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安娜·卡列尼娜(經(jīng)典譯林)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785字
- 2017-06-08 10:47:25
凡是認識奧勃朗斯基的人都喜歡他,不僅因為他善良樂天,誠實可靠,還因為在他的身上,在他英俊健康的外貌上,在他閃閃發(fā)亮的眼睛,烏黑的眉毛、頭發(fā)和白里透紅的臉上,有一種招人喜愛的生理上的力量。“哦!斯基華!奧勃朗斯基!是他來了!”誰遇見他都會這樣笑逐顏開地叫起來。即使有時同他談話并不特別有趣,但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遇見他還是很高興。
奧勃朗斯基主管莫斯科那個官廳已有三年,他不僅獲得同僚、下屬、上司和同他打過交道的一切人的好感,而且受到他們的尊敬。奧勃朗斯基贏得他的同事普遍尊敬的主要原因是:第一,他由于知道自己的缺點,待人接物極其寬大;第二,他的自由主義不是從報上學(xué)來,而是天賦的,因此很徹底,本著這樣的自由主義思想,他對人一視同仁,不問他們的身份和頭銜;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對職務(wù)總是很隨便,從來不賣力,也從來不犯錯誤。
奧勃朗斯基到了官廳,在畢恭畢敬的看門人陪同下,挾著公事包走進他的小辦公室,換上制服,這才走到辦公大廳里。全體文書和公務(wù)員紛紛起立,快樂而恭敬地向他鞠躬。奧勃朗斯基照例走向自己的位子,一路上跟同事們一一握手,然后坐下來。他先講幾句笑話,講得很有分寸,接著開始辦公。辦公時應(yīng)保持多少自由、隨便和禮節(jié),才能使大家愉快地工作,這一層奧勃朗斯基比誰都懂得。秘書像其他官員那樣,愉快而恭敬地拿著公文走過來,并且用奧勃朗斯基所提倡的沒有拘束的親昵語氣說:“我們終于拿到奔薩省的報告了。這就是,你要不要……”
“終于拿到了?”奧勃朗斯基用一只手指按住公文說,“哦,各位……”辦公就這樣開始了。
“他們不知道,我這個長官半小時前還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呢!”他一面煞有介事地低下頭聽報告,一面想,但眼睛里含著笑意。辦公要持續(xù)到兩點鐘,這以后才能休息和進餐。
不到兩點鐘的時候,辦公廳的大玻璃門突然打開了,有一個人闖進來。坐在沙皇像和守法鏡下辦公的全體官員,看到有機會松散松散都很高興,紛紛向門口回過頭去。但看門人立刻把闖進來的人趕了出去,隨手把玻璃門關(guān)上。
等秘書讀完公文,奧勃朗斯基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按照時髦的自由主義作風,就在辦公廳里掏出一支煙,往他的小辦公室走去。他的兩個同僚——老資格的官員尼基丁和侍從官格里涅維奇跟著他走去。
“吃過飯還來得及辦完。”奧勃朗斯基說。
“當然來得及!”尼基丁說。
“福明那家伙是個十足的騙子手。”格里涅維奇說到同他們正在辦的案件有關(guān)的一個人。
奧勃朗斯基聽了格里涅維奇的話皺皺眉頭,表示不該過早地下判斷,但一句話也沒有說。
“剛才闖進來的是誰?”他問看門人。
“大人,有個人趁我一轉(zhuǎn)身,問也不問就鉆了進來。他要見您。我說,等官員都走了,再……”
“他在哪里?”
“大概在門廳吧,剛才還在這兒走來走去呢。哦,就是他。”看門人指著一個體格強壯、肩膀?qū)掗煛⑿钣腥蠛拥哪腥苏f。那人也不脫下羊皮帽,就沿著石級磨損的臺階矯捷地跑上來。一個瘦小的官員挾著公事包正好往下走,就站住了,不以為然地望望這個跑上來的人的兩只腳,然后用詢問的目光對奧勃朗斯基瞟了一眼。
奧勃朗斯基站在臺階頂上。他一認出跑上來的人是誰,他那張被制服的繡花領(lǐng)子托住的和顏悅色的臉就更加容光煥發(fā)了。
“哦,原來是你!列文[8],你到底來啦!”他打量著迎面走來的列文,帶著友好而嘲弄的微笑說。“你怎么屈駕到這鬼地方來找我呀?”奧勃朗斯基說。他不以握手為滿足,又吻了吻他的朋友,“你來好久了嗎?”
