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4)
-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毛姆短篇小說全集1)
- (英)毛姆
- 4979字
- 2017-06-08 16:41:10
他們隔著木板聽到一個聲音,是戴維森,他語調(diào)沒有什么起伏,但有股執(zhí)念貫穿始終。他正在祈禱。他正在為湯普森小姐的靈魂祈禱。
兩三天過去了?,F(xiàn)在路上碰到湯普森小姐,她不打招呼了,那種帶著反諷的熱情和微笑也不見了;她會仰著頭,繃起一張化了妝的臉,還皺眉頭,假裝沒有看見他們。房東告訴邁克菲爾她去其他地方找過房子,但沒有成功。到了晚上,留聲機還是一曲接著一曲,但現(xiàn)在她還要假造歡樂的氣氛就太勉強了。拉格泰姆有種破裂的節(jié)奏,叫人心醉,仿佛舞曲里每一步都是絕望。后來她周日也開始播曲子,戴維森派霍恩去求她停止,因為這是主的安息日。唱片取了下來,房子又重歸寂靜,除了鐵皮房頂上平穩(wěn)的雨聲。
“我想她的情緒是越來越糟了,”房東第二天跟邁克菲爾說,“她不知道戴維森先生到底想怎樣,有點害怕?!?
那天早上邁克菲爾見過她一眼,她那種傲慢的神情已經(jīng)不見了,反而像只被獵捕的動物?;煅獌哼@時用余光看了看他。
“你也不知道戴維森先生想怎么解決這件事?”他試探著問。
“不知道。”
他的確感覺那個傳教士在神神秘秘地搞些花樣。戴維森像是在那女子周圍結(jié)一張網(wǎng),小心翼翼,有條不紊,等時間成熟了,就會突然把繩子收緊。居然霍恩也這么問。
房東又說:“他讓我去告訴那個女人,任何時候,如果她需要戴維森教士,只要一句話他就會立馬趕過去?!?
“這時候她怎么回答?”
“她什么也沒說。我也沒等她回復(fù),我只是把他要傳達(dá)的話說完,就跑了。我覺得她都快要哭了?!?
“我絲毫不懷疑這種寂寞的日子會讓她心神不寧的,”醫(yī)生說,“還有這雨——沒事的人也要被它鬧得神經(jīng)質(zhì)吧。”他說著煩躁起來。“這混賬地方雨從來不停嗎?”
“雨季的時候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了。我們每年的降雨量有三百英寸。你瞧,主要是被這海港的地勢害的,好像把整個太平洋的雨水都找來了?!?
“去他媽的地勢?!贬t(yī)生說。
他抓了抓蚊子塊,意識到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差了。雨停的時候,太陽出來,這地方又像個溫室,熱氣蒸騰,讓人窒息,你會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萬物都在野蠻地生長。這里的土著像孩童一般無憂無慮是出了名的,可天晴的時候看到他們的文身和染好的頭發(fā),總覺得有種惡意。每每他們跟在你身后,赤腳啪啪地踩在地上,你總會不由自主地往后看,怕他們隨時會插一柄長刀在你背心。他們的眼睛都長得太開,你分辨不出那背后藏著什么陰暗的念頭。他們有點像埃及寺廟壁畫中的人物,特別久遠(yuǎn)的事物總有其恐怖之處,在這些土著身上就能感覺到。
傳教士還是來來去去的。他很忙,但邁克菲爾夫婦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舳髡f他每天都去見總督。有一次戴維森和邁克菲爾聊天正好提起。
“他看上去是一副言出必踐的樣子,”他說,“但真到了節(jié)骨眼上,他又成了個沒有脊梁骨的人?!?
“我猜你是想說他居然敢不對你言聽計從?!贬t(yī)生又賣傻似的開玩笑。
傳教士沒有笑。
“我想讓他做對的事情。正常人應(yīng)該不用多費口舌就懂了?!?
“但什么是對的事情,每個人看法會不一樣吧?!?
“要是一個人腿上生了壞疽,還有人猶猶豫豫不肯截肢,你會不會生氣?”
