活下去的話,他們要忘掉的是他們自己。事實上,誰也未曾調(diào)查過,對一個經(jīng)歷了長久死亡的人來說,“重生”到底還有沒有可能?到底還有沒有吸引力?在什么時候有誰重生,這不是在宣布奇跡,只不過是要繼續(xù)活下去,繼續(xù)茍活下去;從本質(zhì)上說是為了至今為止同樣的目的(毫無目的),根本就感受不到這種復(fù)活的體驗?是否可能,讓拉撒路扮演卓別林的角色[3]呢?

潮冷刺骨的悲劇之風(fēng)正在呼嘯。大地崩裂,蒼穹塌陷。人們都突然變形、萎縮、衰老。地獄的喘息吹掉了人們臉上的色澤。一條條灰色的形影、一具具蒼白的尸首在街巷里幽行。世界末日的諸種變形。在血染的原野上,他們在上滿彩釉的庫恩·貝拉[4]塑像旁躑躅,我恍然明白了,我看到的是自己青年時代的懦弱、愚蠢、盲目和一種歸根結(jié)底與自殺相仿的、不可理喻的悲劇生活,事實上,無能為力也能以一種尊嚴(yán)的方式變形。這里頭存在著某種尊嚴(yán),一個人最終遵從了屠殺的指令,帶著某種平和忍耐著,等著被點名,被殺戮。在這種安逸之中,在這種受害者的安逸之中,存在著某種偉大。就我而言,今天我已經(jīng)猜到自己將要繼續(xù)堅守崗位,頂多讓自己的厭惡與日俱增。長壽似乎為我們收藏了許多的驚奇——我們自己為自己制造的驚奇。

“我們要盡可能深遠(yuǎn)地接受我們的生存。”里爾克說。卡夫卡[5]說:“我要多多地孤身獨處。我取得的所有成績,只不過都是孤獨生存的結(jié)果。”尼采說:“距離的激情。”

到底什么是正確的生活?這是一個永遠(yuǎn)的秘密(對我來說)。

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重又絞盡腦汁地試著對“我的并不存在”的假設(shè)進(jìn)行了長久的冥想。沒有任何的主觀臆斷。我?guī)缀醺杏X到,自己游離出自己的肉體——但是,歷險也就到此結(jié)束。一旦我丟掉了自己的軀殼,內(nèi)容也就隨之消失;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了那里。我的生死與我的肉體緊密相系,有的時候,這句陳詞濫調(diào)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如果我以為“我的生活屬于我”,那么我將犯一個錯誤。但是,如果我忽視它、拋棄它、將之廢棄、把它掩埋的話,那么我將鑄成一個更大的錯誤。這個生活已被托付于我——我不問“是誰將它托付于我”,因為我知道這個答案;而且我還知道,這個問題的提出就是虛假的。我只有倚仗于自己和自己無可爭議的責(zé)任感(就跟倚仗唯一的感覺經(jīng)驗一樣)。我與自己的生活處于一種相互依傍的關(guān)系之中。這個關(guān)系的名字是:屈從。至今為止,并沒有遇到什么問題。但是那個破碎了的生活的哪一塊碎片是那個自稱的“我”呢?

“我”是一個虛構(gòu),我們頂多可能成為其合著者。“‘我’是另一個人。”(蘭波)

“1951年4月9日。‘你是知道,還是只是相信自己叫做路德威格·維特根斯坦呢?’這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嗎?”(維特根斯坦[6]《論確定性》)

我在1951年4月9日做了些什么?在四十四年半前的今天?我想,當(dāng)時我正作為一名被開除了的知識分子在一家名為“匈牙利國家鋼鐵廠”的金屬機(jī)械制造廠里工作。那時候,我是知道,還是只是相信自己叫做“凱爾泰斯·伊姆萊”呢?

我既不知道,也不相信。如果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只是簡單地順從。

我始終痛恨我自己的名字。早在童年時代,這個名字就浸染了太多的屈辱。

準(zhǔn)確地說:我想,我懼怕自己的名字。即使現(xiàn)在,我對它都心懷余悸。

當(dāng)我聽到有人叫我“凱爾泰斯·伊姆萊”的時候,當(dāng)我看到有人寫下“凱爾泰斯·伊姆萊”這個名字的時候,簡直是要我將自己從一個寧靜的、隱姓埋名的藏身所里拽出來。然而,我永遠(yuǎn)不能將自己與這個名字相對應(yīng)。

(據(jù)說,托爾斯泰早在少年時代,就已經(jīng)像一只小狗似的真實地陶醉于自己的姓名了。)

