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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導讀:自然的花木蟲鳥,文化的徐徐和風

廖秀娟

日本人自古以來就將對花草之美所觸發(fā)的心情抒發(fā)在短歌、隨筆之中,透過日本的文學作品可以了解到日本人是如何將大自然中的花草樹木融入至生活與文學里。當中,《萬葉集》是最早將花草吟詠入詩的文學作品,不只貴族階級,當時知名歌人、農(nóng)民、邊境防人等庶民的詩歌也收錄入書,時間由五世紀到八世紀中期,總計四千五百多首長歌、短歌當中,約有一千五百四十八首詩歌詠嘆了一百六十種植物。

《萬葉集》時期的歌人最初吟詠的對象是山野中盛開的花草樹木,比起草本植物,他們較容易將焦點鎖定在木本植物,主要是因為相較于開在地上的花草,歌人們的視野較容易留意到樹上盛開的花。而且《萬葉集》的詩歌中,所歌詠的植物也偏向于生活實用性,例如可食用的種類約五十三種類,如山菜、海草、菇類以及果實類,而藥用性植物如草藥等則有二十八種,其他尚有如可染色花草、可制成建筑材料、生活用品、刀劍槍械、弓箭等武器原料的植物約三十二種。植物很多是因為具有實用性的緣故而出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之中,之后由于人對于美感意識的提升,進而成為詩歌的題材,被廣泛地寫入文學作品中。

然而,隨著時代的演變,詩人們漸漸地將關(guān)心的焦點移轉(zhuǎn)到自家屋前庭院中的花草與光景。相對于《萬葉集》時期植物所展現(xiàn)的粗獷原野之趣,平安時期的文學作品中,登場的則以宮殿庭院花園里的植物居多,特別是平安朝的文學又稱為王朝文學,故事多以平安時期貴族們的宮廷生活或者戀愛情趣、花鳥風月為主,因此文學中出現(xiàn)的植物,纖細柔弱優(yōu)雅而華美,風流多愁的詩人們總是容易為楚楚可憐的花草所觸動。當中,由宮廷女官紫式部所作,被譽稱平安時期文學高峰的大作《源氏物語》,由第一帖“桐壺”開始,故事前后編總計五十四帖的章節(jié)構(gòu)成中,將近二十四帖是以植物之名作為章節(jié)的名稱,例如“夕顏”“若紫”“紅葉賀”“末摘花”“葵”“朝顏”“紅梅”“若菜”等,約有一百一十種植物登場,在故事中配合著四季的運行,將女主角以各節(jié)氣的花草命名,將花與角色相互形塑,讓作品充蘊著如繁花般綺麗的季節(jié)之美。

大自然中的花草樹木對于日本人的影響,不只體現(xiàn)在物語故事中人物角色的形塑上,也體現(xiàn)在平安時期后宮殿舍的名稱上。平安王朝大內(nèi)后宮中的七殿五舍為后宮嬪妃們的住所,其中五舍的別名乃是以各宮庭院所植栽的花木為表征而命名,例如飛香舍因庭內(nèi)種植藤花又稱藤壺院,凝華舍因種植有紅、白梅又稱為梅壺院;昭陽舍因植有梨樹又稱梨壺院,此處為東宮皇太子御所;淑景舍因植有桐樹又稱為桐壺院;襲芳舍因庭中放置有遭落雷襲擊而燒毀的巨木,故又名雷鳴壺院。古代日本女子無名,多以某某人之女(《更級日記》作者菅原孝標女)或以官職名稱呼,例如清少納言(《枕草子》作家)、紫式部(《源氏物語》作家)等,又或者如源氏的母親桐壺更衣、初戀情人藤壺中宮(住在后宮桐壺院的更衣、藤壺院的中宮皇后)等地名來稱呼,抑或以喜愛之蟲命名,例如文學作品《堤中納言物語》中的蟲姬,由此也可得知,四季花草、樹木蟲鳴之意境也展現(xiàn)在日本古代女子的名稱上。