“有沒有壞疽畢竟是客觀的?!?
“那邪惡呢?”
戴維森所做的事情很快就顯現(xiàn)出來了。因為天氣炎熱,兩位女士和醫(yī)生都不得不睡個午覺,戴維斯自然是看不起這種懶散的習(xí)慣。那天剛吃完中飯,四個人還在餐桌上的時候,門突然被推開了。湯普森小姐進(jìn)來之后環(huán)顧了一下桌邊的幾個人,徑直走到戴維森的身邊。
“你這個卑鄙下賤的東西,你都跟總督說了些什么我的壞話?”
她已經(jīng)氣得語無倫次。大家沉默了一會兒,這時傳教士拖過來一把椅子。
“你坐下好嗎,湯普森小姐?我一直想跟你再談一次。”
“你這個卑鄙下賤的雜種。”
她破口大罵,各種污言穢語從她嘴里噴涌而出。戴維森只是莊嚴(yán)地看著她。
“湯普森小姐,這些你認(rèn)為我應(yīng)得的辱罵,我是不以為意的,但我不得不請求你不要忘記這里還有女士在場?!?
淚水此時似乎正和她的怒氣交戰(zhàn),她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臉漲得通紅。
“發(fā)生了什么事?”邁克菲爾醫(yī)生問道。
“剛剛來了一個男的,他說我得乘下一班船滾蛋?!?
想必那時傳教士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光芒?但他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
“考慮到種種因素,總督肯定沒有辦法讓你繼續(xù)住在這里。”
“是你搗的鬼,”她吼叫著,“你唬不了我,是你搗的鬼。”
“我無意隱瞞,我的確是這樣建議總督的,他只有這樣做,才不算違背了他的職責(zé)。”
“你為什么不能隨我去呢?我又沒有礙著你什么?!?
“你可以放心,即便是你對我有什么妨害,我本人其實是不會介意的?!?
“你覺得是我愿意住在這破房子里嗎?你看不出來我沒這么窮酸嗎?”
“既然如此,我不明白你的怨氣又在哪里呢?”
她又胡亂罵了一聲,便沖了出去。房子里又安靜了一小會兒。
“總督最后還是行動了,讓人松了口氣,”戴維森終于又開口說道,“他是個軟弱的人,優(yōu)柔寡斷。他說反正這女子只在這里住兩個禮拜,然后她就會去阿皮亞。那里是英國律法的轄區(qū),和他就沒有關(guān)系了。”
傳教士突然站起來,大步走到屋子另一頭。
“當(dāng)權(quán)者想方設(shè)法逃避自己的責(zé)任,真是讓人失望透頂,聽他們的意思,就好像罪惡離開了視線就不存在一樣。有這樣的女人存在本身就不像話,把她送到其他島上去無濟于事。最后我只能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他了?!?
戴維森壓低了眉毛,結(jié)實的下巴向前探出,看上去極為堅定和兇狠。
“怎么叫直截了當(dāng)?”
“傳教士在華盛頓也是不無影響力的。我向總督指出,如果有人投訴他監(jiān)管不力,對他可沒有什么好處?!?
“她什么時候得走?”醫(yī)生等了一會兒之后問道。
“從悉尼到舊金山的船下周二到。她會乘那條船走。”
離下周二還有五天。邁克菲爾上午一般無事可做,常常會去一趟醫(yī)院,就在第二天,他從醫(yī)院回來的時候正要上樓,混血兒攔住了他。
“抱歉,邁克菲爾醫(yī)生,湯普森小姐生病了。能不能請你看看她?”
“當(dāng)然了?!?
霍恩把他帶到湯普森的房間里,后者只是倦怠地坐在椅子,手上既沒有書,也沒有針線活,只是怔怔地看著前方。她依舊穿著白色的裙子,戴著插花的大帽子。邁克菲爾注意到她皮膚有些黃,雖然打著粉,膚色還是顯得污濁暗淡,眼睛沒有神。
“聽到你生病了我有些擔(dān)心。”他說。
“哦,我其實沒什么病,因為很想見你一面,我就這么一說。我馬上要乘去舊金山那條船走了?!?
