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的父母和弟弟
前面已經提過,大家都知道,舜的父母是父頑、母囂,但是要知道,這一對夫婦并不是平民,而也是一方之長。所謂唐堯、虞舜,虞也是上古的諸侯封地,瞽瞍也是虞這個封地的一方之長,也很強。以現代的國際局勢來做比擬,就像以色列,雖是一個小國家,但也是一個很強的國家。所以舜也不是一個平民。至于舜的父母,為什么會對他不好呢?歷史上說,他有一個弟弟,名叫象,是一個大“太保”,無所不為,性情又傲,尤其對哥哥不服,而舜的父母溺愛象。他們的母子狀況,就像后世春秋五霸的霸主鄭莊公的家庭狀況一樣。
孔子寫《春秋》,《鄭伯克段于鄢》,把第一個霸主鄭莊公的故事放在第一篇,就是指出一個國家社會的風氣敗壞,是先從家庭開始的。家庭教育做不好,整個教育都壞了,所以家庭教育比學校教育更重要。而家庭教育中,最重要的是母教,孩子在幼兒的時候,母親對孩子的影響,比父親的影響更重要。鄭莊公的母親武姜,因為生莊公的時候難產,于是就恨莊公,而愛次子共叔段,成為一種心理變態。
舜的父母也許有同武姜一樣的情緒。他們叫舜去“完廩”。什么叫完廩?在以前的農村社會中,當秋收時,將收割的稻谷曬干以后,堆在曬谷場上,以篾編竹圍層層圍上去,可高達七八層乃至十層,宛如一座圓形的谷塔。最后在頂上加蓋一層篾蓬,以防雨水浸濕。這種古代堆積稻谷的圓形“谷塔”就叫做廩。廩是一個象形字,從這個字的結構上,就可以看出它的形狀來,可惜現代已經看不到這種廩了,四五十年前我們在鄉下農村社會還看得到。完廩就是去上面加蓋那一層篾蓬,完成廩的最后一步工作。
瞽瞍夫婦欲殺掉舜,但到底是親生的兒子,下不了手,于是叫他去完廩,到好幾丈高的頂上蓋篾蓬。當他爬到頂上以后,他們把扶梯拿掉,在下面放起火來。好在舜有兩個好的參謀,就是他的兩個太太,知道瞽瞍叫舜去做這件事,大有問題,于是事先為他準備了兩個大斗笠,疊著戴了上去。當下面起火的時候,就用兩手舉起了兩個大斗笠(等于現在的降落傘),從空中安全地落下來了。
一次謀害不成,第二次又叫他去挖井,大有活埋他的企圖。舜的兩個太太教他挖到相當深度的時候,就向橫挖,先挖好另一條出路。果然,后來他繼續下井去挖時,他的弟弟就把土推下去埋他,而他則從橫挖的通道中逃出來了。
可是,這時他弟弟向父母說:“謨蓋都君咸我績。”,活埋了都君,都是我的功勞,“都君”就是舜,因為他被父母趕去開墾,許多人仰慕他,跟他一起去,大家共同努力下,很快地就把荒地建設起來,成了都市。而他也被大家推舉為都君,等于現代的民選市長。象又說,現在哥哥所有的財產、牛羊、倉廩,都給你們兩個老的;至于別的東西,干戈武器歸我,他那張好琴,也歸我,那把弓不錯,也歸我,還有兩個嫂嫂,由我接收好了,也歸我吧!
于是,他跑到舜的家里去,準備接收一切了。卻不料進門以后,看到舜已經先回家了,坐在那里,正悠閑自在地彈琴。那一種怡然自得的樣子,與平常一樣,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么危險之事似的。這時,象已經走進門,和哥哥面對面了,他可真是壞得很,對舜說:哥哥,我心里煩悶得很,因為很久沒有看見你了,非常想念你。但是他的態度非常不自然,臉也紅了,頭也抬不起來了,以為哥哥知道了他的陰謀。反過來,也襯托出舜是如此的孝父母、愛弟弟,一點都沒有怨恨的樣子,對弟弟說:你想我,我也正想念你呀!你看,我這里那么多部下,那么多百姓,都需人管理,而我沒有得力的幫手,連一個管總務的也不易找到,你來得正好,我把他們交給你,你來管。
圣人如何對待家人
萬章這樣引述了這段故事后問孟子:老師!難道舜有如此之笨,他弟弟要活埋他的事,也不知道嗎?