相較飛鳥、奈良時期以果樹、藥草為主的庭園風景,平安時期的庭園則以觀賞性的花木、楓林、松樹或者富有詩文詩趣的竹林為主。物語中女眷們所穿戴的和服顏色也多以松、櫻、柳、藤、山吹、紫苑、紅葉等植物之名來命名,與外界的自然相互呼應;而貴族們在室內(nèi)時薰在身上的香氣也以梅香、荷葉等植物為名,與御簾外的樹木香氣交融,醞釀出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風情。透過平安朝的庭園景色所建構(gòu)的自然觀,讓平安時期的貴族、詩人們與植物同體、相互交感,結(jié)合植物的生命力與自然共時、共感。

到了鐮倉末期,戰(zhàn)亂紛擾,地震、火災、干旱頻傳民不聊生,詩人文人作家紛紛走避野外山林,以哀憐、閑寂、寂寥之心以求平安度過無常之世,他們所喜好的已經(jīng)不是平安貴族們所喜愛的精致華美之花,乃是平凡、純樸、清新之物,如櫻花樹、梅樹、松樹等。進入了近代時期,明治期的作家們也是離不開自家庭院里的小自然。

明治時期的大文豪森鷗外,與夏目漱石共同被稱作明治時期文學的雙璧,是津和野藩下級武士之子,在藩校學習漢籍,進入東京帝國大學之后學習醫(yī)學,一路高升官拜軍醫(yī)總監(jiān),兼具江戶時期的封建性、漢籍素養(yǎng)、西歐文明與自然科學的理性之眼,儀禮文物、西方藝術(shù)文明、當代流行思潮皆能自在得宜,自由縱橫其中。然而森鷗外除了以愛家出名之外,更是一位以深愛庭園花草著稱的作家。二〇一七年四月,森鷗外紀念館舉辦了一場特別展,介紹了鷗外所深愛的,種植在他家庭院里的花草。有學者統(tǒng)計了鷗外作品中出現(xiàn)的花草數(shù)量,總數(shù)超過五百種,對非植物專家出身的作家而言,這個數(shù)字非常的驚人。鷗外自一八九二年起至一九二二年去世前的三十年間居住在“觀潮樓”,熱愛園藝的他曾在日記以及作品《花歷》中詳細的描述“觀潮樓”庭院里二月到九月之間花草的開花情形,如夏椿、虞美人草、桔梗、孔雀草、風信子等。本書收錄了森鷗外發(fā)表于一九一四年的作品《番紅花》,這是鷗外為支持當時的女性作家尾竹一枝所創(chuàng)辦的雜志《番紅花》而特別撰寫,刊載于創(chuàng)刊號的開卷之作,雖然僅是一篇約兩千字左右的短篇隨筆,卻對人生處世有重要的提示,文中一句“在宇宙之間,番紅花一直以番紅花之姿,生存著。我也以我的姿態(tài),生存著。從今以后,番紅花仍然會以番紅花之姿,生存著。我也會以我的姿態(tài),生存著吧”,更是日后為人所朗朗上口的佳句。

而對于自家庭院的喜愛,除了鷗外之外,將自家庭院取名為蝸牛庵的幸田露伴也是不遑多讓。幸田露伴以《五重塔》確立了他在文壇上的地位,從小受到中日古典文學的熏陶,學識淵博,與尾崎紅葉、坪內(nèi)逍遙、森鷗外等人齊名,作品席卷文壇,文學史上被稱為紅露時期。本書中收錄的隨筆《百花爭艷》以美文聞名遐邇,內(nèi)文寫滿了他對于四季之花的想法,其中他對梅花的看法更是一絕:“即便是半塌的土墻、歪斜的衡門,巴掌大的瘠田、徒具外形的小神社,只要附近有一兩棵梅花樹花開,就能使周邊景色改觀?!x《出師表》不落淚者,仍然可視為朋友,不好此花之男,不應與之為伍?!蔽暮缆栋榈膼勖分橐渤闪耸廊嗽伱返拿?。