她看著醫(yī)生;邁克菲爾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突然都是驚恐。她像抽搐似的反復(fù)松開又握緊拳頭。房東站在門口聽著。
“和我所知道的情況一樣?!?
她哽咽了一聲。
“我就覺得自己現(xiàn)在去舊金山不太方便。昨天下午我去找總督,但見不著他。秘書出來,告訴我必須乘上那條船,其他沒什么可說的。我就是想見一下總督,所以今天一早又去等在他門口,他出來的時候我跟他說上話了。我也看得出來他不想跟我說話,但我就是不放他走,最后他說要是戴維森教士能夠容忍,他就不反對我乘下一班去悉尼的船?!?
她停下來,焦慮地看著邁克菲爾醫(yī)生。
“我確實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他說。
“我是在想,你大概不介意替我問他一聲吧。我向上帝發(fā)誓,只要他讓我多待幾天,我一定安安分分的。要是他希望的話,我甚至可以不離開這房子。最多也就半個月?!?
“我?guī)湍銌査!?
“他不會接受的,”霍恩說,“下周二他一定會趕你走,所以你還不如就自己做好打算。”
“告訴他我在悉尼能找得到工作,我是說正經(jīng)的活。這要求不算過分吧?!?
“我盡力而為?!?
“然后你馬上來告訴我,行不?是好是壞我得聽個消息,否則我什么都干不了?!?
醫(yī)生雖然領(lǐng)了這件差事,心下還是有些為難,可能也是性格使然,他找了個迂回的辦法。他把湯普森小姐說的話告訴了自己的妻子,讓她轉(zhuǎn)達(dá)給戴維森太太。傳教士的態(tài)度似乎有些過于專橫,讓這女子在帕果帕果多待兩周也沒什么大壞處。但他自以為委婉的手段造成的后果卻始料未及:傳教士自己找到了他。
“我夫人告訴我湯普森小姐找過你了?!?
像邁克菲爾醫(yī)生這樣不善交際的人,最怕被正面逼問,因為沒有躲閃的余地。他臉一紅,只覺得火氣也上來了。
“我看不出來送她去悉尼而不是舊金山有什么區(qū)別,只要她保證能安分守己,像這么為難她未免有些惡毒了吧?!?
傳教士嚴(yán)厲地注視著他。
“為什么她不愿去舊金山?”
“我沒細(xì)問,”醫(yī)生的語氣變生硬了,“我覺得做人最好少管閑事?!?
這句話說得可能比他想象的更直白一些。
“總督已經(jīng)命令下一艘船就把她驅(qū)逐出島,這也是他盡職而已,我就不方便干涉了。她在這里就是一個威脅。”
“我只是覺得你有些太嚴(yán)厲而專橫了。”
兩位夫人一下子驚得抬起頭來,但她們倒不用擔(dān)心會有一場爭執(zhí),因為傳教士溫和地笑了笑。
“邁克菲爾醫(yī)生,要是你對我是這個看法,我就太遺憾了。請相信我,我的心都在為那個不幸的女子流血,但我必須要盡好自己的責(zé)任?!?
醫(yī)生沒有回答,忿忿地看向窗外。雨居然停了,隔著海灣,能看到林中掩映著當(dāng)?shù)厝说拇迓洹?
“趁著不下雨,我正好出去走走?!彼f。
“請不要因為我不能聽從你的想法而對我有所記恨?!贝骶S森說,笑里帶著哀傷?!拔曳浅W鹁茨?,醫(yī)生,如果你認(rèn)為我行事不公,我會很遺憾的?!?
“我一點也不懷疑,你對自己的評價那么高,我的意見哪里影響得了你平和的心境?!?
“這句話我的確不好反駁了?!贝骶S森笑道。
邁克菲爾醫(yī)生懊惱地走下樓來,他氣自己無禮得毫無用處。湯普森小姐的門半掩著,在等他。
“你跟他說了沒有?”
“說了,我很抱歉,他拒絕了?!彼狡鹊夭桓铱此?
