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修訂版序:一個正在誕生者的自白(2)
- 另一個人:變形者札記
- (匈牙利)凱爾泰斯·伊姆萊
- 5078字
- 2017-06-13 15:40:23
就這樣,凱爾泰斯經過對自己的兩次否定之后,最終還是驗證出自己的客觀身份——他是一個在家鄉感覺不到回家感的“匈牙利猶太人”。他的一生,承受了雙重的歧視;他的存在,遭到了雙重的否定;他的心靈,圍筑著雙層的獄墻;他的作品,是一把雙刃的匕首,一面刺向社會,另一面則沖著自己。
四、一個在死亡中受孕的人
死亡,始終是凱爾泰斯哲學中的一個主要命題,在他的作品里,他不止一次地宣布了自己的死亡。在電影文學劇本《命運無常》的結尾有這樣一段對白。當少年克維什從集中營回到布達佩斯家中時,在樓道里遇到了被抓走前曾經喜歡過的女孩:
“那么現在你是什么人呢?”女孩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絲好奇的表情。
“我不知道。”男孩想了一下,又說,“也可能,我根本就不是我自己。”他微笑起來。
“你變了。你變得這么怪,”女孩說,“就像一個陌生人。”
“我已經死過一回了。”男孩說。
“這話怎么講?”
“現在,我已經不會再怨恨什么了。”
當人們試圖忘掉過去與歷史決裂時,當人們沉浸在勝利的狂喜和對幸福的憧憬時,凱爾泰斯卻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奧斯維辛的過去,宣布了自己的第一次死亡。在《為了未誕生孩子的祈禱》中,壯年克維什通過拒絕生子再次表達了對自己現實生存的否定。在《筆錄》中,老年作者在東歐劇變后的新時代里,又一次宣布了自己的死亡:“我的軀體已被刺得體無完膚……雖然,看上去我是在乘著火車旅行,但是列車上所運載的卻是一具尸體。我已經死了。”在《另一個人》中,在去國外講學的列車上,作者透過兩個陌生女人的眼睛,又看到了一個“不知道是睡著,還是已經死了”的老人。
凱爾泰斯的死亡并不是指肉體的死亡,而是一個時期、一段經歷在一個個體生命中的逝去;凱爾泰斯的死亡,其實正是作家所特有的冥思狀態,他在宣布已死亡的同時,也宣布了自己——“另一個人”誕生。對凱爾泰斯來說,這種自覺自愿的死亡,是一種繼續生存的手段,是一種個人的鳳凰重生:“‘生活’歸根結底是屬于個人的,假如我們終于醒悟到我們的存在是錯誤的,那么我們大概只能——至少對一個個體而言——將死亡視為對這個錯誤的糾正。”
凱爾泰斯是一位勇敢的思想者,一位自虐的哲學家,他對生與死的理解遠遠超過了同時代人。有評論認為凱爾泰斯一生都在逃離奧斯維辛,這實際是一個誤解,凱爾泰斯不但從來沒有從集中營逃出,而且也從來沒有試圖逃出;在他來看,人類社會的歷史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為自己設計、建造集中營的歷史,奧斯維辛只不過是一個被人類發揮到了極致的藝術形式而已,集中營將與人類歷史共同存在下去。在凱爾泰斯的所有作品中,都不厭其煩地想到、提到奧斯維辛,這不但是他作品的主題,也是他思想的靈感源泉——是啊,這是一種何等殘酷、何等痛苦的靈感!
在多瑙河邊的橋頭,他從幾個留著光頭、穿著迷彩服、手提棒球棍的“現代騎士”身上嗅到了殺氣騰騰的血腥;在極右翼集會的會場,他辨出一張張似曾相識的納粹面孔,看到了充滿歧視和憎恨的目光;在街燈昏暗的廣場上,一個突然跌倒的行人卻喚起他一連串恐怖的聯想;在音樂悠揚的巖洞劇場外,他卻聽到了處決犯人的槍聲,看到了父親腳上的鐐銬……奧斯維辛變成了凱爾泰斯生命中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
在《另一個人》中,作者不止一次地描繪了這個夢境,解析了這個恐怖的符號:“這是一片平坦、空曠的風景,事實上很難稱之為‘風景’,仿佛是在世界的邊緣……在地獄般的砂礦深處,我突然看到一群衰弱的人們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他們的臉上帶著紫紅色的瘀斑,其中的一個——那是一個男人,穿著一件無袖的毛線坎肩(那是A為我織的)——我記得非常清楚;(跟其他人一樣)他正溫馴地等待死神的降臨……在這個住著活人的‘萬人坑’里,沉寂令人窘促不安,人們躺在那里,沉浸在一種垂死的、痛苦的平和之中……他們一同靜候自己命運的終結,帶著某種永遠不可能接近的高傲與平和。”
