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妻子(1)
一
我接到這樣一封信:
巴威爾·安德烈耶維奇先生!離您不遠,就在彼斯特羅沃村里,發生了一些可悲的事,我認為我有責任把這些事通知您。這個村子的全體農民本來已經賣掉他們的農舍和所有的家私,往托木斯克省[1]遷移,可是沒有走到那兒就折回來了。此地的東西,當然,再也沒有一件屬于他們所有,統統歸在別人名下了。他們三四家人合住一個農舍,因此每個農舍的人口,男男女女不下于十五口,小孩還不計算在內。最后要說的是他們沒有東西吃,挨餓,普遍得了斑疹傷寒流行病,簡直人人都病倒了。女醫士說:人一走進農舍,看見的是些什么呢?大家都在生病,說胡話,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氣得發瘋。農舍里滿是臭氣,沒有水供人喝,也沒有人給他們水喝,食物只有壞土豆。女醫士和索包爾(我們的地方自治局的醫生)看出他們需要的首先是糧食,其次才是藥物,可是他們偏偏缺糧食。那么醫務人員又有什么辦法?地方自治局執行處拒絕賑濟,因為那些農民的戶口已經在地方自治局注銷,歸入托木斯克省了。再者,地方自治局也沒有錢。我把這件事告訴您,知道您為人仁慈,因此,求您火速周濟他們,請勿推辭是幸。
為您祝福的人
顯然,這封信是女醫士本人或者冠著野獸姓氏[2]的醫生寫來的。地方自治局的醫生和女醫士之流,一連許多年,天天相信他們沒有辦法可想,可是卻仍舊靠那些只有壞土豆糊口的人領到薪水,而且不知什么緣故竟然自以為有權判斷我仁慈不仁慈。
除了這封匿名信以外,每天早晨總有些農民跑到我家的仆人廚房里來,跪著不走,晚上又有人來搗毀防護墻,從我家谷倉里偷走二十大袋子黑麥。再者,平時的談話、報紙、惡劣的天氣也弄得我心情郁悶,總之所有這些都擾亂我的心境,因而我工作得無精打采,很不順利。我在寫《鐵路史》,這需要讀許多俄國的和外國的書籍、小冊子、雜志論文,而且必須打算盤以計算數字,查對數表,思考,寫作,然后再讀書,再打算盤,再思考。可是我剛剛拿起書來或者開始思索,我的思想就亂成一團,我的眼睛瞇縫起來。我就嘆口氣,離開書桌,在這個空蕩蕩的鄉村住宅的大房間里走來走去。等到我走得厭煩,在我書房的窗前站住,我的眼光就越過寬闊的院子,越過池塘和一棵光禿的小樺樹,越過不久以前鋪著白雪而如今正在融雪的廣大田野,看見天邊一個高岡上聚著一堆深褐色的農舍,有一條黑色的泥濘道路從那兒順著高坡溜下來,不規則地蜿蜒著,像一條長帶。那就是彼斯特羅沃村,也就是匿名人寫信告訴我的那個村子。要不是一群預告天要下雪或者下雨的烏鴉呱呱地叫喚,飛過池塘和田野上空,要不是木匠的小板棚里有敲打聲,那么目前大家議論紛紛的那個小小世界看上去就像是死海了。那兒的一切都是那么安靜,停滯,缺乏生氣,乏味!
