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盲窗(2)
- 去往第九王國(2019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 (奧地利)彼得·漢德克
- 4761字
- 2017-05-22 11:21:16
在柜臺后,昏暗的燈光下,服務員出現了。一張影影綽綽的臉龐上,惟獨能夠看得清楚的是那徑直看上去時幾乎遮住眼睛的眼皮。這時,夢才繼續做下去了??粗@眼皮,母親的身影突然鬼使神差地浮動在我的眼前。她把酒杯放進水盆里,拿針別起一張付款單,沖洗銅餐具。她的目光瞬間擊中了我,嘲笑我,讓我不可捉摸。這時,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油然而起;與其說是恐懼,倒不如說是一種震撼,一種對更大的夢的神迷。在這個夢里,那個病怏怏的女人又恢復健康了。她裝扮成服務員,蹦蹦跳跳地邁著大步走過這家分店,從后跟敞開的服務員高跟鞋里閃現出那豐滿白晳的腳跟。母親獲得了多么壯實的兩條腿,多么充滿活力的圓臀,多么高高豎立的發式。她與村里的大多數女人不一樣,雖然只會幾個斯洛文尼亞詞語,可她在這里就是說個不停,和旁屋一群看不見的男人寒暄著,完全無拘無束的樣子,甚至有些盛氣凌人。畢竟她不是棄兒,不是難民,也不是德國人,而始終聲稱自己是外國人。瞬間,這位二十歲的年輕人感到羞愧的是,這個女人連同確定的行為舉止、哼唱、大笑聲和敏捷的目光居然會成為自己的母親。然后,我打量起這一個個人,打量起這個異鄉女人,從來沒有如此仔細:是的,直到不久前,母親也是拖著這樣的唱腔說話,而且每當她真的開始唱起來時,兒子就要堵上自己的耳朵。在每次那么大的合唱中,總會立刻聽出母親的聲音來:一種顫抖,一種震動,一種熱烈的聲響,與那位聽者相反,這位歌唱者則完全陶醉其中。她的笑聲不只是高亢,簡直就是瘋狂,是吶喊,是爆發,有高興,有憤怒,有苦衷,有蔑視,也有判決。還在患病最初的痛苦中,那與之相應的叫喊聽起來就像是驚異的大笑,半是高興半是憤怒的大笑,她竭力靠著自己那歌唱的顫音要驅走那大笑聲,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無助了。我想像著回蕩在我們家里的各種聲音,父親咒罵著,姐姐自言自語地嘟噥,又是傻笑又是哭泣,母親從一個村口直笑到另一個——林肯山村是一個狹長的村子。(我在想像中看到自己總是默默無聲。)于是,我發現母親的舉止不僅像眼下這個服務員一樣盛氣凌人,而且頗有統治欲。她始終打算經營一家巨大的旅店,讓所有的雇員都成為她的仆人。我們的家底不大,可她的胃口卻不小:在她的敘述中,我哥哥總是作為被騙去了王位的國王出現的。
在她眼里,我被看做理所當然的王位繼承人。與此同時,她一開始就懷疑我能不能擔此重任。有時候,她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會凝固在一種沒有一絲憐惜的同情里。至今,我已經一再被人所描述,有神父,有老師,有姑娘,也有同學:然而,從母親那無聲無息的目光中,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如此的描述,我由此不僅認識了自己,而且也看到自己命該如此。我深信,她并不是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由于那些外在的狀況才如此凝視我,而是從我降生的瞬間就已經開始了。她將我高高托起,捧到光亮的地方,笑著棄之一邊,從而宣判了我的命運。同樣,為了證實自己,她后來又撿起了這個在草叢里手舞足蹈和出于生存的欲望而尖叫的小孩,將他捧到陽光下,笑著看他,從而又宣判了他的命運。我竭力想像著。此前哥哥和姐姐的情況也不會有什么兩樣,可我卻怎么也想像不出來。惟獨我使她的目光在通常情況下顯得那樣缺少憐憫,緊接著就爆發出驚叫:“天哪,我們兩個人!”她時而面對一個被推上屠宰臺的牲口也會發出這樣的驚叫。雖然我很早就有被人看在眼里,被感知,被描述,被認識的需求——但卻不是這個樣!比如有一天,不是母親,而是那個姑娘說了聲“我們兩個”時,我就感到自己被認識了。在教會寄宿學校度過的歲月里,姓就是陪伴著我們的稱呼,誰也不例外。