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沒有信仰的人的不幸(4)
- 人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
- (法)帕斯卡
- 4999字
- 2017-07-14 17: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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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治愈憂傷和不和,因為我們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侵犯者和被侵犯者都不再是同一個人。就像我們這個民族,我們曾經分裂,但隔兩代后又合一了。他們還是法國人,但已不是以前的法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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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十年,人就很難再愛同一個人了。我確信。她已經不是那個她,他也一樣。他當時年少,她也是。現在她完全不同了。假如她沒變,也許他還會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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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從不同的角度進行觀察,而且用不同的眼睛,我不覺得他們會發現同一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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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人天然輕信又多疑,膽小又魯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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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特點:不獨立存在,渴望獨立存在,有各種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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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狀況:無常、容易厭倦、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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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過所鐘情的對象后感到的厭倦。男人悠然地住在家里。
而如果他看到一個迷住他的女人,高興地玩了五六天后回歸原來的生活方式,他就會感到悲傷。這種事再常見不過了。[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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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屬性在于運動[56]完全的靜息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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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動。如果一個士兵或勞工埋怨自己工作辛苦,那就讓他什么都不做,看看他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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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倦。對一個人來說,最痛苦的事莫過于全然的休息:沒有激情,無事可做,沒有娛樂,也不學習。這時他會感到自己的渺小、凄涼、匱乏[57]不獨立存在、脆弱、虛無,靈魂深處很快就會升騰起倦怠、憂郁、悲哀、煩惱、躁動、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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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愷撒年紀夠大,不會以征服世界為樂的。征伐游戲對奧古斯都或亞歷山大來說才是最好的,他們都很年輕,所以難以抑制。但愷撒本該更成熟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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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張相似的臉放在一起,會因其相似讓人發笑,盡管單獨看哪張臉都不會有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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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作因為和事物相似而引人稱贊,但我們并不稱贊事物本身!繪畫何等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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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愉悅的是斗爭,而非勝利。我們喜歡看動物相斗,而不是看勝利者狂暴地蹂躪失敗者。我們只期待勝利的結局,但一結束我們就厭倦了。游戲是這樣,追求真理同樣如此。