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盲窗(1)

我追尋著失蹤的哥哥的足跡,來到了耶森尼克。二十五年過去了,或者就是一天。當時我還不滿二十歲,剛剛在學校里考完最后一次試。本來我會覺得一身輕松,因為在苦讀了數個星期之后,這個夏日也該聽我安排了。然而,我卻心事重重地驅車離去了:在位于林肯山村的家里,有年邁的父親,多病的母親和那個精神錯亂的姐姐。此外,在最后一年里,我擺脫了教會寄宿學校的日子,已經習慣了克拉根福特班級的群體生活。這里女孩占多數。此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孤零零的。當別人一起踏上前往希臘的汽車時,我卻充當了一個離群索居的人,寧愿獨自踏上去南斯拉夫的征程。(實際上,我只是沒錢一起去旅行。)再說,我還從來沒有去過國外。雖然斯洛文尼亞語對克恩滕南部鄉村的人來說也不是什么外語,可我幾乎并不怎么精通。

那個耶森尼克邊防士兵看了一眼我那本新近簽發的奧地利護照,自然用他的語言跟我搭上了話。他一看我聽不懂,便用德語說,Kobal(柯巴爾)不就是個斯拉夫名字嗎。“Kobal”意味著兩腿叉開之間的空間,意味著“步伐”,而且也意味著一個叉開兩腿站立的人。照這樣說,我的姓則更適合他,也就是這個士兵了。他身旁那個年長些的官員身著便衣,滿頭銀發,架著一副圓形無框學者眼鏡,面帶微笑解釋說,那個從屬的動詞則意味著“klettern”(攀登)或者“reiten”(騎馬),所以,我的名字因為對馬的熱愛與Kobal很般配。我總歸有一天要為自己這個名字而爭光。(后來我又多次碰到,偏偏就是一個所謂進步國家的這些官員卻顯示出驚人的素養。這個國家曾經是昔日一個大帝國的部分。)突然間,他變得嚴肅起來,靠前挪了一步,神情鄭重地看著我的眼睛:我一定要知道,二百五十年前左右,曾經有一個名叫Kobal(柯巴爾)的民族英雄就生活在這塊土地上。格里高爾·柯巴爾出生在托爾敏地區,在這條河上游,繼續往下流到意大利就叫伊松佐河。1713年,柯巴爾是托爾敏農民大起義的一個首領,第二年就與同伙一起被處決了。如今在斯洛文尼亞共和國依然因其“放肆”和“大膽”而著名的警句就出自他之口:皇帝不過是一個“仆人”而已,人們要自己來掌管一切事務!受到如此一番教誨——用我所知道的東西——之后,我才獲準挎上海員背包,不用出示現金,走出那個黑乎乎的邊境火車站,進入那個南斯拉夫的北方城市。當時,在教學地圖上,在耶森尼克旁邊,括弧里依照標示著“阿斯令”這個奧地利原名。

我久久地站在火車站前,連綿的卡拉萬肯山脈就聳立在我身后。我有生以來,它始終展現在我眼前的遠方。一走出隧道,便是一片城市,直穿過蜿蜒狹長的河谷。河谷兩邊的上方露出一線天空,向南延伸而去,又被籠罩在鋼鐵廠的煙霧之中。眼前一道長廊,一條馬路,熙熙攘攘的,左右兩邊盡是岔開的陡峭小道。那是1960年6月末一個酷熱的夜晚,路面上泛起一道直刺眼睛的亮光。我發現在那扇大彈簧門前,川流不息的小車一輛接一輛停靠后又駛去,讓門后的大廳里充滿了一片昏暗。這里完全是另一番情形,到處灰蒙蒙一片,灰蒙蒙的房子,灰蒙蒙的街道,灰蒙蒙的汽車,與克恩滕城市的色彩繽紛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在毗鄰的斯洛文尼亞,克恩滕有“圣美”之稱。這個美譽是從19世紀流傳下來的。在那里,夜晚之光讓我的眼睛無比愜意。我乘坐通往這里的奧地利短途客車即刻又會穿過隧道返回去。它就停在后面的軌道上,被夾在那些龐大的南斯拉夫老式火車中間,看上去干干凈凈,五彩繽紛,活像一個玩具火車。那些在站臺上大聲寒暄的乘務人員身著藍色制服,為這灰蒙蒙的氛圍點綴起他國異鄉的色彩。再說讓你注目的是,成群結隊的人們忙碌在這座的確不算大的小城里,同家鄉小城里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他們雖然時而會覺察到你的存在,可是從不會去注視你。我在這里站得越久,心里就越斷定,自己身在一個大王國里。

