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學之修養:張信剛人文通識三十六講(第二版)
- 張信剛
- 6586字
- 2019-01-04 22:34:35
人生
各位聽眾好!今天我們要談的是:“人生”隨想。前幾次我們作了“音樂”隨想、“歷史”隨想、“科技”隨想和“藝文”隨想。今天這個題目倒不是我定的,是電臺的朋友出的。我記得以前在作文的時候,每次看到題目,都先要給它下一個定義,今天的“人生”隨想就很難下定義了。不過,我們大可從幾方面去考慮人生。第一從哲學方面、宗教方面,也就是從大的方面,比如人生觀、人生哲學等等;也可以從比較小的方面,比如人生經驗、人生趣味等等。我還沒有決定從哪方面來談,各位聽眾不妨和我一起來動動腦筋,在開始之前,讓我們先聽一段很有歡樂氣氛的中國音樂,說不定這段音樂就替我們今天的題目定了個調子。這段音樂是二胡演奏的,叫《喜慶鑼鼓》。
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人生到底又是什么?與生命相對的,當然是死亡,死亡又是什么?我們可以說,沒有生命就不會有死亡,反過來說,沒有死亡,也不能證實有生命,這兩者是一對的。在我國歷史上,對生死說得最簡單并且影響最深遠的,恐怕就是孔子,他說:“未知生,焉知死。”他這解釋在中國知識分子中幾千年來都起著主導作用。
我們中國人一般都是人本主義者,至少儒家思想是人本主義的,也就是說,看人的一生,只看從生的一刻起,到死的一刻止,人這一生是怎么過的,而不看生之前、死之后做什么。換言之,我們對天地、鬼神思考得少,對人生本身思考得多。今天我們的題目“人生”隨想可能也是從這個啟發得來的。人生是由不同的方面體現出來的。首先,作為一個生物體——當然,也許有人并不同意人是生物之一,但是,我覺得無可否認的是:假如沒有細胞在活動,我們就不會有人體的存在;沒有人體的存在,就不會有意識的存在;沒有意識,也不會去思考。因此在我看來,不論你的宗教信仰如何,你的宇宙觀、天地觀如何,你都得承認,人是個生物體。作為生物體,首先他有生物性的特征,這是最具體的一方面。第二,他有社會性,自有人類以來,人都是合群而居的,很少有一個人能單獨地過完一生,這社會性差不多也就是儒家的人本主義的同義詞(主要內容)了。當然,社會性還包括人的自我了解、自我陶冶、自我心理培養等,這是第三個方面。最后一方面是儒家所不談的,但是老莊和后來的道家,以及從印度傳來的、對中國影響很深遠的佛家常常討論的生死的問題、輪回的問題、宇宙的問題。假如我們的隨想按照這些問題談下去的話,我們就要談幾十個小時,而且要請很多專家學者來發表意見,在這樣簡短的節目里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如就讓我先從生物性來說一下。
生命是什么?20世紀有一個很有名、很重要的物理學家薛定諤(Schr?dinger),也就是對物質的基本粒子波動做出重大貢獻的薛定諤,他寫過一本書,叫做What Is Life?(《生命是什么?》),我們剛才所問的問題正好是薛定諤想問的問題。是他首先闡述了生命包含著許多信息,并且生命必然有它的分子結構基礎存在。他這本書寫于1940年代,到了1960年代,“分子生物學”才被人所接受,并且有所發展。所以,今天我們對基因、對遺傳、對生命的過程知道得多得多了,可以說,生命的過程,就是遺傳基因在起作用,不停地自我繁殖、自我制造、自我選擇細胞的過程。但是這并不能解決生命是什么的基本問題。盡管我們知道一些過程、一些遺傳的基本法則,也不能知道生命怎么發生、為什么一些分子聚在一起就會有生命。無論如何宗教是逃不過人們的詢問的。從近代生物學的思維來看,你知道汽車的每個零件,你對每個零件都有認識,但你未必知道為什么這部汽車會跑。讓汽車會跑的是這些小零件嗎?或是因為小零件在某種秩序下擺在一起才會跑?所以即使從純科學、純生物學的角度來看,生命是怎么回事,也是一個有待解答的課題。剛才我們說,“人生”隨想可以從哲學、從人生觀方面看,也可以從人生經驗看。那么,我現在再從人生經驗來看看人生是怎么回事。舉個例說,小孩呱呱墜地了,很多人認為,那個時刻,小生命誕生了,就是生命開始了。但是,從我們現有的科學知識知道,生命絕不是從那個時刻開始的,看你怎么定義了。有人認為,當胎兒已經逐漸成形,而且某些器官已經發展,比如心臟、肝臟……已經有功能了,那就是生命的開始。另外也有人認為,還可以提到更早一點,一個精子與一個卵子結合,受孕那一刻,就是生命的開始。由于這些定義的不同,社會上存在很多爭議。在今天的美國,墮胎是不是合法化,就是一個爭議的課題。當然,這也跟教會的定義,跟很多民間團體的主張,有很大的關系。不過,這不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范疇?,F在讓我們先聽一段很優美的中國音樂,香港管弦樂團演奏的《漁舟唱晚》。