昭和時期作家三好達治在隨筆《石榴花》中,描述在戰(zhàn)時下,他周遭的年輕人接二連三地進入戰(zhàn)場,死于異地。未來前景一片白霧蒼茫之中,偶然看到路旁赤美艷紅的石榴花盛開映入眼簾,心中一驚,感受到一股難以名狀的感動,沖擊了他的視野,那是在戰(zhàn)爭時期花朵以鮮艷色彩對生命的呼喚。

除了花草樹木,蟲鳴鳥吟也是陪伴作家文豪起居生活的重要存在。漱石愛貓?zhí)酃分?,對于文鳥更是愛不釋手。作品《文鳥》中,主人公因三重吉的推薦而開始養(yǎng)文鳥,剛開始因為剛搬新家對于養(yǎng)鳥一事并不熱衷,卻在三重吉的鼓動下把鳥與鳥籠都買了,并且開始養(yǎng)起了文鳥。總是一人孤獨在書房中寫作的“我”,只有懸掛在書房緣側(cè)鳥籠中的文鳥以輕聲的鳥鳴聲相陪伴,隨著日夜的相處,“我”透過文鳥的眼角嘴形仿佛看到過往那美麗女子令人憐惜的身影。

以前,我認識一位美麗的女子。當女子倚在書桌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時候,我從后頭悄悄湊近,把紫色帶揚前端的穗子拉得長長地,垂下來,由上往下輕撫她纖細的后頸,女子無精打采地回頭。這時,女子的眉頭蹙起,呈八字形。眼尾及嘴角仍然泛著笑意。同時,她把形狀姣好的脖頸縮到肩膀。文鳥望著我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這名女子。如今,女子已經(jīng)嫁作人婦。我用紫色帶揚惡作劇,是在她談定親事的兩三天后。(《文鳥》)

然而這只讓漱石憶起舊情人的文鳥,最終卻因為漱石工作忙碌無暇照顧,委由家人照料時,因一時的疏忽死于非命。“我”發(fā)現(xiàn)文鳥死亡后,情緒暴怒,大聲斥責無辜的女傭,看似無故怪罪,然而那責難女傭的字字句句,或許正是他內(nèi)心中責備自己的話語。

《文鳥》中漱石描繪文鳥身影的筆觸,纖細、敏銳、細致,仿佛依著女人的眼神、嘴唇輕輕勾描,心目中的女人宛若淡雪中的精靈一般,也因此為《文鳥》一作增添不少想象的空間。

另一篇令人印象深刻描寫自然界蟲鳥的作品是寺田寅彥的《蓑衣蟲與蜘蛛》,這是一篇昆蟲觀察記。說到寺田寅彥,他是夏目漱石在熊本教書時期的學生,也是漱石名著《我是貓》中登場人物水島寒月君的原型,他本身更是一位知名的物理學家以及俳人,著有多篇帶有科學樂趣的隨筆。或許是他的科學背景,使得他的隨筆與其他同代的文人不同,總是帶著科學精神,充溢著對自然現(xiàn)象好奇的探索,細膩的觀察以及嚴謹?shù)那笞C,文末總是讓人享受到科學發(fā)現(xiàn)的樂趣。在隨筆《蓑衣蟲與蜘蛛》中,主人公從二樓的窗戶看到庭園楓木上垂掛著無數(shù)只的蓑衣蟲,擔心春天新開的楓樹嫰芽會被蓑衣蟲食盡,當他使盡氣力準備要驅(qū)除蓑衣蟲時,發(fā)現(xiàn)從蓑衣蟲的蛹袋中爬出了一只小蜘蛛,仔細一看,小蜘蛛已經(jīng)伺機入侵蛹袋內(nèi),將蓑衣蟲的幼蛹吸食精光。原來大自然自有大自然的生存法則,動物界的進化亦無須人類過度的干預。這是一篇結(jié)局讓人出乎預料之外的佳作。通過自然科學家獨有的細膩而溫情的觀察之眼,將庭院中動物之間的小戲場栩栩如生地搬演在讀者面前。