我這種心神不寧的情緒妨礙我工作,妨礙我聚精會神。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一心相信這是幻想破滅。確實,我辭掉交通部的工作,回到村子里來,就是貪圖這兒生活安靜,可以從事有關社會問題的著述。這原是我由來已久的、心愛的夢想。可是現在卻得跟安靜告別,跟著述工作告別,丟下一切,專門去管農民的事了。這是沒法避免的,因為我相信,這個縣里除我以外,根本就沒有一個人能夠給那些饑民什么幫助。我四周的人都是些沒有受過教育、思維不發達、漠不關心的人,其中絕大多數都不正派,或者即使正派,卻又任性而不認真,例如我的妻子就是這樣。依靠這樣的人是不行的,丟下那些農民不管,讓他們去聽天由命也不行,于是剩下來可做的就只有順應需要,由我親自動手把那些農民的生活納入正軌。
我第一步決定,捐出五千銀盧布賑濟饑民。可是這并沒有減輕我的不安,反而加強了這種不安。我在窗前站住,或者在各處房間里走來走去,老是有一個以前沒遇到過的問題來折磨我:怎樣處理這筆錢呢?派人買糧食來,然后挨家散發,那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辦得成的,更不要說匆忙中還有危險,發給吃飽肚子或者領來糧食轉手倒賣的人也許比發給饑民的糧食反而多一倍。行政機關我是不信任的。所有那些地方自治局長官啦,稅務督察員啦,都是年輕人,我對他們就像對當代一切只重實利而沒有理想的青年一樣不能輕易信任。地方自治局執行處、鄉公所以及本縣一切機關也絲毫引不起我向他們求援的心意。我知道這些機關已經咬住地方自治局和國庫的餡餅,而且每天張開嘴等著,準備一有機會再咬住另一個什么餡餅。
我靈機一動,想邀請附近的地主們到我家來,對他們提出建議,在我家里組織一個委員會或者中心之類的機構,由它把所有的捐款匯總起來,在全縣散發賑款,發布指示。這樣一個機構可以使人們常常會商,可以進行廣泛而得力的控制,這倒完全合我的意。可是我想象那些小吃啦、午飯啦、晚飯啦,還有那些形形色色的本縣人士必然會帶到我家里來的嘈雜、閑散、饒舌、低級趣味,我就趕緊放棄這種想法了。
講到我自己家里的人,我卻最不能期望他們會給我什么幫助或者支持。我的頭一個家庭,也就是我父親的家庭,原本人口眾多,十分熱鬧,現在卻只留下一個完全不中用的人,就是家庭女教師瑪麗[3]小姐,或者按照現在大家對她的稱呼,瑪麗雅·蓋拉西莫芙娜。她是個身材矮小、為人古板的七十歲的老太婆,穿一條淺灰色連衣裙,戴一頂鑲著白絲絳的包發帽,活像個瓷娃娃。她老是坐在客廳里看書。每逢我走過她面前,她總是知道我沉思默想的原因,說:
“您要怎么樣呢,巴沙[4]?我早就說過事情會弄到這個樣子。您從我們家里這些用人身上就看得出來。”
我的第二個家庭包括我和我的妻子娜達麗雅·加甫利洛芙娜。她住在樓下,占據樓下所有的房間。她在樓下吃飯、睡覺、招待客人,完全不關心我怎樣吃飯,怎樣睡覺,招待一些什么客人。我們的關系平平常常,并不緊張,然而冷淡、空虛、乏味,如同那些早已彼此疏遠因而即使一個住在樓上一個住在樓下也沒法互相親近的人一樣。先前娜達麗雅·加甫利洛芙娜在我心里激起的那種熱烈而又不安寧的愛情,時而甜蜜,時而又像艾草那么苦,如今卻不復存在,就連往日的口角、高聲的談話、責難、抱怨、突然發作的憎恨也已經不存在了(這類發作照例這樣結束:我妻子出國旅行或者回娘家去了,我呢,給她稍稍匯一點錢去,不過匯錢的次數很多,為的是要常常刺痛我妻子的虛榮心)。我那驕傲的、愛面子的妻子和她的親屬是靠我的錢養活的,我妻子雖然心里不愿意,卻沒法拒絕我的錢,這使我心中暗暗痛快,成為排解我的愁悶的唯一安慰了。現在,每逢我們偶爾在樓下過道上或者院子里相遇,我總是點一點頭,她也有禮貌地笑一笑。我們談到天氣,說眼下似乎該裝雙層窗子了,又說有人坐著馬車,響著鈴鐺,順著堤壩走過去;同時我在她的臉上看出這樣的表情:“我對您是忠實的,不會破壞您十分珍愛的您那好名聲;您呢,也聰明,不來攪擾我,我們誰也沒有對不起誰。”