薛定諤(1887—1961)
剛才我們討論到,人的生命是什么時候開始的。無論什么時候開始的,它都有結束的時候,中國有一句話,叫“人生七十古來稀”,是說大多數人的壽命不超過七十歲。當然,視乎以前的社會條件、醫藥條件、衛生條件,可能是真的,但是在今天,這話就很不準確了。據我知道,香港目前的平均壽命,男人大概七十六歲多一點,女人達到八十一歲,也就是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對我們今天的香港社會是沒有意義的了。假如每個人都“古來稀”,在邏輯上也是說不通的。可是這句話在以前卻是非常切實的。最近我看到一個報道,在香港的馬灣發掘出一些四千年前原居民的骸骨,據考證,那時的人平均年齡只有二十多歲,不到三十歲,可見人的壽命與生活水平、醫藥水平多么有關聯。今天我想每個人都知道一些所謂養生之道、長壽之道……就是多運動、多吃蔬菜,少費心思、少生氣,等等。但是即使我們做到所有的健康守則,人生還是終究不免一死。
中國人對死是很怕的、很忌諱的,尤其在香港,忌用“四”這個字。而且忌諱也不限于中國人了。我有一個朋友是英國人,在香港住了幾十年了,有一次他要到美國來訪問我,他特別跟我說,給他訂旅館時,房間的號碼千萬不要有個“4”字!可是,西方人對死亡的態度畢竟不太一樣,這可能跟基督教的生死觀有關。在中古時候,他們認為人生很苦,把這個世界叫做“涕泣之谷”,死亡才是真正的榮耀和快樂的開始,這也表現在葬禮上。中國的葬禮常常是滿場哀戚,呼天搶地、捶胸頓足哭作一團,讓人不知所措。西方的葬禮則是莊嚴肅穆,很少號啕慟哭的場面,葬禮上的悼詞有的像一篇散文,有的像一首詩。葬禮之后,尤其是在歐美國家,假如是先生死了,太太還會在葬禮之后,在家里開個小小的party,招待那些曾經去過墓地的親朋好友喝一杯茶,吃一點cookies,馬上就恢復了她平日的社交儀態。另一方面,有些西方人是用幽默的態度去談論死亡,例如著名的美國電影導演伍迪·艾倫(Woody Allen)就說過:“It's not that I'm afraid to die, I just don't want to be there when it happens.”(“我并不怕死亡,只是當死亡來到的時候,我不想在那兒。”)當然,這是一種幽默的說法,其實他還是怕死的。我還記得有位英國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說過:“老人是步向死亡,而死亡是向著年輕人走來?!边@也是很有哲理的一句話。比他再晚一點的英國大文學家、編輯字典的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說過:“It matters not how a man dies, but how he lives.”——“一個人怎么死并不重要,問題是他怎么生?!?/p>

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
這使我想到宋朝末年文天祥說過的一句話:“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边@是一個很典型的中國有節義的知識分子的境界。當然比他更早、漢朝的司馬遷也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边@些話都是很激勵人心的,讓人在他的生命過程中,做到更積極、更有作為、更有貢獻。現代也有一種說法,“人生以服務為目的”,就是說我們的一生都應對國家、社會、團體做出貢獻。這些都是非常正面的看法。當然在社會上也有一些說法是比較消極的,或者有人認為是比較灑脫的,我在這里引幾句用“人生”開頭的話(因為我們這節目叫“人生”隨想嘛)。李白有兩句詩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另外還有兩句很相似的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這是享樂主義的思想。