當我在普通學校里第一次被同桌的女生完全無意間直呼大名時,我感受到這就是一種使我如釋重負的描述,甚至是讓我松口氣的愛撫。直到今天,這位同桌女生的秀發依然閃耀在我的眼前。不,自從我能夠看懂母親的目光以來,我就知道:這里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與此同時,在這二十年里,她事實上已經兩次挽救過我。我從布萊堡的普通中學轉到高級中學,根本不是出于父母的什么厚望,兒子將來會更有出息。(我覺得,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他們都深信,我要么就是一事無成,要么就是“與眾不同”。他們這么說,更多包含的是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要說轉學的主要原因吧,那是在我十二歲時,有了我的第一個敵人,而且立刻就成了死敵。
在村子里,孩子們之間打打鬧鬧向來都司空見慣。大家都是鄰居,而且由于近鄰關系,各種不同的性格特點往往難以相容,就是成人也莫不如此,老人亦不例外。過后好一陣子,相互形同路人,誰跟誰都不打招呼;你裝著在自家屋前的院子里忙碌,而就在你眼皮底下的鄰居屋前,他也以自己的方式表現出忙碌的樣子。突然間,盡管沒有圍欄,鄉鄰間卻劃起了不可逾越的分界。哪怕在自家屋里,假如一個孩子覺得受到了某個家庭成員不公正的對待,似乎就會按照古老的習俗,自己站到客廳一個劃清界限的墻角去,面對墻壁,一聲不吭。在我的想像里,一到這個時候,村子里的所有客廳就組合成一個獨一無二的多角形空間,其中每個角落都被那些孩子占去,他們相互背靠背,鬧來鬧去,別別扭扭,直到終于有一個人或者全部同時(事實上常常也就是這樣)說出打破僵局的話或者笑出聲來。在這個村子里,沒有人會把別人稱作朋友——要說起來,就是“好鄰居”——可也沒有無休無止的爭吵會導致持久的敵意。
還在我遇到自己第一個敵人之前,當然就經歷過被人追蹤的事。這樣的經歷多多少少地決定了我后來生活的走向。然而,在當時,并不是我這個人,而是這個來自林肯山村的孩子受到來自另外一個村子一群孩子的追蹤。那里的孩子們去學校的路程要比我們遠,比我們艱難;他們要跨越過一條深溝,因此自視比我們強壯。在回家的路上,我們要共同走到一個岔道口,通常都是“胡姆查赫人”追趕“林肯山村人”。盡管那些人年齡并不比我們大,可在他們身上,我卻從來都看不出一群孩子的面目。(如今面對墓碑上那些英年遇難者的肖像,我才恍然覺得他們一個個多么年輕,多么孩子氣,就是成了小伙子也沒有什么兩樣。)我們久久地奔跑在一條鄉間馬路上。恰好在這個時分,那里根本也沒有車輛過往。我們的身后回蕩著一群鬧事者咄咄逼人的怒號,看不到臉面,兩腿粗壯,兩腳笨拙。他們揮舞著大猩猩一樣的長臂,就像是棍棒;挎在背上的書包就像是沖鋒時的背囊。有好些日子,等我知道已經穿越過原始森林的危險,經歷了這樣的時刻,我就覺得如此地饑餓,便留在布萊堡這座保護你的小城里。平日總是牽記離開這里回家,可到了這個時候,它在我心里是很可愛的。然而,事情后來可謂出現了轉折——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轉變,是驟變。又有一次,已經過了城界,我聽到身后那正因為不可理解而顯得如此咄咄逼人的怒號。于是,我讓同村的孩子們快跑,自己卻坐到那個岔道口的草叢里。這條馬路和那條交匯道路的三岔口在這里圍起了一塊三角地。就在他們向我沖來的時刻,我很自信,我是不會出什么事的。我坐在這三角地里,伸開兩腿,朝南望著拜岑山脈,南斯拉夫邊境就綿延在那山峰的高處。我相信自己會安然無恙的。我所看到的,同時也是我所想到的,我仿佛感覺這就是心靈的標志。到后來,不僅我安然無恙,而且那幫追趕的人靠近時越來越放慢了步子,不是這個就是那個追尋著我的目光?!澳巧巾斏虾妹腊?!”我聽到有人說?!拔以浐透赣H一起登上去過?!蔽野€兒打量著他們,發現這群家伙瓦解得零零散散的。他們從身旁溜達過去時笑著看我,仿佛我看穿了他們的把戲,他們自己也因此變得輕松了。誰也一聲不吭,可顯而易見,隨著這個瞬間,一切追趕都停止了。望著他們的背影,我心想著那一伸一屈的兩腿和拖拖曳曳的步伐:比起我來,他們還要走好遠啊。而在距離中,一種親密的感覺油然而起——在自己村子里,對那些鄰居的孩子從來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感覺。因此,后來接著在時間距離中,這群胡姆查赫孩子亂作一團跌跌撞撞,卷得塵土飛揚,聲嘶力竭的吼叫讓恐懼傳向四方。這一切變成了一個舞蹈和跳躍的隊列,而今依然在童年的鄉間大道上揚長而去,猶如一群部落成員,沒有別的目的,就是要在這個圖像中存在下去。(事后我自然渾身都打顫,久久地在草地上無法挪動身子。我靠在那兒的木頭奶站上,默默地背誦著那些數字。)