我對自己反復說:愛情早已在我心里熄滅,我太專心干我的工作,沒法認真考慮我對妻子的態度了。可是,唉,這只是我那么想罷了。每逢我的妻子在樓下大聲說話,我卻注意地聽她的說話聲,雖然連一個字也聽不清。她在樓下彈鋼琴,我老是站起來聽。遇到她要坐馬車出門或者騎馬外出,我就走到窗前,等著她從正房走出來,看她怎樣坐上馬車或者騎上馬,從院子里走出去。我覺得我的靈魂里起了一點變化,我生怕我的眼神和我臉上的神情會流露出來。我目送妻子外出,然后盼她回來,好在窗子里再看見她的臉、肩膀、皮大衣、帽子。我心里寂寞、凄涼,為某種事物無限地惋惜,有心趁她不在家到她那些房間里走一走,巴不得我和我的妻子由于性情不合而不能解決的問題趕快靠自然法則來自動解決,也就是,這個美麗的二十七歲女人趕快變老,我的頭發趕快變白變禿。
有一回正吃早飯,我的管家符拉季米爾·普羅霍雷奇報告我說,彼斯特羅沃村的農民們已經開始把鋪在房頂上的干草揭下來喂牲口了。瑪麗雅·蓋拉西莫芙娜瞧著我,現出驚駭和困惑的神情。
“我有什么辦法呢?”我對她說,“勢孤力單呀。我還從來沒有感到過像現在這樣孤單。我情愿付出昂貴的代價,只求在全縣哪怕只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也行。”
“那您把伊凡·伊凡內奇請來吧。”瑪麗雅·蓋拉西莫芙娜說。
“真是的!”我想起來,高興了。“這倒是個辦法!這話有道理[5]。”我像唱歌似的說著,一邊走回書房去給伊凡·伊凡內奇寫信。
“這話有道理,這話有道理……”
二
原先,在二十五年到三十五年以前,有許許多多熟人在這所房子里喝酒,吃飯,參加化裝舞會,談情說愛,結婚,絮絮叨叨講自己所養的良種獵犬和駿馬,如今這一大群人卻只剩下伊凡·伊凡內奇·布拉京一個還活在人世了。原先他很好活動,談鋒健,嗓門高,易于墮入情網,以思想激烈,面部有一種不但使女人入迷而且也使男人入迷的特別表情而出名。可是現在他衰老、發胖了,等著壽終正寢,談不到什么思想和表情了。他接到我的信,第二天傍晚就來了,那時候飯廳里的仆人剛剛端來茶炊,矮小的瑪麗雅·蓋拉西莫芙娜正在切檸檬。
“我見到您很高興,我的朋友,”我快活地說,迎著他走過去,“不過您越發胖了!”
“我這不是胖,而是腫,”他回答說,“我是讓蜜蜂蜇了。”
這個自己嘲笑自己肥胖的人帶著隨隨便便的態度伸出兩條胳膊摟住我的腰,把他那柔軟的、額頭上像烏克蘭人那樣掛著一綹頭發的大腦袋放在我的胸口上,發出一串尖細蒼老的笑聲。
“您倒越發年輕了!”他一面笑一面說,“我不知道您是用什么顏料染您的頭發和胡子的,應該給我一點才是。”他呼哧呼哧地喘氣,摟住我,吻我的臉。“應當給我一點才是……”他說,“不過,親愛的,您四十歲了吧?”
“哎,我已經四十六了!”我笑起來。
伊凡·伊凡內奇身上有燭油和廚房里的氣味,這氣味正好跟他相稱。他那肥大、臃腫、呆笨的身軀上緊繃著一件很長的禮服,類似馬車夫的長袍,沒有紐扣,只有鉤子和鉤眼,腰身很高;如果他身上有花露水的香氣,那倒會叫人奇怪了。他的雙層下巴上生著一叢類似牛蒡的胡子,很久沒有刮過,膚色發青;他的雙眼凸出,他的呼吸總是喘吁吁的,他全身笨拙而邋遢,他的嗓音、笑聲和話語都不好聽,總之,憑著這些,人們很難認出他就是當年本縣的丈夫們擔心妻子被他勾去魂的那個身材勻稱、招人喜歡、談吐不俗的人。
“我很需要您,我的朋友,”我說,這時候我們在飯廳里坐下來喝茶,“我有心組織一個賑濟饑民的機構,不知道該怎么樣著手做起。那么,您也許肯費神出個主意。”
“是啊,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內奇說,嘆口氣,“對,對,對。……”
“我本來不想驚動您,可是說真的,最親愛的朋友,這兒除了您,我另外簡直再也找不到人了。您知道這兒的人都是什么路數。”
“對,對,對。……是啊。……”
我心里暗想:目前要商量的是一件嚴肅的正事,每個人,不論處于什么地位,也不論私人關系怎樣,都可以參加,那我何不把娜達麗雅·加甫利洛芙娜請來呢?