在今天的流行歌曲里,也有一首歌詞的內容有:“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碑斎?,還有另一種說法,就是“人生若夢”、“人生如戲”,這是玩世不恭的態度,認為人生不外是在舞臺上做做戲,過一會兒就下臺了,何必那么嚴肅,何必那么認真呢?可能這樣也有好處,因為你太嚴肅、太認真,就會引起高血壓、心臟病,對很多事情你看得不那么嚴肅、不那么認真的話,你的心情可能會輕松一些。但是我不知道當你這個人輕松了一輩子,當你最后要合上眼、撒手而去的時候,對自己的一生如何回顧呢?還有一種說法,就是“人生苦短”,“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還有的說人生聚散無常,跟親戚朋友相見都很困難。例如杜甫有一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钡墙裉煸谙愀?,我想聽眾最中聽、感受最深的,應該是“人生如戰場”這句話。下面讓我們從這句話再隨想?,F在讓我們聽一首巴洛克時代的西方音樂,是維瓦爾第(Vivaldi)寫的《四季》中“春”的一節。
我們在聽音樂前提到“人生如戰場”這句話。我過去在美國的時候,常聽到人家說,美國是“兒童的天堂,中年人的戰場,老年人的地獄”?,F在我在香港住了七年多了,香港是不是兒童的天堂?很難說。也不見得是老年人的地獄,但肯定是中年人的戰場。香港是個充滿競爭的社會,香港的成就就在有競爭這一點上。幾乎每個在香港生活的人,都富有進取、戰斗的精神,為了競爭,就會采用不同的手段。其實在中國歷史上,從來都有競爭的一面,而且計謀之多,真是耳熟能詳。大家常開玩笑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薄叭嫛笔鞘裁茨兀烤褪桥c人競爭時的一些計謀,說得好聽點是有謀略,說得不好聽就是害人、坑人。
在香港,前些年有的人在競爭中不是那么稱心如意,或是對香港前途失去信心,就使出了一招“走為上策”。走了以后,無論到加拿大也好,或是到澳大利亞也好,感到那地方的戰場不很激烈,不夠刺激,于是又回來了。戰場,的確是存在的,但在人們的觀念中,它是外在的,不是自己的內心世界。其實一個勇猛的戰士,他在戰勝敵人的時候,最主要的是靠自己內心的力量,首先戰勝自己。譬如世界有名的拳擊高手和網球明星,他們在出賽前都要經過一段長時間的心理訓練,訓練什么呢?不是訓練打拳,也不是訓練打網球,而是訓練如何克服自己心理的弱點。每當我們與人競爭的時候,都應先問一句:“敵人是誰?”我看最大的敵人往往就是自己。老子說“勝人者力,自勝者強”,正是這個意思——你能戰勝別人,證明你有力量,但能戰勝自己,才是真正的強者。我也認為一個人最大的敵人,往往就是自己。每個人都應檢討一下自己的弱點在哪里,并且要努力去克服。舉例來說,守時的習慣,很多人沒能遵守,跟人家約會總是遲到,給人家一個很不好的印象,這就是不能克服自己。另外有些人對別人的成就總是有點妒忌。妒忌的結果,并不能使自己好,反而使自己不開心。所以恐懼、仇恨、猜疑,還有剛才說的妒忌,這些都是要自己想辦法去克服的弱點,因為你有這些情緒,你在生活上、工作上,是不會快樂的,最終受害的是你自己,遑論去跟別人競爭了。反過來說,一個在生活中、在工作中充滿自信,能夠跟人合作、對人寬容、對人信任的人,他無論做什么都持正面的態度,自己比較開心一點、豁達一點,也更容易成功,因為他這樣的態度,使周遭的人能感受到他的真誠、寬容,周圍的人更容易與他合作。人與人之間的來往都是相互的。你對人家猜疑,人家也不是傻子,人家也會猜疑你,不喜歡你;你對人家寬容,人家也會感受到,也會喜歡你。所以說來說去,好像是跟別人競爭,其實你在跟自己競爭。
在歐洲歷史上,阿提拉(Attila)是一個被大家畏懼的人物。后來在美國,一個很有名的管理學大師、顧問,假借阿提拉的名義,寫了一本書叫做《阿提拉勝利的秘密》,其中講得最多的是如何避免自我傷害。阿提拉是個很兇狠的部落酋長,5世紀左右生在歐洲。當然,他真正有哪些秘密我不知道,但是由20世紀的美國人寫出來,其精髓,就是在競爭中避免自我傷害。像剛才說的妒忌、恐懼、仇恨、猜疑,只能對自己造成傷害,而不會對敵手、競爭者造成傷害。我們有時在評論親友時都會說,某某人失敗原因在他自己。這是旁觀者清。但我們又會不會想一想,我們自己失敗的原因是否也是自己呢?所以說,我們要學會戰勝自己。