這時幾乎還沒有過去幾個鐘頭,可在菲拉赫度過的下午似乎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那里,我拜訪了教我歷史和地理的老師。我們一起商議了我這個秋天面臨的各種可能:我是該馬上去服兵役呢,還是往后推一推,先開始大學學業?再說學什么呢?然后,在一個公園里,老師給我朗誦了他自己創作的一篇童話,征詢我的看法,并且帶著極其認真的神情洗耳恭聽。他是個單身漢,與母親相依為命。當我在他家里時,母親一再透過關閉的門,詢問兒子是否安好,需要什么。他陪我到了車站,順手塞給我一張紙幣,那偷偷摸摸的樣子,仿佛有人在監視著他似的。盡管我打心底里感激他,可我卻沒有能夠表達出來,況且我此刻在邊界的另一端想像著這個人的時候,只是看到一個蒼白的額頭上長著一顆痣。那張屬于他的面孔成了那個邊防士兵的面孔。雖說那個士兵和我年齡不相上下,可是從他的舉止、聲音和目光看得出來,他顯然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立身之地。除了在公園的樹蔭下對弈的兩個領養老金的人和中心廣場圣母頭頂上那閃爍的光環外,那位老師,他的居所,以及這座城市都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圖像。

與之相反,今天早上的一幕卻縈繞在我的心頭,不折不扣地歷歷在目。就是到了今天,也就是二十五年之后,又會完完全全浮現在眼前。在那片叫做林肯的山丘上,告別了父親。這個村子因此而得名林肯山村。這個老態龍鐘的人,身板瘦削,比我瘦小得多,他彎曲著雙膝,垂掛兩臂,因痛風而變形的手指此刻攥成了憤怒的拳頭。他站在十字路口,沖著我大聲喊道:“你去見鬼吧!像你哥哥一樣見了鬼就安心了!像我們這個家的所有人一樣都見鬼去吧!誰都一事無成,而你也不會有任何出息的!你甚至都不會成為一個會玩的人,而我好賴也算是一個!”此時此刻,他正好摟抱住我,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而我掠過肩膀,望著他被露水打濕的褲腿,頓時覺得他摟抱的不是我,而更多是他自己。可是在回憶中,我后來被父親的摟抱留住了,不僅在耶森尼克火車站前那個晚上,而且在過了這么些年后依然如此,我傾聽著他的詛咒,就像祝福一樣。實際上,他是完全當真的,而在想像中,我看見他抿著嘴微笑。但愿他的摟抱也承載著我走完這個敘述的歷程。

我站在朦朧的夜色里,被包圍在來來往往的火車的隆隆聲中,簡直感覺愜意。我心想著,在有生以來與女人的擁抱中,從來還沒有過被吸引住的感覺。我沒有過女朋友。我所認識的惟一姑娘,每每擁抱我時,我都把她不是當作戲弄就是看成打賭。然而,同她一起拉開距離走在街頭上又是多么自豪呀。在那些迎面而來的人看來,顯然我們是天生的一對。有一次,碰到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他們中有人喊道:“你的女朋友好美啊!”還有一次,一位老婦人停住步子,從這位姑娘打量到我,隨之一本正經地說:“你好福氣呀!”在這樣的時刻,那種渴望似乎就已經滿足了。要說幸福,那就是過去在電影院里不斷變幻的燈光下看著身旁那閃爍的側影,還有嘴巴、面頰、眼睛。最快樂的就是身體與身體時而不由自主地微微靠攏。此時此刻,哪怕是偶爾的接觸都會被看做是逾越雷池。照這樣說來,我不就是沒有女朋友嗎?因為我所理解的女人不是貪欲或者要求,而僅僅是這個與我面對面的美人的理想圖像——是的,這個面對面的人就應該漂亮!——我終于可以給這個人敘述了。敘述什么呢?干脆就開始吧。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想像著相互擁抱、喜歡和愛慕猶如一種持久的敘述,既小心翼翼,又無所顧忌;既從容不迫,又石破天驚,猶如一種凈化的敘述,一種澄澈的敘述。同時,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只要他離家久了,不論是去城里,還是獨自待在林子里或者田野上,她每次都會逼著他說:“你說吧!”可是一到這時候,盡管他事先還經常進行演練,卻從來都沒有順順當當地向她敘述過,至少在她患病前如此;你事先不用問他,他倒會娓娓道來——當然往后需要那些恰如其分的插問。