相反,要對付我的第一個敵人,卻什么招也沒有了。他是鄰居的兒子,白天挨母親打,晚上挨父親揍,一天到晚,沒完沒了。(我在家里從來都不會挨打,取而代之的是,父親生我氣時,常常就在我眼前自個兒不是捶胸,就是打臉??筛猩跽?,他會握緊拳頭,狠勁地捶打自己的額頭,直打得他不是踉踉蹌蹌地向后搖晃,就是雙膝跪倒在地??墒俏腋绺缇筒煌耍M管他只有一只眼睛,可是據說他不光是挨打,而且常常整個下午被關在屋后的地下室里。在這個用來儲藏土豆的地下室里,我哥哥只要一閉上那只獨眼,無疑要比他睜著那只眼時看見的要多得多。)我那個“小敵人”——相對那個后來的“大敵人”,我現在這樣稱呼他——可是不會動手的。盡管如此,他一下子就成了敵人,一眼就是了,好久什么都不用再說了,甚至連再看一眼都用不著。沒有習以為常的吐舌頭,吐唾沫,使絆腿。兒童敵人不用聲明,僅僅就是懷有敵意。他的敵意會爆發為突然襲擊。
有一天,教堂里在朗讀新約四福音書,大家都站在那兒。這時,我覺得膝窩后面挨了輕輕的一擊,幾乎只是沒有使勁地撞了一下,可是卻足以讓我支撐不住。我轉過身去,看見那個家伙在獨自出神。從這個時刻起,他就再也沒有讓我安寧過。他不打我,不扔石塊,也不罵我——只是堵住我的去路。只要我一出門,他就跟在身旁。他甚至闖到家里來——在村子里,小孩去鄰居家串門,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擠著我的身子,一點也不顯眼,平常誰也發現不了。他從來都不會動手;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用肩膀輕輕地頂你(甚至連踢球時的沖撞都說不上),看上去,仿佛他要友好地向我說什么悄悄話似的。而事實上,他要把我擠到一個墻角去。然而,他通常壓根兒都不會碰我一下,只是故意學著我的樣子。比如說,不管我去哪兒,他就會沖出灌木叢,跟在我身旁,學著我的架勢舞來弄去,同時邁起腳步,以同樣的節奏甩起手臂。我一跑起來,他也跟著跑;我一停住步,他也跟著停下來;我眨一眨眼,他也跟著眨。此刻,他從來都不會看著我的眼睛,只是打量著它們,就像其他身體部位一樣,目的是盡可能早地捕捉到每個動作的苗頭來重復它。我常常試圖使他對我的下一步行為產生錯覺,故意朝著錯誤的方向接著又迅速掉頭轉向。然而,你永遠都不會騙過他。他以這樣的方式與其說是學著我的樣子,倒不如說使我黯然失色,我成了自己影子的俘虜。
平心想一想,他或許只是討厭。這種討厭勁久而久之自然會變成一種敵意,攪得你永無寧日。那個家伙始終與你形影相隨,即便他本人不在我身旁。每當我高興的時候,立刻又會失去這種興致,因為我在思想里看到它被我的敵人模仿,而且這樣被否定了。其他生存感受——自豪、哀傷、憤怒、愛慕——同樣如此:在影子游戲中,它們立刻就會失去其真實性。凡是我感覺自己最有生氣的時候,在專心致志的時候,這個敵手就趁機而入,切斷我與這個世界的聯系,哪怕是我與這個對象之間才出現一絲一毫的接近,不管它是一本書,一個水上廣場,一座田間小屋,還是一只眼睛。在這種持久的、猶如在無聲無息的鞭笞下進行的追逐中,沒有仇恨能夠表現得如此難以忍受。我無法理解會受到如此仇視,并竭力要求得到和解。可是他就是不買賬,他壓根兒就無動于衷,只是一個勁學著我尋求和解的樣子,完全不假思索。再也沒有一天,甚至沒有一個夢會過得沒有我這個守護者。后來,我終于第一次朝他吼起來,可他并沒有退縮,而是洗耳恭聽:這吼叫聲就是他夢寐以求的象征??勺罱K動起手的就是我。當時我十二歲,在和那個家伙扭打中,我再也不知道我是誰;也就是說,我什么再也不是了;再就是說,我變得兇惡了。我的童年敵人告訴了我(我深信不疑,他明明事先就是這樣預謀的),我兇惡了,我比他兇惡了,我是一個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