孟子說,“奚而不知也”,哪里會不知道啊!但圣人就是圣人,不像我們一般普通人,別人罵我一句,我要回罵兩句,或者打人一老拳。大仁大義的圣人,明知道這種事,可就是要孝父母、愛兄弟,心里不存芥蒂,沒有埋怨,一點不高興都沒有。
這種情形,在現代也的確有。過去我在成都,曾經親見一位出家師父,大家稱他為活羅漢,有許多人皈依他為弟子。可是他的一個師弟非常壞,暗中用中藥里的毒藥,下在食物中將他毒死,再剝光衣服,草席一包,把他埋在成都西門外的亂葬崗。可是這位活羅漢,大概是睡了一大覺,醒來只覺得氣悶,于是從泥土中爬出來,可是眼睛看不見了,就在地上爬,被一早進城賣菜的人發現。
因為這位出家師父平日每天凌晨四點鐘就起來,游走全城大聲念“南無阿彌陀佛”,響如洪鐘,已成了成都人的定時鬧鐘。這一天沒有聽到他唱佛號,感到奇怪,好奇而性急的人,尤其是關心崇敬他的弟子們,都趕到寺中去探聽,也找不到他人。后來經賣菜的救回,他的弟子們,包括有些大官,及軍界的將領,知道了這回事,非常氣憤,硬要把他這個師弟抓去槍斃。可是他不許可,并且斥責弟子們說,我是你們的師父,你們要聽我的話,他是我的師弟,我們師兄弟之間的事,你們不必管。你們自以為官大嗎?如果你們要管,我就不要你們這樣的徒弟,把你們都趕出去。大家聽了也沒有辦法,他所容忍的那還只是師兄弟而已,不像舜,是對父母兄弟的容忍。
看見這位出家師父的這件事情以后,我想到幼年讀《孟子》時,讀到這一段舜對弟弟的愛心,我當時也非常懷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情。而眼前這位活羅漢與他的師弟,并非同胞兄弟,也不是關系很密切的人;而且那個師弟也的確壞到了極點,但是這位出家師父竟然還是照樣對他包容。這位出家師父的眼睛,過幾天也自療好了,由此可知,世上的確有像舜這樣的人,更何況舜是對自己的胞弟,當然不會假。不過像這樣的人,在人類中很難找到,但人性確有這樣仁厚,這樣善良的一面。
反對孟子的詩文
這段歷史,后世懷疑的人很多,各種懷疑都有。如幾十年前名揚一時的厚黑教主李宗吾,前面也已說過,他曾寫過一篇文章,就是《我對圣人的懷疑》,論調很怪。他的名字李宗吾,是由明朝名學者李卓吾而來,而這位李卓吾,對于古人的這些問題,對歷史的懷疑,早就提了很多,而且都有獨到的見解。
最有趣的,是在理學家們非常重視孔孟之道的宋朝,有一位被當時理學家們所尊敬的大儒李覯,字泰伯,南城人,善辯能言,文才并茂。因為父母年紀大了,就以教學維生,并照顧父母,當時他的學生常有百人之多。那時候的讀書風氣,人口數字以及經濟情況,與現代比起來,上百的學生,可就等于現在上千乃至更多了。在皇祐初年,范仲淹推薦他為太學助教,后又升任了太學說書。死后被學者們尊稱盱江先生,學問好,修養好,并有許多著作。但是他反對兩位古圣,一個是孟子,一個是佛陀。
有一次有人送了一壇好酒給李覯,另有一個好飲的讀書人,為了喝這個好酒,就設法去拜訪李覯,表示自己也是反對孟子與佛陀的,因此得以見面。這人并寫了一首罵孟子的詩:
完廩捐階未可知 孟軻深信亦還癡
岳翁方且為天子 女婿如何弟殺之
李覯讀了大為激賞,于是拿出酒來,兩人痛飲一場,將一壇酒喝了一半。這個讀書人第二次又作了一首詩去騙他的酒喝:
乞丐如何有二妻 鄰家焉得許多雞
當時尚有周天子 何事紛紛說魏齊
于是兩人把剩下的半壇酒也喝光了。等到這位讀書人第三次再作了一首詩去騙酒喝時,李覯也知道了這個儒生的目的,不過是騙酒喝,于是對他說,你的詩我也不必看了,我的酒已經喝光了。
這兩首詩中“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這兩句最為重要。他的意思是,孟子一直尊崇孔子,以直承孔子的道統自居,而孔子是主張尊王,尊重中央政府,反對諸侯稱霸的。孟子的時代,仍有周天子,但孟子卻一會兒見齊宣王,一會兒見梁惠王,要他們行仁政,王天下,等于勸他們造反,把周天子又放到哪里去?