我們愛看爭論中的意見交鋒,而不愿深思被發現的真理;必須出現爭吵,才能看得有興致。激情也是這樣。內心有矛盾碰撞,那才看得有趣,當被一種激情主宰,就只剩獸性了。我們并不追求事物,而是追求追求本身。戲劇中也是這樣,如果一個場景無法激起恐懼情緒,那它就是毫無價值的,因此戲劇中會出現絕望的悲傷、貪婪的獸欲和極端的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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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兒小事就能給我們安慰,因為一點兒小事就能帶來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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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仔細研究人們分別在追求什么,統歸為“消遣”來理解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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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天生具備做泥瓦匠等各種職業的素質,但不能安然地獨處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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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遣。當我偶爾思考人們的各種瘋狂舉動,他們在宮廷或戰爭中所遭遇的種種危險和痛苦,以及由此產生的諸多爭吵、激情、大膽而糟糕的冒險等等時,我發現人們的一切不幸都來源于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們無法靜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里。一個生活富裕的人如果知道快樂地待在家里的方法,就不會離開家,去遠渡重洋或攻城略地。購買軍銜的價格本不必那么高的,但人們就是覺得待在家里是難以忍受的。人們尋找交際和進入游戲,只是因為他們不能快樂地待在自己家里。
找到我們一切痼疾的原因之后,我還想進一步發現造成這個原因的原因,而我發現了唯一的真正根源,就是我們脆弱、有限的生命天生的貧乏,太凄涼了,一旦真去思考,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我們安慰了。
我們想要什么?如果把所有可能擁有的好東西都加起來,王位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位置了。但讓我們想象一下,當國王擁有他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愉悅時,如果他只是考慮和思索自己的存在,不分心,那么王位帶來的微弱幸福感就撐不住他。他必然會陷入對危險的恐懼,預感可能會發生的叛亂,預知沒有人可以規避的死亡和疾病。所以,如果他沒有所謂的消遣,他就不幸福,比懂得玩樂的底層臣民更加不開心。
所以人們才追求賭博、情人、戰爭和高位,并非因為這些真能帶來幸福,也不是人們真覺得賭贏和獵到兔子真能得福,我們不會把這些當作天賜的禮物。我們并不追求平靜、安逸的命運,那會讓我們想到自己狀況的不幸,我們也不是追求戰爭的危險、職位的辛勞,而是忙亂可以使我們暫時不去思考某些問題。于是我們就開心了。
我們有理由喜歡打獵更甚于獵物。
正因如此,人們喜歡喧囂和動蕩。所以監獄是可怕的懲罰,同理,孤獨的樂趣是不可理喻的。而對國王來說,實際上他的幸福的最大來源,就是人們努力為他提供的各種消遣,使他一直分心,得享快樂。
國王身邊圍著一群人,專心使他分心,阻止他思考自己的存在。雖然他是國王,一旦思考自己也會陷入不幸。
一切都是為了使自己幸福而發明的消遣。有些哲學家思考過打獵的問題,認為花一整天去追一只自己并不想要的兔子是愚蠢的,這些哲學家并不了解我們的天性。兔子并不能擋住我們的視線,看不到死亡和毀滅,但打獵可以,因為追逐轉移了我們的視線。
有人勸皮洛士王[58]苦追安寧,不得安寧,不追即安寧。這個忠告實施起來真是很難。
祝福一個人活得安然,就是祝福他生活幸福。這就是勸他有一種完全幸福的心態,可以悠閑地思考,而無一事苦惱。這是誤解了天性。
人天然就理解自己的處境,所以在一切之中最逃避安寧,為了追求動蕩,無所不用其極。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并非一種本能……
所以,我們錯怪他們了。他們追求消遣[59],錯誤不在于追求刺激,而在于誤以為追到了目標就得到了真正的幸福。正是從這個角度講,我們才有權稱其為徒勞的追逐。所以在整個問題上,指責者和被指責者都沒有理解人真正的天性。
所以,當我們責備他們說,他們熱切追逐的東西并不能滿足他們時,他們(如果徹底想明白了)就會這樣回答:他們只是想找一個能強烈地占據自己思想的東西使其無法思考自我,所以選了一個可以吸引、迷惑和熱烈占據思想的東西。這樣,他們的對手就無言以對了。但他們并不這樣回答,因為他們并不了解自己,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所追逐的不是獵物,而是打獵本身。
跳舞時我們必須想好如何放腳。貴族真的相信打獵是一項偉大而高貴的運動,但獵人并不會這么想。
貴族們臆想,如果自己成了獵戶,就能獲得田園式的愉悅和安寧,并不知道自己的欲望是無法滿足的。他們認為自己真的在追求安寧,其實只是在追求刺激。
他們受一種秘密本能的驅使,夢想去遠方,追求能占據思想的娛樂,這是因為他們持續感覺自己不幸。[60]們還有另一種秘密的本能,是我們原始本性的偉大殘余,它教導他們,幸福實際上在于安寧,而非動蕩。這兩種互相沖突的本能,在他們內部形成了混亂的意向,這意向隱蔽在靈魂深處而不升入意識,驅使他們通過刺激尋找安寧,總是在幻想尚未獲得的滿足終將到來,只要克服了面前的所有困難就能打開安寧的大門。
整個生命就這樣流走了。人們通過與困難斗爭來追求安寧,而當他們戰勝了困難,安寧卻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了。因為這時我們要么思考眼下的不幸,要么思考威脅我們的事情。即使我們看到自己四面都有充分的保護,天然扎根在心底的倦怠也會自動從深處升騰,毒氣會灌滿我們的思維。
所以,人是可憐的,即使沒有任何理由感到很累,本性中固有的狀態也會使其感到疲憊。同時人又如此輕佻,即使有千百條原因可致無聊,一件最小的事,比如打臺球或打其他球,就足以使他開心了。
