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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睡到將近中午,拉開窗簾,冬日的陽光慢騰騰地照進來,像原本是停在窗口發呆一樣。

我感覺這房間非常熟悉,其實又極其陌生,大概狀況,你可以想象你昨夜宿醉,早上醒來環顧四周的感覺。我對清理記憶并不陌生,這七年來我一直都這樣做。

像我這樣的人這世界從不缺乏,所以我不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為數不多的七十九分之一有什么可說的。

坐在床邊上發呆五分鐘,看細小的灰塵在光暈里很從容地旋轉,再下去花園遛代幣。它在客廳發出興奮的嗚嗚聲,像馬上要開始一場長途旅行。

雪停了,在陽光下閃著光。代幣的腳踩進去,形成梅花的形狀,它蹺起右腿,在樹下撒尿,看我看它,就把腦袋別過去。

于我而言,每天和它初次見面,卻不用和它說請多關照。陳悟說做狗主人要有掌控的狀態,狗才會言聽計從。代幣恪盡職守,忠心耿耿,走路挺胸抬頭,似乎為了讓我適應它,永遠保持著固定的距離和節奏,它準確、溫和,是像鑰匙、牙刷、茶杯一樣自然而踏實的存在。

雖然,每天我都需要重新認識它們一遍,我簡直要被這矯情的句子逗笑。呃,或許這些年里,我已經被自己逗笑過很多次了。

每個周一,我都有一天的休息日。我會去買必要的生活用品,除了水,大部分都可以靠便利店解決。因為每天吃到的東西都像新的,所以也沒有無趣這件事。

回到家,幫代幣倒上狗糧和充足的水。再到洗手間里,鏡旁貼著一些便利貼,各種顏色,包括我的身高、體重、姓名、血型、工作地點,大概可以勾勒出我的身份。

這于我不算困難,默記一分鐘就爛熟于心。我可以迅速恢復如常,包括坦然處之的表情,我試著發出聲音,說你好之類的,再點頭微笑一下。

鏡中的我表情淡然,單眼皮,皮膚白皙,戴眼鏡,鼻子挺拔,鼻尖小巧,顯得秀氣。按照提示,我應該二十五歲,身高一米八零,在八角游樂場做過山車司機及秩序員,唯一出格的大概是頭發,可見我昨晚輾轉,睡得不算安好。

我摘掉眼鏡洗頭發,洗發水散發著柑橘香味,擦干之后,前額被整體蓋住,我恢復了一些神采,對鏡中的自己說:你好。

像一個溫和得看不出破綻的年輕人。街上大多數人都看不出破綻,除非你細心觀察。

更早的時候,一個叫草真的醫生告訴我,你不會喪失基本的語言能力、常識、對世界的基礎判斷,因為你保存它們的地方,和常人無異。

他單眼皮,眼角有四條細紋,左側多一條,大概常瞇起來看片子,左邊眉毛眉峰處有一顆淡斑。他看著我,說:“但你負責短時記憶的部分,嗯,和我們不大一樣。”

他的話,終于解決了我多年來的疑問。這疑問一直藏在心里,讓我必須保持沉默,以便更像個普通的男同學。

草真醫生語調平緩,對我保持著充分的禮貌。他或許已經抑制住發現世界上為數不多病例的興奮,面對我時,他很克制,似乎見怪不怪,口罩遮蔽了他的大半表情。

“主要是沒有案例參考,并且,對于大腦這個器官來說,我們知之甚少,便于你理解的話,這種病癥帶來的困擾,大概是情緒比較復雜,你的記憶會像……嗯,一個不停注水的氣球。”

“那它會不會爆掉?”我僅表達我的好奇,像聊一個真正被水充滿的氣球,以及它是不是會真的爆掉。

所以大可不必驚慌,你被賜予設定的同時,大概就會被賜予應對這樣設定的天賦。我一貫淡然處之,這樣的性格在此時發揮了應有的作用。

“理論上不會,但你會對情緒失去控制,表現大概是大哭或者大笑,并且毫無征兆。”為了慎重起見,草真又沉吟了一下,“當然,因為科學上對這種病癥的觀察實在太少……”

到我十九歲,我情緒失控共計十三次,公交車上兩次、電影院一次、餐廳一次、家中九次。這都說明,我是一個宅男,呃,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總結出這個。