“三個人就湊成一個會了![6]”我快活地說。“我們把娜達麗雅·加甫利洛芙娜請來,怎么樣?您看如何?費尼雅,”我轉過身去對女仆說,“請娜達麗雅·加甫利洛芙娜到樓上我們這兒來一趟,如果可能的話,馬上就來。就說有很要緊的事。”
過了一會兒,娜達麗雅·加甫利洛芙娜來了。我站起來迎接她,說:
“原諒我們驚動您,納塔莉[7]。我們正在這兒討論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們高興地想到我們可以借重您來出些好主意,您是不會拒絕我們這種要求的。請坐。”
伊凡·伊凡內奇吻娜達麗雅·加甫利洛芙娜的手,她吻他的前額。然后大家在桌子邊坐下,他含著眼淚愉快地瞧著她,向她那邊探過身子,又吻她的手。她穿一條黑色連衣裙,頭發梳得很仔細,身上帶著新灑過的香水的氣味,顯然她正打算出外拜客或者等人來訪。剛才她走進飯廳,毫不拘束,和藹地對我伸出一只手,而且像對伊凡·伊凡內奇那樣對我做出有禮貌的笑臉,這使我滿意。然而她講話的時候,不住地活動手指頭,常常猛地往椅背上一靠,吐字很快,這種講話和動作的浮躁姿態惹得我不痛快,使我想起她的故鄉敖德薩,當初我跟那兒的男男女女交往,他們俗不可耐的風度就惹得我厭煩。
“我想為那些饑餓的人做點事,”我開口了,然后沉默一會兒,繼續說,“不消說,錢是大事,然而只限于捐款,就此心滿意足,那卻無異于逃避最主要的麻煩事。幫助饑民應當表現在出錢上,可是主要的卻應當表現在正確而認真的組織上。朋友們,讓我們來想一想,出點力吧。”
娜達麗雅·加甫利洛芙娜用疑惑的眼光瞧著我,聳聳肩膀,意思好像是說:“這種事我哪兒懂呢?”
“是啊,是啊,饑餓……”伊凡·伊凡內奇喃喃地說,“真的。……是啊。……”
“情況是嚴重的,”我說,“必須進行火速的賑濟。我認為,在我們目前要制定的種種原則當中,頭一條就應該是火速。要照軍人那樣,手疾眼快,猛打猛攻。”
“是啊,要快……”伊凡·伊凡內奇帶著倦意,無精打采地說,仿佛快要睡著似的,“可是沒有辦法呀。莊稼沒有收成,空話有什么用。……再怎么手疾眼快、猛打猛攻也還是不行。……這是天時不正。……人總拗不過上帝和命運啊。……”
“是的,然而要知道,人有頭腦就是為了跟天時作斗爭。”
“啊?是呀。……這話對,對。……是呀。”
伊凡·伊凡內奇拿出手絹蒙住鼻子,打了個噴嚏,精神振作起來,仿佛剛剛睡醒似的,瞧一瞧我和我的妻子。
“我那兒也是一點收成也沒有,”他說,尖聲笑起來,調皮地??眼睛,好像這種事實際上很滑稽似的,“錢嘛,沒有,糧食呢,也沒有,可是院子里滿是工人,就跟謝烈美契耶夫伯爵家里一樣。我打算把他們趕出去,可又好像于心不忍。”
娜達麗雅·加甫利洛芙娜笑起來,開始問伊凡·伊凡內奇家里的事。有她在場,我感到愉快,這是很久以來都沒有感到過的。我不敢看她,免得我的目光會泄露我心底的感情。我們的關系已經僵到這樣的地步:這種感情反而會顯得突兀而且可笑了。我妻子跟伊凡·伊凡內奇有說有笑。盡管她待在我的房間里,盡管我沒笑,她卻一點也不覺得拘束。
“那么,朋友們,我們怎么辦呢?”我等到他們剛一停嘴就開口問道,“我認為,首先我們要趕快征集捐款的人。納塔莉,我們寫信給我們那些在京城和敖德薩的朋友們,要求他們捐款。等我們募到少數款項,我們就著手買糧食和牲口飼料。至于您,伊凡·伊凡內奇,請您費心著手分配賑款。我們指望您在各方面發揮您原有的精明強干的作風,我們只斗膽表示一點愿望,就是您在分發賑款以前,先要到當地仔細了解一下所有的情況。此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要認真監督,使得糧食僅僅發給真正急需的人,絕不發給酒鬼、懶漢、倒賣糧食的人。”
“是啊,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內奇喃喃地說,“對,對,對。……”