這時她突然抽泣起來,醫(yī)生抬頭看到她的臉已經(jīng)嚇得煞白,一時間無比懊喪,卻有了個主意。
“但是也不要完全放棄希望。我覺得他們這樣對你很不像話,我會自己去見一見總督。”
“現(xiàn)在嗎?”
他點點頭,湯普森小姐的臉上頓時亮堂起來。
“真的呀,你人真是太好了。要是你幫我說幾句好話,我打包票他們一定會讓我留下的。不該做的事情我一點兒也不會做的。”
邁克菲爾醫(yī)生也不很清楚自己為何就決意要去找總督申訴。他對湯普森小姐的事情全然不關(guān)心,但他看不慣那個傳教士,而醫(yī)生的性格中,要動氣往往是在肚子里郁積起來的。
總督正好在家。他是個身材高大、外表俊朗的水手,花白的一字須,穿了件一塵不染的白色粗斜紋布制服。
“我來是想和你說說一位女士的事情,她和我們住在一個房子里,她叫湯普森?!?
“這個名字我這兩天聽夠了,邁克菲爾醫(yī)生,”總督笑著說,“我已經(jīng)下了命令,讓她下周二必須走,其他的我也無能為力?!?
“我想請你再通融一下,讓她等那艘從舊金山開往悉尼的船。我可以擔(dān)保她安分守己?!?
總督臉上依然在笑,但是他瞇起眼睛,眼神有些嚴(yán)肅了。
“我很樂意幫你這個忙,邁克菲爾醫(yī)生,但我的命令已經(jīng)下了,那就收不回來了?!?
醫(yī)生盡己所能把道理都解釋給總督聽,但后者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不見了。他拉長著臉聽著,眼睛看在別處。邁克菲爾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一點作用都沒有。
“要是給這位女士造成了任何不便,我也很遺憾,但她必須下周二乘船離開,其他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晚走幾天有什么區(qū)別呢?”
“請原諒,醫(yī)生,我的行政決定除了上級之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
邁克菲爾醫(yī)生用銳利的眼光打量著他。他想起戴維森暗示他曾用過威脅的手段,在總督的態(tài)度里他讀出了難掩的尷尬。
“戴維森真是多管閑事。”醫(yī)生有些激動了。
“只是我們兩個之間說說,邁克菲爾醫(yī)生,我對戴維森先生的確也沒有什么正面的評價,但是我不得不承認(rèn),他有權(quán)利向我指出,在這樣一個當(dāng)?shù)厝藶橹鳎┎辶塑娙说牡胤剑粋€像湯普森小姐這樣的女子確實有可能造成危害?!?
他說著站了起來,邁克菲爾醫(yī)生出于禮貌也不得不隨他起身。
“只能請你見諒,我還有其他的安排,請代我向您太太問好?!?
醫(yī)生走的時候心灰意冷。他知道湯普森小姐在等著他的消息,很不愿親口告訴她自己失敗了。他從后門進(jìn)去,悄悄地溜上了樓,好像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晚飯的時候他沉默少語,很不自在,而傳教士則興致高昂,言談間格外活躍。邁克菲爾醫(yī)生總覺得傳教士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有種得勝者才有的愉悅。突然他明白了,戴維森肯定知曉了他的總督府之行,以及此行的毫無建樹。但他怎么可能會聽說的呢?他的神通廣大之中有種邪惡之感。晚飯過后他望見霍恩在游廊上,假裝想跟房東隨意打聲招呼,便走了出去。
“她想知道你有沒有見過總督。”霍恩小聲問道。
“見過了,但他什么也不愿意做。我很抱歉,只能幫這么多了?!?
“我知道他不會做什么的,他們不敢跟傳教士作對。”
“你們在聊什么???”戴維森也走了出來,親切地問道。
“我只是在說,要去阿皮亞的話,沒一個禮拜絕對不成。”霍恩若無其事地說道。
房東馬上就走開了,兩人又回到客廳。戴維森每頓飯之后的一小時是劃作娛樂之用的。沒過多久,他們聽到幾下畏縮的敲門聲。
“進(jìn)來。”戴維森太太還是用她尖利的嗓音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