我從小就很奇怪,這我習以為常。只要我見過的我都記得,并且沒有需要不需要,都記得。

甚至,我可以把當時的情況放大細節來查看。我和旁人在街上聊天,就記住了來往車輛的牌號,當天的天氣,走過的女生的年齡,如有必要,可以看看她拿著什么牌子的手機,以及胸卡的公司名稱。

更簡潔點說,十八歲后情緒異常的情況開始頻繁出現,似乎某個閘口被打開,我會迅速陷入某種情緒,大笑或者淚流不止。

這當然影響我的正常生活。

第一次痛哭不止,十八歲,讓在餐廳和我約會的女孩異常尷尬。那時她正在講自己寵物倉鼠多奇的故事,故事并不有趣,她又講得毫無重點,只是用了很多類似“超級可愛”之類的形容詞。

她為了讓約會顯得正經,刻意披散下自己的長頭發,女人比男人早熟,大概這樣的約會對她來說意義非同小可,以至于她多少有些做作,我這樣想著。然后突然想起,兩歲半時我也曾有過一只叫作米米的貓,它通體潔白,會用眼睛和我交流,甚至會誘導我拿餅干或者給它開門。它真是一只聰明的貓,類似無師自通便可以奴役男人的女子。

我三歲前不會說話,唯一真正的交流只是和它,直到它后來誤吞下食過鼠藥的老鼠,可它分明不餓,大概只是因為好玩。當晚它異常痛苦,蹣跚著走過來,眼神努力集中看向我,但又力不從心的樣子。我覺得它嘆了一口氣,帶我到大門口,大概是讓我給它開門,我打開門,它痛苦地嗚咽了一下,轉頭看我,自此沒有回來。

我會成句說話之后,問,米米去哪里了?

母親驚訝于我記得這只白色大貓,說,可能貪玩,跑出去了,只是再也沒有回來。

我知道它死了,只是不想死在家中被我看到。我想起得到母親回復之后我的痛哭,腦中像有什么——好像三角鐵之類的東西“叮”地敲了一下,情緒從那時復制到此刻,正在約會的我立刻淚流滿面,聲音也無法克制,幾近號啕。同我約會的女孩成績不好,身高一米六五,身材過度發育,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一些。她涂了過紅的胭脂,被我一嚇,面部像被開水燙過,她拉我出餐廳,幫我擦掉眼淚,我并未停止號啕,她匆匆說了再見。

自此,她見了我跟躲鬼一樣,當然,為了避免見她,我熟記了她上學的路線,繞道而行。

還有一次,電影院里主角怒吼,發自己的脾氣。我所有懊惱的時刻就集中爆發,再在這個點上瞬間迸發出來,然后我突然也咆哮了一下,之后大哭不止。

當然,還有公交車上的大笑讓乘客們感到好奇,繼而尋找周圍哪里值得發笑。我只好用手勢讓司機停車,在太陽下笑得面紅耳赤。

這倒不痛苦,甚至我覺得也不算難堪,但對習慣于隱身在人群又不善言辭的我,因為自己情緒失控驚擾他人又被關注,是一件麻煩的事。

情緒不受控制時,會想起生命里所有的“滾”,雖然它們為數不多;聽到“我愛你”這樣的歌詞,所有有這句歌詞的歌就全部充斥腦海;尷尬的時候,就會出現有生以來的全部尷尬;而如果真的被激怒,就是這么多年來怒氣的疊加。

這讓我非常崩潰,一方面,我內心知道自己只是被記憶觸犯,按到了我的某個情緒的開始鍵,一方面又無法停止,直到呼吸都變得困難,整個人抽搐起來。

隨著程度越來越嚴重,我不得不到草真醫生這里醫治。

我變得更加沉默,抗拒進入更多人的場合。為了減少這些麻煩,我不得不更少地交朋友、與人對視,雖然我內心明白,這于我的成長并無好處,但好在大家都在忙著長大,像我這樣沉默的人只被評價為孤僻,并沒有被人刻意解決。

我沒有畢業合影,必須避開人群需要聚集的地方,包括很難去影院,或者參加聚會。我必須保持穩定情緒,強迫訓練自己平靜,不想任何事情。

我基本不用睡覺,大部分時間,我和數字、詞典、長句子、姓氏名錄為伴,以減少情緒對我的干擾。記住每朵花的名字,知道地球上所有的物種、河流的支流、山脈的形成、水的狀態、化學元素的名字以及在什么情況下產生變化。