“我剛到,很想看看你。”列文一面回答,一面羞怯而憤怒地向周圍望望。
“嗯,到我的辦公室去吧。”奧勃朗斯基知道這位朋友自尊心很強,容易惱羞,就說。他挽住列文的胳膊,拉著他走,仿佛帶著他經(jīng)過什么危險的地方。
凡是相識的人,奧勃朗斯基差不多都“你我”相稱;不論是六十歲的老人還是二十歲的青年,是演員還是大臣,是商人還是侍從武官,他都一視同仁,因此在社會最上層和最下層,他都有許多老朋友。這些處于社會兩極的人,要是知道通過奧勃朗斯基的關(guān)系,他們之間也有共同的東西,準會感到驚奇的。他會跟隨便什么人一起喝香檳酒,凡是同他喝過香檳酒的人,他都同他們“你我”相稱。因此,如果有下屬在場,他遇見一些不體面的“你”——他就這樣戲稱他的許多朋友——他也會憑他的機靈沖淡下屬不愉快的印象。列文并不是一個不體面的“你”,但奧勃朗斯基憑他的機靈感覺到,列文以為他也許不愿在下屬面前暴露同他的親密關(guān)系,因此連忙把他領(lǐng)到他的小辦公室里去。
列文跟奧勃朗斯基的年齡不相上下,他們彼此“你我”相稱也并非只是因為香檳酒的緣故。列文從小就是他的同伴和朋友。他們盡管性格不同,志趣各異,卻像一般從小就熟識的朋友那樣感情深厚。不過他們也像一般行業(yè)不同的朋友那樣,對對方的工作,口頭上也會談?wù)摬⒈硎举澇桑牡桌飬s總是鄙薄的。他們各人都以為自己所過的是唯一正確的生活,而別人卻在虛度年華。奧勃朗斯基一看見列文,就忍不住露出嘲弄的微笑。他看見列文從鄉(xiāng)下來到莫斯科不知有多少次了。列文在鄉(xiāng)下忙忙碌碌,但究竟在忙些什么,奧勃朗斯基從來不很清楚,而且也不感興趣。列文每次來莫斯科,總是情緒激動,慌慌張張,手足無措,又因自己這種窘態(tài)而惱怒,而且對各種事物往往抱著人家意料不到的新觀點。奧勃朗斯基對他的這種態(tài)度又是嘲笑,又是欣賞。同樣,列文心里也瞧不起朋友這種城市生活方式和他的職務(wù),認為他辦的公事根本沒有意思,因而經(jīng)常加以嘲笑。所不同的只是,奧勃朗斯基做著一般人都在做的事,笑得很自在,很淳樸,而列文卻笑得不自在,有時還有點氣憤。
“我們盼了你好久了!”奧勃朗斯基說著走進了辦公室,這才放下列文的胳膊,仿佛表示這里沒有危險了。“看見你真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他繼續(xù)說,“你說說,你好嗎?過得怎么樣?幾時到的?”
列文不做聲,打量著奧勃朗斯基那兩個同事陌生的臉,特別注意到文質(zhì)彬彬的格里涅維奇的兩只手。這兩只手的手指那么白皙細長,尖端彎曲的指甲那么焦黃,還有袖口上的紐扣那么大,那么亮,仿佛把列文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住了,使他無法自由思想。奧勃朗斯基立刻發(fā)覺這一點,微微一笑。
“哦,對了,讓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他說,“這兩位是我的同事:菲里浦·伊凡諾維奇·尼基丁,米哈伊爾·斯坦尼斯拉維奇·格里涅維奇。”接著他又轉(zhuǎn)身介紹列文說:“地方自治會會員,自治會里的新派人物,一手舉得起五普特[9]的體育家、畜牧家、獵手,我的朋友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列文,謝爾蓋·伊凡諾維奇·柯茲尼雪夫的老弟。”
“不勝榮幸。”那個小老頭說。
“我有幸認識令兄謝爾蓋·伊凡諾維奇。”格里涅維奇伸出他那指甲很長的瘦手,說。
列文皺起眉頭,冷冷地握了握他的手,立刻又轉(zhuǎn)身跟奧勃朗斯基說話。雖然他很尊敬他的異父同母的哥哥——那位全國聞名的作家,但遇到人家不是把他當作康斯坦京·列文,而是把他當作名作家柯茲尼雪夫的兄弟和他交往時,他就覺得不舒服。
“不,我已經(jīng)不是地方自治會會員了。我同每個人都吵過架,不再參加會議了。”他轉(zhuǎn)身對奧勃朗斯基說。
“這么快嗎?”奧勃朗斯基微笑著說,“這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
“說來話長。我以后告訴你,”列文說,但接著就講了起來,“好吧,簡單地說,我確信地方自治會根本沒有事干,也不可能有事干。”他氣憤地說,仿佛剛才有人得罪了他,“一方面,它玩弄議會的一套,現(xiàn)在要我搞這玩意兒,既不夠年輕,也不夠年老;另一方面(他口吃了一下),這是縣里某一幫人發(fā)財致富的手段。從前有監(jiān)護機關(guān),有法院,現(xiàn)在有地方自治會,只不過不是受賄而是支干薪罷了。”他說得十分激動,仿佛有人在反對他的意見。
“哈哈!我看你又變了,變成保守派了,”奧勃朗斯基說,“不過這事我們以后再談吧。”
“好的,以后再談。現(xiàn)在我有事要找你。”列文一面說,一面嫌惡地瞧著格里涅維奇的手。
奧勃朗斯基幾乎看不出來地微微一笑。