好,我們現在再來聽一段音樂,克萊門蒂(Clementi)的《鋼琴三重奏》,作品第32號。
20世紀中國很有名的一位哲學家,在北京大學教過很多年書的馮友蘭教授,寫過一本非常暢銷的書,專講人生哲學。其實我們剛剛提到人要克服自己,已經從人的社會屬性、人的自我心理屬性走向哲學和性靈的一面了。馮友蘭教授是個崇尚儒家的學者,所以他的人生哲學,不是從宗教角度去論述,而是從哲學方面探討。人必有生與死,生活中必有苦與樂,但這都不是哲學家爭論的問題,每個哲學家都承認這是客觀事實,只是他們對這些生與死、苦與樂的解釋不同,才造成對人生看法的不同派別。馮友蘭受儒家思想影響很深,雖然他是在西方學哲學的,而且對西方哲學很有研究,但他的思想是屬于入世的、現實的,而不是宗教的那種。他認為道家思想是浪漫派,希臘柏拉圖的哲學思想是理想派,德國叔本華是虛無派,而中國春秋戰國楊朱是屬于享樂派,墨家是屬于功利派,歐洲的笛卡爾、培根這些人是屬于進步派,那么,剩下的亞里士多德的思想、中國的儒家思想以及用美學代替哲學的思想,都是跟現在的新儒家思想類似。
蔡元培先生是中國的大教育家,他就主張用美學代替宗教,他認為這能提高人的境界、提高人的素質。在儒家學說里,有很多思想都是我們可以接受的,比如在中國社會上很推崇的一句話,也是我成年以來引為座右銘的一句話,叫做:“有容乃大,無欲則剛?!逼鋵崳@句話包含的思想就是,要克服自己,容得下不同意見的人,心胸才能宏大,才能做成大事;一個去除了自己的私欲、去除了一些自己的小想法(小算盤)的人,才能站得直,才能夠有力量,才能剛。有這個信念的人在競爭中才能比較容易戰勝別人,也才能戰勝自己。
講到人生,不免要對生死及宇宙起源作個探討,所以我們剛才對人的生物性講了一下,又談到人的社會屬性,后來又談到人的內心世界、心理的一面,最后,也就是剛剛談到的性靈方面。當然,性靈與宗教往往是融而為一的,沒有什么界限。今天假如我們在香港市面上,站在中環也好,站在九龍也好,問一下過路的市民,對他們思想影響最大的是什么?我想答案不外乎三種。一種是占主流的儒家思想,我們今天談過一些,也就是馮友蘭教授所推崇的;另一種是佛教思想;第三種比較少數的,但也有很多人接受,就是基督教思想,這個我們今天沒時間多談。佛教思想比較深奧,我接觸比較少。我看過一段故事——一個和尚問他的師父:“師父啊師父,你看,一條蚯蚓,切成兩段,兩段都會動。那么,佛性到底在哪里?”師父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弟子還是不死心,鍥而不舍地問:“咦,那兩段蚯蚓真的在動呀!”這時,師父就說:“這是風火尚未消散?!边@是禪家的說法。我也不懂禪宗。不過據我看,那弟子可能犯了一個錯誤,他認為會動的蚯蚓是佛性的表現,把有生命當作佛性。其實,會動、有生命不等于佛性。佛教認為不管是生命、心呀、世呀、欲念等等,一切都是根據緣起到變化、到空、到佛性這個真理去解釋的,所以佛性跟生命并不是等同的,不是一回事。
在基督教思想里,又不一樣了,因為一切都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創造的,生命當然也是上帝創造的。生命有靈魂,所以生命跟靈魂又是關聯的。在儒家呢,對生命很重視,但對靈魂不去多談,卻也不否認。事實上,中國古代人認為靈是靈,魂是魂,我們中國的傳統思想是不去多加探討的。而生死的問題,每個人都必須面對,因此探討得較多。佛家的探討最多,記得還有一則故事,一個和尚對有名的寒山和尚說:“我來這里求學,就是要解決生死的問題,我懇請你多加指導。”哪知寒山和尚聽了,大怒說:“我們這里沒有生死的問題!”這也是禪宗的一種表示,它明明是探討生死的,但它卻說沒有生死。因為禪宗很玄,很高深,需要很多時間去學習、思考,我作為一個學工程的人,作為一個世俗的人,作為一個在很繁忙的社會工作的人,沒有時間去多加研究探討。我希望退休以后,在晚年,能對佛教、對禪宗加以學習,但是今天我所能講的就不能超過這個境界了。
今天作了一段“人生”隨想,對我來說,是很困難的題目。在今天隨想的過程中,我也得到一個啟發,就是不管人生是怎么回事,出身是無法選擇的,表現卻是由自己決定的,決定因素很多,必須要靠自己努力。
今天就談到這里為止。讓我們以一段音樂來結束這次節目——肖邦的鋼琴音樂《夜曲》。
各位聽眾,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