在日本短歌史中留下偉大足跡的國民歌人若山牧水,是一位愛大口喝酒、漫游大自然、喜愛旅行的歌人,日本各地都有他的歌碑。在收錄于本書的隨筆《秋草與蟲音》中,他曾說道,比起裝飾的花、華麗的花,他更愛靜悄悄地開在大自然山野中的野花。秋天是波斯菊盛開的季節(jié),然而他卻認為最能夠讓人知曉秋意的花應當是女郎花(黃花龍芽草),在野原上一株二株隨著微風搖曳的風情,讓人深刻地感受到初秋的到來。若是將花草以昆蟲來比擬,牧水認為“若將芒花喻為昆蟲,應該會先想到蟋蟀吧。雖然不起眼,無論何時聽見蟋蟀的叫聲,都覺得扣人心弦”。芒花是令人看也看不膩,充滿秋天風情的植物,襯著十五夜的月光,芒花那隨秋風搖曳的身影如同女人心系情人的優(yōu)雅風情,令歌人若山牧水深愛不已。

抒情詩人室生犀星出生于石川縣金澤的文學家庭,因為是加賀藩士小畠彌左衛(wèi)門吉種與女傭之間所生下的私生子,自小被送養(yǎng),過著辛酸的日子。但是他仍然不氣餒,二十歲時辭掉在金澤的工作,立志以詩為業(yè),上京求取功名,卻因生活無以為繼二次失意返鄉(xiāng)。直到一九一三年,他創(chuàng)作的詩為北原白秋所欣賞,而獲得提攜,得以將詩作發(fā)表于期刊雜志上,并且在北原白秋的介紹下,認識了日后成為好友的萩原朔太郎。正由于室生犀星是出身于金澤的作家,他在隨筆《園藝師》與《日本庭園》中,對于日本各大名庭(包括號稱日本三大名園之一的金澤兼六園在內(nèi))中的飛石、石燈籠、庭園,以及其中的蹲踞、細竹、花草、假山,皆有細致的觀察與評論,極力倡導日本庭園侘寂之美。另一方面,女作家宮本百合子則推崇樸質(zhì)的庭園,對于庭園中人為刻意的造景感受到近乎嫌惡的厭棄與排訴。與宮本百合子相同,劇作家岡本綺堂也不喜愛西方的花草以及人工的庭園,他熱愛著絲瓜與百日菊。某年夏天受到江戶時期文學大師式亭三馬所做的瓠瓜畫作影響,愛上了絲瓜的清涼與瓜藤的自在,碩大的瓜葉與黃色的花朵,讓岡本綺堂感受到橫生的野趣,獲得了一股安樂閑暇的平靜。

而對于芥川龍之介而言,作品《庭院》絕非一篇描述恬靜庭園生活的作品。病殘已經(jīng)近乎廢人的次男,拖著虛弱的身體,執(zhí)意重建象征過去繁華的庭院以求得救贖。雖然這努力在他人眼中僅是徒勞,最后也確實是功虧一簣,然而次男如鬼氣般的執(zhí)著,就如同當時處身一片荒蕪的苦海之中,試圖在痛苦中掙扎尋求生機的芥川一般,是一篇讓人體味芥川彼時心境的重要作品。

這本書,以花草樹木、蟲鳴鳥語、深邃森林以及庭園之美為四大焦點,共收錄了十九位日本知名作家的二十三篇文學作品,借由文豪的作品與筆觸來細細品味日本的四季運行,以及小小庭園中繁花盛開、蟲鳴鳥語的自然之美。

作者廖秀娟,日本大阪大學文學博士,元智大學應用外語學系副教授。

品牌:華文天下
譯者:侯詠馨
上架時間:2020-02-21 18:16:45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華文天下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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