我到達(dá)維也納的感覺,就好像是從自己的生活里逃離出來。我翻譯維特根斯坦的作品(《雜論》),就好像是逃離自己的任務(wù)。

[7]992年微寒的冬季。在初降的黃昏中散步。貝爾韋代雷公園1。卡爾教堂附近。聽上去讓人聯(lián)想到悅耳的銀鈴聲的阿根廷大街。一座座造型宏偉的宮殿,在一個門洞里,藏著一家出售印度尼西亞首飾、彎劍和奇特裝飾品的隱蔽小店。陽光下(這時一些非常古老的詞匯在我的腦際閃現(xiàn),比如說“晚禱”),在晚禱時分(究竟什么時候是“晚禱時分”?)我透過開向皇家莊園的窗子朝莊園院內(nèi)眺望。空氣里散發(fā)著一股酸溜溜的氣味,路上行人稀少,夜幕中黎明的色彩,一種孤獨,一縷輕煙——這一切,這一切的一切,宛如孩提時代長長的、憂傷的、夢樣的午后。

在這座城市,維也納夜晚的寂靜與古樸仿佛是某種暗喻,在我的體內(nèi)……可以這么說,勾起回憶?

我想,我一向喜歡這樣地活著:在一個租賃的公寓里(這套公寓不屬于我),在舒適的家具中間(這些家具不屬于我),無家可歸地獨自做著自己要做的事情(此刻,我在翻譯維特根斯坦的著作),不受任何基本生存問題的困擾,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讓內(nèi)心的感觸伴著一些——可能是對某些從來就不曾存在過的事物的——記憶……

雖然在維也納找不到維特根斯坦的足跡,然而在他身上,在維特根斯坦身上,到處都能夠找到維也納的印記。自由,到了墮落的地步:猶太民族的自我怨恨(事實上,關(guān)于“反猶太人主義的形成及其行動”的研究在這里可以達(dá)到一個最高貴、最高深的水平);通常,這種自我評價的惶惑不定,就像父親的或者國家的皮靴靴底的致命踐踏,當(dāng)毀滅性的敵視達(dá)到一定閾值的時候,這種“致命踐踏”就會突然變得高效多產(chǎn),從而成為創(chuàng)造者——思考,就像一種逾越的試嘗;思考,就像一種復(fù)仇,就像一個亡命者充滿輕蔑與恍悟的再一次回眸。

他說:“馬勒是位蹩腳的作曲家。”我一邊翻譯著這樣的蠢話,一邊將《第六交響曲》的磁帶插進(jìn)錄音機(jī)里。托馬斯·伯恩哈德[8]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與他的表弟保羅相反):“路德威格·維特根斯坦是一個樂盲[9]。”但是,這句話有弦外之音。“播種思想是一回事,收獲思想則是另一回事。”這是我從《雜論》中翻譯的過來的話,可以這么說,維特根斯坦不愿意收獲馬勒的思想,我認(rèn)為他之所以不愿意這樣做,是因為馬勒是一個猶太人。對一部作品的誤解竟是如此容易。或者說,藝術(shù)作品竟是如此地不堪一擊?不,它們實際上比這個還更脆弱易傷。所有的理解都是誤解。我們能否這樣說:是誤解維系著藝術(shù)作品的生命?不,我們不太可以這樣說。

在維也納,這是第一個給我留下清晰記憶的、圖解似的夢象。感覺不佳,自卑自賤,焦慮不安。可以說,這與昨晚所讀的文章有關(guān)(文章刊登在《縱橫》雜志[Transit]上,標(biāo)題是《反猶太主義的拯救者》),另外,還跟維特根斯坦與自己的猶太民族性相系的不幸牽連有關(guān)。今天早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典型的翻譯錯誤:“這是一個可以預(yù)期的矛盾沖突,”我寫道,“即一個人在自身保持一種指向自身肉體的、古老美感的同時,還滿懷喜悅地感激于腫瘤。”(維特根斯坦用“腫瘤”比喻“猶太民族性”)。當(dāng)然,正確的翻譯是這樣的:“這個矛盾沖突突然要求一個人在自身保持一種指向自身肉體的古老美感的同時,還應(yīng)該滿懷喜悅地感激于腫瘤。”我的這個翻譯錯誤,顯然是弗洛伊德式的潛意識失言,它證明,我實際上對他抱著什么期待……

但是,我對我自己抱著什么期待呢?我該怎樣對待我的這個最終還是從腫瘤角度看世界的夢呢?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定日县| 宁蒗| 宝清县| 台东市| 留坝县| 新野县| 渑池县| 建宁县| 社旗县| 安达市| 云和县| 丹寨县| 教育| 石泉县| 乐亭县| 柳州市| 舞阳县| 桐乡市| 东山县| 甘泉县| 龙岩市| 大厂| 潍坊市| 禄劝| 鹤山市| 霍林郭勒市| 如东县| 米林县| 安义县| 宁陕县| 灵丘县| 古蔺县| 平山县| 汶上县| 顺义区| 达拉特旗| 绥宁县| 柯坪县| 仙居县| 盘锦市| 资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