許多人對凱爾泰斯對奧斯維辛的執著思考感到不解,人們不明白:既然奧斯維辛是一個世紀性恐怖,那么,作家為什么非但不試圖忘掉,反而更一味地咀嚼?為什么他不僅念念不忘,甚至在日常瑣事中也不遺余力地渲染、散布這種恐怖呢?凱爾泰斯認為:人們一旦忘掉了奧斯維辛,上帝也就失敗了,奧斯維辛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義。“上帝創造了人類,人類創造了奧斯維辛”。從某種角度講,奧斯維辛是人類的財富,即使人類不能避免它的重新出現,但是至少應該學會在那里該如何生存。
上帝之所以使凱爾泰斯幸存,是因為選中了他來發現隱藏在奧斯維辛背后的警示。因此,作家每對奧斯維辛的一次回顧,就是對自己所做的一次死亡判決,也是對自己的一次重新受孕——這就是“另一個人”。
五、一個叫“凱爾泰斯”的另一個人
凱爾泰斯是這個世界、人類和時代的冷靜觀察者,當東歐人為改革而狂熱時,卻看到了歷史的陣痛:“在這個世紀里,一切都變得更真實,一切都變成了更真實的自己?士兵變成了職業殺手,政治家變成了罪犯,資本變成了用焚尸爐裝備的、龐大的殺人工廠,法律變成了骯臟游戲的游戲規則,世界的自由變成了大眾的監獄,反猶太主義變成了奧斯維辛,民族意識變成了集體屠殺……人們完全出于習慣而說謊,而且每人都能一眼識破陰謀……”
在《另一個人》中,作者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西方人自衛背后的陰謀:“除了金錢之外,他們到底還要保衛什么?……其自衛的手段對所剩無幾的西方民主造成了更大的損害。這種自閉的恐慌重又娩出了阿道夫·希特勒,重又造就了程度不同的偏執狂。金錢與權利的擁有,將與社會的徹底墮落相呼應,只要能夠救出可以救出的東西,最終又將以新的極權主義和新的社會災難作為代價從而尋求避難所,但是,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避難’?這將是一種什么樣的極權主義呢?以后誰能說出,這種充滿威脅的意識形態將會擁有何種思想性?將會擁有何種至今尚未嘗試過、至今尚未失敗過的手段呢?”凱爾泰斯是一位預言家,早在90年代初,他就通過自己的觀察和思索,預料到了今天這一場場“以自衛為幌子、以金錢為目的”發動的戰爭:“法西斯主義很快將要獲勝,很快將要統治整個世界,不過,這個法西斯主義不是從德國開始……”
從創作形式上看,《另一個人》的文學結構與風格跟作家以往的作品不同,作家充分發揮了日記體、游記體的文學特點,在寫作中完全依照自己思維的脈絡,在表述中掙脫了結構的約束,不再受時空的限制,寫人寫事寫情寫景,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語言風格自由灑脫,簡練精辟,將他的思想深度和文學功底體現得淋漓盡致,難怪有人認為《另一個人》是匈牙利文學中的一部散文杰作。跟哲思致密的《船夫日記》不同,《另一個人》給讀者留下喘息、回味的時空,我在翻譯過程中也更多地嗅到流動在漆黑暗夜里的空氣,看到在無垠天幕上隱約閃爍的靈慧之星。
名字,對凱爾泰斯來說只是人們稱呼他的一個代號。雖然,通過幾十年條件反射的訓練,他已經學會了應答;但是,人們所叫的這個凱爾泰斯并不是那個活在凱爾泰斯軀殼內的人。
國籍,對凱爾泰斯來說,只是一個被人敲錯了的印戳。他攥著匈牙利護照,卻像卡夫卡一樣永遠找不到“家的感覺”;他用匈語寫作,但不用匈語的邏輯思考,他試圖用匈語與人交流,但只聽懂了人們對自己的譏諷。
民族,對凱爾泰斯來說只是一個胎記,由于這塊胎記,人們一次又一次將他從人群中辨出,將他從一個牢籠拖進另一個牢籠,最后使他自覺自愿地將自己在一個與世隔絕的、二十八平方米的小屋里禁錮了三十五年。他在那里做孤獨的、自殺性的思考,他發現自己是一個并非猶太人的猶太人。
凱爾泰斯,是“另一個人”。這另一個人并非由誰轉變而來,而是作家通過自我剖析,還原了一個真正的自我。1999年,作家曾對《另一個人》的創作動機做了闡述:“和《船夫日記》一樣,《另一個人》也是取材于我的日記。當某一個人——準確地說是‘另一個人’——正從直至1989年為止所遭受的囚禁中走出的時候,正要跨進一個‘大世界’的時候,他并非試圖給自己冠以其他的什么身份,而是試圖保留住自己的身份。”