但你能說玩球到底有什么目的嗎?明天可以向朋友們吹噓自己比別人玩得更好。同樣,另一些人則在自己家里滿頭大汗地向學識淵博的人證明自己又解決了一個迄今為止沒人解決的代數難題。[61]有更多的人經歷極大的(在我看來是愚蠢的)冒險,就是為了日后夸口自己曾攻下過某某城。最后,還有人耗盡畢生精力研究這一切,并非為了增長智慧,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懂這些。[62]種人是這群人中最愚蠢的,因為他們是有意變成這樣的,只有當他們知道了這些才不再愚蠢。
還有人終其一生,每天都毫不疲倦地小賭怡情。不讓他賭,而是在早上給他這一天會贏的錢,你就會使他感到不幸了。有人會說,他追求的是賭錢的樂趣而非贏錢的樂趣。那么就讓他只賭不贏,他一定不會有熱情的,會感到乏味。所以,他追求的也不只是娛樂,毫無激情、慢吞吞的娛樂會使他覺得無聊。他必須激動,他必須欺騙自己,并幻想自己很高興地獲得了某種不賭就不會贏的禮物;他必須為自己的激情創造一個對象,激活自己的欲望、憤怒、恐懼,以達到自己想象中的目的,就像小孩子故意把臉涂黑再嚇自己一下一樣。
有個人幾個月前剛剛失去了自己的獨生子,或者今早還在為官司和訴訟煩惱,為什么現在不考慮它們了?不必驚訝,獵狗正追得起勁兒,他六個小時來一直全身心地尋找那頭野豬的下落。他不需要別的。不管一個人怎么難過,只要能引導他進入“不思考”的狀態,他就能暫時幸福起來。而一個人無論多么幸福,如果沒有某種激情或追逐擋住陣陣襲來的倦怠,使他開心或沉醉,他馬上就會變得不安和不幸。沒有消遣就沒有快樂,有了消遣就沒有悲傷。這同樣也是位高權重者的幸福所在,有一大群人在逗他們開心,而且他們有權利使自己一直處于這種狀態。
考慮一下,總督、權臣或總理是否處于這樣一種狀態:一大早就有一大群人從四面八方趕來拜會,使他們一整天也沒有一個小時獨立思考?而當他們垮臺,被遣回老家,既沒有財富又沒有仆人隨時侍奉,他們會全部陷入不幸和孤獨,因為沒有人阻止他們思考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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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因妻子或獨子的死亡而悲傷的人,或因為打官司而煩惱的人,一時間忘了難過,貌似擺脫了一切痛苦和不安的情緒,這是為什么?我們無須驚訝,因為有人打過來一球,他必須打回去。他滿心要接住從上面落下來的球來贏得比賽。手頭有這件事占著,他怎么能去思考自己呢?這是一種可以占據這個偉大靈魂的牽掛,把他心里其他所有思想都趕走了。無論是生來為了認識宇宙的哲學家,還是為了判斷一切事物的大法官,還是為了統治一個國家的王者,他的頭腦都會完全被獵兔的事情占據。如果他不肯把自己降到這個水平,希望永遠都處于緊繃的狀態,那他就是更加愚蠢的了,因為他想超乎人性之上。歸根結底,他是一個人[63]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野獸,他只是個人罷了,所以只能做很多小事,無法完成任何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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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花時間去追一個球或一只野兔,這是人的快樂,甚至國王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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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遣。想到自己的存在,王位的尊嚴是否仍然足以使擁有者感覺幸福呢?他是否必須像普通人一樣從這種思考中轉移?我很能理解一個人可以不關注家庭煩惱,一心只想著跳舞,從而變得幸福。但國王也會這樣獲得幸福嗎?追逐這些瑣碎的消遣,而不是反觀自己的偉大?這些東西不是同樣能取悅他的心性嗎?如果他的靈魂中充滿了“如何根據曲子的節拍調整自己的步伐”或“如何靈巧地發球”的思想,而是轉身去滿心靜思圍繞著自己的帝王氣象,那難道不是對他的愉悅的剝奪嗎?讓我們做個試驗,讓國王獨自一人悠閑地思考自我,沒有任何感官愉悅,心里沒有任何牽掛,沒有仆從……這樣我們會看到一個痛苦的國王,因為他沒有可轉移注意力的事物。所以人們盡力避免這一點。國王身邊永遠都少不了一大群人,保證他處理公事后總有娛樂。他們一直關注國王的空閑,一有機會就提供愉悅和游戲,使他沒有空閑。實際上,環繞在國王周圍的人,密切關注國王并保證他不會有獨處的時間,從而陷入思考自己的狀態,因為他們知道,即使是國王,只要一思考自己的存在,就會陷入痛苦之中。
其間我談及基督徒國王時,并未把他們當作基督徒,僅僅是當作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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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遣。人們從小就被賦予責任,照顧家族的榮譽、財產、朋友,甚至照顧朋友的榮譽和財產。光大家業、學習語言和鍛煉身體的任務都壓在他們身上,他們被教導要珍惜自己的健康、榮譽、財產以及他們朋友的這些東西,缺少其中任何一樣,他們就會不幸福。所以他們被賦予種種事務需要操心,天一亮就開始忙碌。你會驚訝,為了讓人幸福,這個方式可真奇怪!的確是這樣。該怎么辦呢?假使我們取消這一切操勞,他們就會看到自己,就會思考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那樣就得費更多的力氣去轉移他們的關注點了。所以,在給了他們那么多活計之后,還得建議他們:有時間就放松一下,娛樂、玩耍,使自己的生活一直是充實的。
人心是多么空洞又充滿污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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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長期研究抽象科學[64]和我同行的學者數量之少,令我失望。后來我又開始研究人,發現抽象科學不適合人類來研究。我在研究抽象科學后,比那些不懂的人更迷茫了。我原諒了人類對此類知識的匱乏,但我想至少可以在人學中找到很多同伴,因為這是最適合人類進行研究的真正領域了。但我錯了,研究人的人比研究幾何的人還少。正是因為不懂如何研究人,人們才去探討其他東西。但人學也不是人應該有的知識,因為為了幸福,人最好不要了解自己,不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