“哎,跟這種糟老頭子什么事也談不成。”我暗想,生氣了。
“這些挨餓的人鬧得我膩煩死了,滾他們的!他們老是憤憤不平,老是憤憤不平,”伊凡·伊凡內奇接著說,吮著檸檬皮,“挨餓的人對吃飽的人總是憤憤不平。有糧食的人呢,也對挨餓的人憤憤不平。是啊。……人一挨餓就昏了頭,變得糊涂,變得野蠻了。饑餓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挨餓的人又說粗話,又偷東西,也許還要做出更糟的事。……人得理解這些才行。”
伊凡·伊凡內奇喝茶嗆著了,咳嗽起來,隨后發出像耗子叫那樣尖銳的笑聲,笑得他喘不過氣來,渾身發顫。
“‘波爾塔瓦近郊發生過戰役!’[8]”他吃力地說,他又笑又咳嗽,這就妨礙他說話,只有擺動兩只手的份兒了,“‘波爾塔瓦近郊發生過戰役!’那是在農奴解放[9]以后大約過了三年,我們這兒兩個縣里都鬧饑荒,如今已經去世的費多爾·費多羅維奇有一次坐車到我家來,約我到他那兒去。‘走吧,走吧。’他糾纏不休,就像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一樣。‘行,走就走。’我說。好,我們就走了。這發生在傍晚,天正下雪。一直到夜里,我們的馬車才走到離他莊園不遠的地方,可是忽然間,樹林里發出砰的一聲槍響,隨后又是一聲。‘嘿,他娘的!’……我跳下雪橇,一看,黑地里有個人朝我跑過來,膝蓋沒在雪里。我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就像這個樣子,一拳打掉他手上的武器,隨后又來了一個,我照準他的后腦殼給一拳,那個人哼了一聲,鼻子朝下撲在雪地里。那時候我身強力壯,手也重,我一個人抵擋他們兩個,再一看,費嘉[10]正騎在第三個人身上。我們就把這三個壞蛋都抓住,把他們的手倒綁在背后,免得他們再對我們搗亂,然后把這幾個蠢貨帶到廚房里。我們又恨他們,又不好意思看他們:這都是些熟識的農民,好人,誰都會覺得他們可憐。他們呢,簡直嚇呆了。一個哭著討饒,一個看上去像頭野獸,破口大罵,一個跪下禱告上帝。我就對費嘉說:別怨恨他們,放了他們這些混蛋吧!他就讓他們吃飽,給他們每人一普特面粉,放了他們:‘走你們的路吧!’事情就是這樣的。……祝他升到天堂,永久安息!他明白事理,并沒有憤憤不平,可是有些人卻憤憤不平,坑害了多少老百姓啊!是啊。……單是克洛奇科夫酒店一案就有十一個人給送去做苦工了。是啊。……現在呢,你看,也有這種事。……法院偵訊官阿尼西英上星期四在我家里過夜,給我講起一個地主的事。……是啊。……這個地主家谷倉的墻夜里給人搗毀,有二十大袋黑麥被人偷走了。到早晨地主知道家里出了刑事案,就馬上給省長打電報,然后又給檢察官打電報,給縣警察局長打電報,給法院偵訊官打電報。……當然,大家都怕這種惹是生非的人。……長官們緊張起來,鬧得天下大亂。有兩個村子受到了搜查。”
“容我插一句嘴,伊凡·伊凡內奇,”我說,“我就有二十大袋黑麥被人偷去了,是我給省長打了電報。我還往彼得堡打了電報。可是這完全不是像您所說的那樣,出于惹是生非,也不是因為我憤憤不平。我對任什么事情都是首先從原則上看問題的。盜竊,不論是吃飽的人還是挨餓的人干的,在法律上并沒有區別。”
“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內奇支吾道,發窘了,“當然。……對,是啊。……”
娜達麗雅·加甫利洛芙娜臉紅了。
“有這樣一些人……”她說,可又住了口;她極力按捺自己,裝得全不在意,可又忍耐不住,用一種我十分熟悉的憎恨神情直視著我。“有這樣一些人,”她說,“饑餓和人間的痛苦之所以存在,對他們來說,只是給他們一個機會,好讓他們向這些受苦的人發泄一通自己那惡劣和無聊的脾氣罷了。”