從形式上說,凱爾泰斯通過對自己存在的一連串疑問而否定了自己;然而,從實質上講,他卻通過對自己勇敢的否定而證實了自己。如果說,凱爾泰斯在《為了未誕生孩子的祈禱》中——憑著一個集中營幸存者所經受過的恐怖,憑著一個在獨裁統治下的茍活者所體驗到的痛苦,憑著他血脈里涌流著的猶太人與生俱來的苦難——用自己的意念扼殺了一條可能以肉體的形式延續自己生命的生命的話,那么在《另一個人》這部觸及靈魂的省思錄里,作家又憑著他哲學家的邏輯思考和藝術家的感性判斷,憑著他常人難以企及的勇氣和毅力,在經過了半個多世紀樊籠中的牢獄生涯后,在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折磨后,終于用自己的手,用他自己的文字與思想,催生下了這個懷了半個世紀之久的孩子。
六、一段獄友般團結的愛情
在凱爾泰斯的十幾部作品里,或許《另一個人》是唯一涉及到愛情的書,但是并沒有平鋪直敘,只是在提供了兩個字母線索——A和M。她們是在凱爾泰斯生命中扮演過或扮演著重要角色的兩位女性(日記中提到的兩位旅伴)——亡妻沃什·奧爾碧娜(Vas Albina)和現任妻子凱爾泰斯·瑪格達(Kertész Magda)。
凱爾泰斯與奧爾碧娜相識于1953年9月14日,在布達佩斯的一家小咖啡館里,從屠刀下幸存后“對未來的絕望”將他倆人緊系在一起,當時凱爾泰斯二十四歲,奧爾碧娜三十三歲,并成為相依為命四十年的伴侶。作者在書中的最后一段感人至深地表述了他倆“獄友般的團結”,講述了他們“幾乎不可能的”愛情以及那段不幸中的幸福。在布達佩斯一間二十八平方米的小屋里,他倆生活了近四十年。在那個意識形態統治的極權時代,凱爾泰斯之所以生存下來,靠的是兩根精神支柱:奧斯維辛和奧爾碧娜。1995年妻子病逝,對凱爾泰斯打擊巨大,當我譯到下面這段文字時忍不住落淚:
她走了,并且帶走了我生命的絕大部分,她帶走了那段時間,在那段時間里,我的創作從開始到完成;她還帶走了一段歲月,在這段歲月里,我們是如此相愛地生活在一個并不幸福的婚姻里。我們的愛,就像一個滿面笑容、張著胳膊奔跑的聾啞孩子,慢慢的,他的嘴角彎成了哭的模樣,因為沒有人能理解他,因為沒有找到自己奔跑的目標。
奧爾碧娜走了,但她把自己對丈夫的愛傳遞到了另一位女性——瑪格達身上。“M有著快樂的天賦,與其他所有的天性相比,這是一種特殊的恩賜……我將手迅速抽回;也許她想與我分享她的快樂,不過在我的手指之間,她的手指略顯拘謹,即便這樣,她還是將她的一部分財寶遞到了我的掌心;我受驚地與她的手緊握,我不敢看她,她會使我的目光變成一捧黃沙。”凱爾泰斯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瑪格達女士于1956年匈牙利人民自由革命失敗后逃亡美國,1990年作為一家美國公司代理回到匈牙利工作,在一次聚會中結識了凱爾泰斯夫婦并成為摯友。奧爾碧娜與瑪格達是一對相知相敬的女友,奧爾碧娜病重時,情真意切地將丈夫托付給了守在病床前的瑪格達:“你嫁給他吧。”
1996年,也就是《另一個人》出版后的第二年,瑪格達嫁給了凱爾泰斯,不但成了作者生活的伴侶,也是凱爾泰斯作品的第一位讀者,她曾對記者幸福地說,“與伊姆萊的生活,是一段浪漫的旅行。”后來,在我有幸通過翻譯作品結識了作家夫婦,很被他們的恩愛和默契所感染,凱爾泰斯會為自己喝什么咖啡、喝什么酒跟妻子商量,瑪格達不時習慣性地為丈夫撫平坐皺的衣角,捋吹亂的發絲,喜歡稱丈夫為“我的小仙子”。
的確,與凱爾泰斯的共同生活是一種榮幸,哪怕生活中有著如此之多的不幸。2003到2004年,我先后翻譯了凱爾泰斯的四部作品《英國旗》《命運無常》《另一個人》和《船夫日記》,與凱爾泰斯一起進行一次漫長而驚險的心靈之旅。不久前,當理想國的編輯告訴我想重出《船夫日記》和《另一個人》后,我逐字逐句地重新校訂了一遍十年前的譯文,說是校訂,等于重譯了一遍,畢竟經過十年的成長和與凱爾泰斯的直接交往,我對作品的理解和文字的把握都更深更準,彌補了舊譯本留下的不足,并且重新做注,既是對自己的交代,更是對作者和讀者的交代。我相信,這本書不但讓我、讓讀者跟凱爾泰斯一起做了合著者,還成為另一個人。
誠然,即便戴著諾貝爾獎桂冠,凱爾泰斯的作品也不可能成為流行文學,但是凱爾泰斯不可能流行的文字,恰恰是其存在的意義所在。親愛的讀者,如果你認為自己還有一點理想主義的殘渣且不甘心沉淪,那就讀讀他的日記吧!然后抱著被攪亂的心境和共鳴的感動繼續通俗、痛苦并快樂地生活下去。
你一旦知道了自己也不能幸免于死,那你還懼怕什么呢?
我們之所以能夠承受生活,是因為這個生活竟如此的不真實;另外,也因為意識始終審核著所謂的“真實”,它渴望真實。
2015年2月23日,巴拉頓弗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