而我眼下在火車站前發現,從那個女朋友出現以來,我已經在默默地敘述著這一天了。可我給她敘述了什么呢?既沒有意外變故,也沒有不尋常的事件,而只是些平平常常的過程,或者僅僅不過是一個景象,一片噪聲,一種氣味。街對面那個小噴泉的水柱,那個報亭紅色的閃光,那些載重汽車噴出的尾氣:在我默默無聲的敘述中,它們都不再是獨立的東西,而是相互交融在一起。這個敘述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它,是經歷本身。在我內心深處,那個默默無聲的敘述者是某種超越我的東西。這時,它的敘述所針對的那個姑娘變成了一個永不衰老的年輕婦人,就像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一樣,他在自身發現了那個敘述者,也成了一個沒有年齡的成人。我們面對面站著,恰好齊眉高。因為齊眉高是敘述的標尺!我打心底里感覺到那深深柔情的力量。而它對我來說則意味著:“跳躍吧!”

在耶森尼克泛黃的工廠天空上,閃爍著一顆星星,獨自構成了一個星像。一只發紅的甲蟲飛過下面街道的煙霧。兩節車廂砰的撞在一起。那家超市里,清潔女工已經接替了收銀員。一個抽著煙的男子身著內衣站在一幢高樓的窗口前。

我精疲力竭地坐在火車站的飯店里,就像經歷了一次艱辛的勞頓,守著一瓶當時在南斯拉夫取代了可口可樂的深色甜飲料,幾乎直到午夜時分。同時,我一點睡意也沒有,跟在家里的那些夜晚如此不同。那些時候,不管是在村子里,還是在寄宿學校里,或者在城里,我總是一再犯困,每每掃大家的興。我惟有一次被帶去參加舞會,居然也睜著眼睛睡著了。每到新年來臨的最后時刻,父親總是竭力拿玩牌來不讓我睡覺,可也徒勞無用。我思量著什么東西會讓我如此清醒呢,不僅僅是這個異鄉他國的緣故,而且也少不了這個餐廳;要是在一間候車室里,我勢必很快就要犯困的。

我坐在一個用栗色木板裝飾的隔間里。那一個個隔間猶如一長排座位。我身前是一排排站臺,一片燈火通明,向后遠遠依次排列;身后是那條同樣燈火通明的長途干線,一片片住宅區里亮著燈火。這里滿載的小車和那里滿載的火車依然縱橫交錯,川流不息。我看不見那些旅游者的面孔,只是一個個影子。然而,這些影子是通過一張反射到玻璃墻上的面孔觀察來的,那就是我的面孔。憑著這個使我顯得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映像——只有額頭、眼窩、嘴唇——我便可以幻想著那些影子,不單是那些行人,而且還有那些高樓大廈的居住者,他們時而在房間里穿來穿去,時而又坐在涼臺上。這是一個輕松、明亮和清晰的夢。在這個夢里,從所有那些黑乎乎的人影中,我都在想像著友善的東西,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不友善。老人像老人,情侶像情侶,家庭像家庭,孩子像孩子,孤獨者像孤獨者,寵物像寵物,每個個體都是整體的一部分,而我連同自己的映像都屬于這個人群,我在不停地、溫和地、冒險而泰然地漫游過一個夜晚時想像著他們,連那些睡眠者、病人、彌留者,甚至故去的人都一起走進我的想像里。我站起身來,想認可這個夢。然而,它惟獨被那個國家的總統的巨幅畫像擾亂了。畫像就掛在餐廳中央,柜臺上方。鐵托將軍身著掛滿勛章的鑲邊制服的形象顯得十分清晰。他站在一張講桌前,向前傾著身子,緊攥著的拳頭立在桌上,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俯視著我。我甚至聽到他在說“我認識你”,而想要回答說:“可我卻不認識自己啊。”

主站蜘蛛池模板: 金堂县| 九龙坡区| 青冈县| 基隆市| 临清市| 噶尔县| 武山县| 寿阳县| 大洼县| 浙江省| 平远县| 江口县| 织金县| 罗江县| 尼木县| 尤溪县| 衡阳市| 邹平县| 日照市| 涪陵区| 永嘉县| 扎兰屯市| 富锦市| 克山县| 南投县| 确山县| 隆林| 渝中区| 嘉祥县| 嘉兴市| 巴彦淖尔市| 弥勒县| 阳信县| 楚雄市| 石楼县| 彭山县| 大宁县| 天等县| 德江县| 六盘水市| 龙井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