“你不是說過你不再穿西裝了嗎?”他打量著列文身上那套顯然是法國裁縫縫制的新衣服,說,“對了!我看這也是新的變化。”
列文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但不是像一般成年人那樣微微有點紅,而是像孩子那樣滿臉通紅。他對自己的靦腆感到可笑,因此更加害臊,臉也就紅得更厲害,簡直要流出眼淚來。這張聰明的、男子漢的臉上竟現(xiàn)出如此孩子般天真的神情,看上去真是別扭,奧勃朗斯基就不再向他看了。
“我們到什么地方見面?我有話要同你談?wù)勀亍!绷形恼f。
奧勃朗斯基仿佛沉吟了一下,說:“這樣吧,我們到古林那里去吃午飯,到那邊去談?wù)劇Hc鐘以前我有空。”
“不,”列文想了想回答,“我還得到別的地方去一下。”
“噢,那我們就一起吃晚飯吧。”
“吃晚飯?其實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我只要問你兩句話,我們以后談吧。”
“那你現(xiàn)在先把這兩句話告訴我,到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再詳細談。”
“唔,就是這么兩句話,”列文說,“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
他竭力克制著靦腆,臉上現(xiàn)出尷尬的神情。
“謝爾巴茨基一家怎么樣?沒有什么新情況吧?”他說。
奧勃朗斯基早就知道列文愛上了他的姨妹吉娣,臉上就微微一笑,眼睛里閃出愉快的光芒。
“你問的只有兩句話,可我不能用兩句話來回答你,因為……對不起,你等一下……”
秘書現(xiàn)出親切而又恭敬的樣子走進來,并且像每個做秘書的人那樣,自信在辦公事方面比上司高明。他拿著公文走到奧勃朗斯基跟前,嘴里說是請示,其實是向他說明困難所在。奧勃朗斯基沒有聽完他的話,就親切地用手按住他的衣袖。
“不,您就照我說的那樣去辦吧!”他說,微微一笑來緩和語氣。接著,他三言兩語說明了自己對這樁公事的看法,然后推開公文說:“請您就這樣去辦吧,查哈爾·尼基奇。”
秘書尷尬地退了出去。列文趁奧勃朗斯基同秘書談話的時候,克服了窘態(tài)。他雙臂擱在椅背上,臉上露出嘲弄的神情。
“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他說。
“你不明白什么呀?”奧勃朗斯基依舊那么快樂地微笑著,掏出一支煙。他期待列文說出什么古怪的話來。
“我不明白你們在做些什么,”列文聳聳肩膀說,“你怎么會這樣認真哪?”
“為什么不會呢?”
“為什么不會嗎?因為沒有意思。”
“這是你的想法,可我們還忙不過來呢!”
“忙于紙上談兵。不過你干這種事是很有才能的。”列文補了一句。
“你是不是認為我有什么缺點?”
“也許是的,”列文說,“但我還是很欣賞你的魄力,并且因為有你這樣一位偉大的人物做朋友而感到榮幸。不過你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補充說,竭力想正視奧勃朗斯基的眼睛。
“嗯,好的,好的。你等著吧,你將來也會弄到這個地步的。你現(xiàn)在在卡拉金縣擁有三千畝[10]土地,你身上的肌肉這么發(fā)達,臉色又像十二歲的小姑娘那樣紅潤,你當然很得意嘍。但有朝一日你也會到我們這里來的。至于你所打聽的事:沒有什么變化,可惜你太久沒到這兒來了。”
“哦,出什么事了?”列文恐懼地問。
“沒什么,”奧勃朗斯基回答,“我們以后再談吧。你這次來莫斯科到底有什么事?”
“嗯,這個我們也以后再談吧。”列文回答,臉又紅到耳根了。
“好的,我明白了!”奧勃朗斯基說,“老實說,我本來要請你到我家去的,可是我妻子身體不太好。對了,你要是想見他們,那么可以到動物園去,他們四五點鐘大概在那里。吉娣在那里溜冰。你先坐車去吧,我回頭去找你。我們再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飯。”
“太好了。那就再見吧。”
“留神別忘了。你這個人,我知道,弄不好又會忘記的,或者一轉(zhuǎn)身又回鄉(xiāng)下去了!”奧勃朗斯基笑著大聲說。
“不會的。”
列文走出辦公室,直到門外才想起他忘記同奧勃朗斯基那兩位同事告別了。
“這位先生看上去精力充沛得很。”列文走后,格里涅維奇說。
“可不是,朋友,”奧勃朗斯基搖搖頭說,“他真是個幸運兒!在卡拉金縣有三千畝土地,真是前途無量!身體又強壯!可不像我們這班人。”
“您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斯吉邦·阿爾卡迪奇?”
“唉,我的事情可糟啦!”奧勃朗斯基長嘆了一聲,說。
六
奧勃朗斯基問到列文這次來莫斯科的目的時,列文臉紅了,并且因為臉紅而生自己的氣,因為他不能回答說:“我是來向你姨妹求婚的。”雖然他正是為了這件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