他這樣指責孟子,不能說不對,這也正是我們要了解《孟子》的地方,孔子推崇文王、武王,捧周朝;孟子也談文王、武王,但少談周朝,卻力推堯、舜,其心意是主張讓賢,恢復禪讓,只是口中不便直接說出來罷了。所以這位書生的目的,雖然是騙酒喝的,但還是有讀書人的見解。明朝有一個人寫了一本書,書名《千百年眼》,就是說讀歷史要有千百年的眼光。這些書,對于歷史所提出的問題,都很高明;我們以《千百年眼》來讀《孟子》,就可以讀通了。孟子這些言行,如果是在秦漢以后,是會被皇帝砍頭的,只要把孟子抓來,問一句:你意欲何為?腦袋就掉下來了。
至于孟子的學說,所走文化之路,與孔子尊王的思想是少有不同的,這與時代變化和當時客觀的環境,有很大的關系。
君子也會受騙
在《孟子》本文中,萬章的辯論還沒有完。本來,舜被設計陷害的故事,記述父母弟弟竟然壞到那種程度,原只是傳說,并無史跡可考,就如那位書生詩中所說“完廩捐階未可知”,而孟子卻對此深信不疑,似乎太泥古而不化了。現在萬章又說:老師!你說的象喜舜亦喜,而他明知弟弟剛下手謀害他,所以舜的喜應是假的,他是不是一個偽君子?
孟子說:不!舜不是偽君子。像以前的鄭國名相子產,有人送一條活魚給他,他吩咐下面管理池沼的官吏,放到池里去養。這個部下拿回這條活魚,交給廚房殺來煮好吃了,然后回來報告子產說:這條魚,我把它放到池里去的時候,它還不大習慣,在水里兜圈子;稍后它習慣了,就游走了。子產說:游走也好,到它喜歡的地方,活得更舒服一些。可是這個池沼小吏出來對人說:大家都說我們的宰相智慧第一,我只這樣隨便騙他,他就相信了,還歡喜地說:“得其所哉”,魚如愿了,如愿了。
孟子說,從子產的這件事情看來,就可以知道,大有道的人,不是不懂,但以道理來欺騙他,他有時是上了道理的當,“君子可欺以其方”這句話,就是這樣的意思,后來也成了中國俗語名言。這句話,大家要特別注意,讀后會有很多感慨。一個人,匆匆忙忙作了幾十年人,也觀察了幾十年世事,人生與歷史,的確是“君子可欺以其方”,但可欺騙的,也不過是“君子”而已,大圣人是不可以“欺以其方”的。所以上面的領導講道德,講學問,下面的人可以用道德、學問去欺騙他;上頭喜歡什么,下面就可以用什么去欺騙,這就發生了大問題。一個人寧可作一個被欺騙的君子,也不愿作使用欺騙手段的小人。可是,在處理國家、社會、天下的事,處理別人事的時候,是不能受人欺騙的,否則誤人誤己。引用佛門的俗語來說,就是“慈悲生禍害,方便出下流”。
孟子又說,對于君子,如果不以正當的道理,就騙不到他。當時象到舜的家中,是說因為想念哥哥而去的,所以舜高興而相信他。他這種高興,是真誠的,不是虛偽的。
孟子替舜作的這一種辯護,如果作為律師來說,已經相當高明了,但是,如果原告仍然不服,再向最高法院申辯,那么孟子的這段辯詞,還是有瑕疵的,是不夠圓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