我心慌了,聳了聳肩膀。
“我是想一般地談談,”她接著說,“有些人十分冷漠,根本缺乏憐憫心,然而這種人偏不肯放過人間的痛苦,偏要插一杠子,生怕人家缺了他們也能辦事。對他們的虛榮心來說,沒有一種東西是神圣的。”
“有些人,”我輕聲說,“他們固然具有天使般的性格,可是他們表白自己出色的思想所采取的方式,卻使人難于分清他們到底是天使還是敖德薩市場上的女小販。”
我承認,這話說得并不中肯。
我妻子瞧了我一陣,看樣子她好像費了不小的勁才沒有還嘴。她先是無端地發脾氣,隨后又對我想幫助饑民的愿望發表一通不恰當的宏論,這至少是不得體的。先前我請她上樓來,原是期望她對我和我的意圖會采取完全不同的態度。我不能確切地說明我期望的究竟是什么,可是那種期望使我生出愉快的激動心情。不過現在我看得出,再談那些饑民卻顯得困難,而且也許不識趣了。
“是啊……”伊凡·伊凡內奇不得當地喃喃道,“商人布羅夫有四十萬家財,也許還不止此數。我就對他說:‘你撥出一二十萬來周濟挨餓的人吧,和我同名的先生。反正你要死的,你死了,那些錢是帶不走的。’他生氣了。可是話說回來,人人都要死的。死亡可不是鬧著玩的啊。”
緊跟著又是沉默。
“這樣看來只有一個辦法,只好獨自一人動手干了,”我說,嘆一口氣,“這真是所謂勢單力薄。哦,好吧!那我試一試孤軍作戰就是。也許對饑餓作戰倒比對冷漠作戰順利得多呢。”
“有人在樓下等我。”娜達麗雅·加甫利洛芙娜說。她從桌旁站起來,轉過身對伊凡·伊凡內奇說:“那么過一會兒您到樓下我那邊去坐坐吧。我還不想跟您告別呢。”
她就走了。
伊凡·伊凡內奇已經喝第七杯茶了,喘吁吁的,吧嗒著嘴唇,時而吮自己的唇髭,時而吮檸檬皮。他帶著昏睡的樣子,無精打采地嘮嘮叨叨。我沒有聽他講話,只盼著他走。最后,他露出他到我這兒來似乎純粹是為了飽喝一頓茶的神情,站起來,開始告辭。我送他出去,說:
“那么,您沒有給我出什么主意。”
“啊?我是個糟老頭子,頭腦不中用了。”他回答說。“我能出什么主意呢?您呢,也不該操這份心。……真的,我不知道您為什么要操這份心。您別操心了,我親愛的!真的,什么事也沒有……”他親熱而誠懇地小聲說,把我當作孩子似的安慰我,“真的,什么事也沒有!……”
“怎么會‘什么事也沒有’呢?農民已經把房頂上的干草揭下來,而且據說有的地方鬧傷寒了。”
“哦,那又怎么樣呢?來年會有收成,會有新房頂的。即使我們害傷寒死了,我們死后也還會有另外的人活著。反正人人都得死,不是現在就是以后。您別操心了,我的美男子!”
“我不能不操心。”我生氣地說。
我們在燈光微弱的門廳里站住。伊凡·伊凡內奇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肘,打算說一句分明很重要的話,默默地看了我半分鐘。
“巴威爾·安德烈伊奇!”他輕聲說,他那張呆板的胖臉上和他那對深色的眼睛里,突然現出當初那種使他出過名的特別神情,這神情也確實動人。“巴威爾·安德烈伊奇,我憑朋友的身份對您說:改一改您的脾氣吧!跟您很難相處!好朋友,很難相處!”
他定睛瞧著我的臉。他那種優美的神情消失了,眼光昏沉了,他無精打采,喘著氣,嘟噥說:
“是啊,是啊。……原諒我這個老頭子。……我在胡說八道。……是啊。……”
他沉甸甸地走下樓梯,張開兩條胳膊好穩住身子,把他那肥大的后背和通紅的后腦殼直對著我,給我留下一個活像螃蟹的不愉快印象。
“您應該出外走一趟才是,閣下,”他嘮叨說,“到彼得堡去,或者出國去。……您何必住在這兒,虛度黃金般的歲月呢?您是個年輕人,健康,有錢。……是啊。……哎,要是我年輕一點,我就會像兔子似的跑掉,逍遙自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