知識從不親切,但也沒有情緒,適合一起入睡,也適合恢復如常。

當然,因為超強的記憶能力,我過目難忘,不用背誦,可以清晰記得老師講的課程,黑板上的板書存儲在我腦中,大概類似一張張精度非凡的照片,還是可以手動放大縮小的那種,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清晰調出任何我需要的細節。但為了不被人注目,我需要多做錯幾道題目,考試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自己計算分數,力求考試保持著中等水平。

大腦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這句話竟然是大腦告訴我們的。這句話,看起來真是詭異異常。

我捶打我的頭,它看起來和捶起來都沒什么不同,可被比作被水充滿的氣球,則像肩上托著一枚定時炸彈,要隨時炸開庸庸碌碌面目平凡的人群,或者待我如常人的其他常人。呃,這對別人不公平,我這樣想,繼而堅持治療的決心。

“除了偶爾像個神經病,你是個很棒的年輕人啊。”我唯一的好朋友陳悟說,又試圖用手摸我的頭。

我敏捷地避開,對他的認可表示認可。

我和陳悟幼兒園就認識,記得他每個成長的瞬間,包括一次在課堂上把屎拉在褲子里。后來他得了肝病,復課的那天仍臉色蠟黃,下課了全班同學都躲出去,只有我還坐在原地不動。他說,我同桌都搬走了,要不我們當同桌吧,我說好。

其實我也是沒什么地方可以去罷了。

后來陳悟告訴我,他是那種狗一樣的人,一旦認準了,大概就可以做一輩子的朋友。

那時我不了解狗,或許它們就像陳悟一樣。他高大挺拔,眉目好看,笑起來像個發光體,耳垂上有一顆痣,像耳釘般大小。

拜大腦所賜,他邊長大邊忘,我卻對他了如指掌。

他的個子和蠢成正比,越高越蠢。他陪我去看醫生,認真地聽完,又認真地思考,我幾乎可以聽到他腦漿轉動的聲音,最后只換來他說:“仔細想想,還真有點酷呢。”

然后他問:“我能不能清除一下關于所有前女友的記憶?醫生。”

我幾乎要喊出:“滾。”

草真醫生說:“不可以,單獨去除某段記憶是不可能實現的,川成能做的是短時記憶清除,只是保持現狀的一種方式。”

“別開玩笑。”對我來說,這倒不算痛苦,除了吃藥當晚,我的頭會像星系重整般疼痛。為了方便向陳悟描述這種感覺,我說,吃藥之后,大概像鍋鏟在鏟掉殘留在鍋邊的雞蛋碎屑,并發出同樣的聲響。

人一旦接受某種設定,其實便容易面對自己的生活。

才發現,我確實記得出生之后所有的事情。包括我額頭上疤痕的形成,媽媽第一次聽見我喊她媽媽時候的表情,第一天上學做自我介紹,第一次得朗讀比賽的冠軍得到掌聲,之后知道被人關注真是麻煩再也沒有參加過。

當然,我也記得,親生媽媽戴著眼鏡,哭著看我被一個中年人抱走,她留在窗邊哭泣,只留給我一個背影。我坐了很長時間的車,竟然也沒有哭,甚至咿咿呀呀地看著窗外。這個媽媽欣喜地接過我,拙笨地學習育兒,她多年未育,但我沒有說破這些,她后來再婚,嫁人,我都當她是親生媽媽看待。

除了偶爾可忍的頭疼,我都在平庸無奇地長高,超級記憶的事情,被我當成一個貼身秘密收存,因為講解起來太麻煩。陳悟說那是怎么回事呢?我只能盡可能地描述,比如,調取記憶像在庫房選取照片,它們懸掛在那里,上邊標注著時間、地點、天氣狀況等細節數據。

陳悟呢,說:“酷極了。”

我沒有超級英雄夢,更不是戲劇性人格,于我來說,這件事只是一種設定罷了。我對媽媽隱瞞了我的腦袋像個隨時會爆掉的充滿水的氣球這件事,即便我認為這真是個好的比喻,以方便她再婚后可以安心地離開這里。她在美國,每月給我固定的生活費。

每次我和她通話,都做關鍵問題的記錄,以方便下次時使用,每天清除記憶,我竟沒有露出破綻。

此刻,毫無破綻的我發現寫字臺上有一顆梅子糖。我拿起來端詳,又翻開本子,上邊沒有任何記錄,大概就是不要記錄吧。

“鎮定劑,快來我家。”手機振動了一下,落款是陳悟。

把糖放在大衣兜里,我大概又要光榮救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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