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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導論(7)

19世紀歷史意識諸階段

比喻理論為描述19世紀歐洲形成的主流史學思想模式提供了一種方式。并且,作為一種普遍性詩性語言的理論基礎,它使我有可能描述這個被認為是閉合循環的發展時期中歷史想象的深層結構。因為,每一種模式都可視為一個話語傳統之內的某個階段或環節,該話語傳統的發展是從人們對歷史世界的隱喻式理解,經由轉喻式或提喻式理解,最后轉入一種對一切知識不可還原的相對主義的反諷式理解。

19世紀歷史意識的第一個階段形成于啟蒙運動晚期史學思想的一種危機情形中。像伏爾泰、吉本、休謨、康德和羅伯遜這樣的思想家,最終以一種本質上是反諷的態度看待歷史。前浪漫主義運動的思想家,如盧梭、尤施圖斯·穆澤爾、埃德蒙·柏克、瑞士自然派詩人、狂飆突進派,另外尤其是赫爾德,都以自覺的“樸素”觀點對應物來反對這種反諷式歷史概念。此種歷史觀的原則并未被首尾一貫地闡發出來,啟蒙運動的不同批評者也沒有統一遵從某些原則。但是,他們都有一種對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的反感。他們相信,“移情”是歷史研究的一種方法,于是就歷史和人性二者的某些特性培養一種同情心,而這些特性正是啟蒙運動者不屑一顧或傲慢對待的東西。這種對立的結果,便發展成了史學思想中真正的危機,以及關于研究歷史的正確態度該當如何的深層分裂。這種分裂不可避免地激發起對史學理論的興趣,隨后,在19世紀的頭十年,“歷史知識問題”成了這一時期相關哲學家關注的中心問題。

在哲學家中,黑格爾對此問題做出了最為深刻的表述。在寫作《精神現象學》(1806)和《歷史哲學》(1830—1831)之間的這段時期,他準確地判定了引發這種分裂的主要原因,即理解歷史領域的反諷模式與隱喻模式之間不可消解的差異。此外,黑格爾在他自己的歷史哲學中以一種提喻模式考慮這種分裂,從而提供了一種合乎邏輯的解釋。

當然,與此同時,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受到了法國實證主義者朝有機論方向進行的改造。在奧古斯特·孔德的著作(《實證哲學教程》,1830)中,啟蒙運動的機械論解釋理論與歷史過程的有機論概念結合在一起。這使孔德能夠將歷史按照喜劇的方式進行情節化,從而消除那種反映了啟蒙運動晚期歷史編纂中悲觀主義思想的諷刺性主題。

這樣,在19世紀的前三十多年,形成了歷史思想的三個截然不同的“學派”:“浪漫主義”學派、“唯心主義”學派和“實證主義”學派。雖然他們在研究和解釋歷史的正確方法問題上互不相讓,但在批判啟蒙運動晚期理性主義者對待過去的那種反諷態度上,卻是同心協力。這種所有形式中共有的對反諷的厭惡很大程度上說明了人們研究歷史的熱情。這種熱情正是這個時代的特征,也是19世紀早期歷史學充滿自信的表現。它彌漫四周,根本不管“方法論”問題上存在著極其重大的差異。

到第二個階段,即從1830年至1870年左右的“成熟”或“典范”階段,對反諷的厭惡也說明了這一階段中史學思想的特殊腔調。這一階段的特征出自有關史學理論的持續爭論,以及大量記述過去的文化與社會的成果不斷涌現。正是在此階段,四位19世紀的史學“大師”——米什萊、蘭克、托克維爾和布克哈特,撰寫了他們的重要著作。

這個階段的歷史編纂中最顯著的地方在于理論上的自我意識水平。其代表者在此水平之上研究過去,并據此撰寫他們的敘事性記述。他們中幾乎所有人都被一種希望激勵著,他們希望創造一種有關歷史過程的觀點,它既能像科學家看待自然過程那樣“客觀”,也能像這一時期的政治家主宰著國家命運那樣“實用”。因此,在這個階段,向能夠用來判斷一種真正“實在的”歷史概念的標準問題。就像其同時代作家在小說中所做的那樣,這個時代的史學家都在構思一種歷史圖景,它不存在啟蒙運動前輩們的那種抽象性,也全無浪漫主義先驅的那種幻覺。但是,他們也像同時代小說家(司各特、巴爾扎克、司湯達、福樓拜、龔古爾兄弟)那樣,僅僅在構造種種“實在論”類型方面有所成就,這就好比存在著以修辭性話語解釋世界的諸多形態一樣。與啟蒙運動的反諷式“實在論”不同,他們設計了一系列彼此競爭的“實在論”,每一種都是一種或另一種隱喻、轉喻或提喻模式的反映。事實上,正如我在正文中說明的,米什萊、托克維爾和蘭克的“歷史實在論”,只不過是對各種視角的批判式的詳細闡述,這些視角源自于意圖以明確的“詩性”方式對待經驗的那些修辭策略。而在布克哈特的“實在論”中,人們目睹歷史編纂再一次陷入反諷式情形中,而“實在論”自身原本被指望將這個時代的歷史意識從反諷中解放出來。

與各種各樣歷史概念化模式的剝離相伴隨的是對歷史哲學的深入反思,它很大程度上也是由這種剝離造成的。在第二個階段,歷史哲學傾向于采用抨擊黑格爾歷史哲學體系的形式。但是,總的來說,它在黑格爾開始論證的基點之外對歷史意識進行的思考都不成功。當然,這種普遍化的一個例外就是馬克思。為了創造一種同時既是“辯證的”又是“唯物主義的”歷史觀,也就是說,這種歷史觀既是“歷史的”也是“機械論的”,馬克思試圖將黑格爾的提喻策略與他自己所處時代的政治經濟學的轉喻策略結合在一起。

馬克思自己就代表著19世紀將歷史研究轉變成一種科學的最具一貫性的努力。此外,這也是分析歷史意識與歷史存在的實際形態之間關系的最富成效的努力。在其著作中,歷史反思的理論與實踐同它們誕生的社會的理論與實踐緊密相連。就任何聲稱具有“真實”世界圖景之地位的歷史概念而言,馬克思對其中包含的意識形態蘊涵的敏感度比任何其他思想家都要強。馬克思自己的歷史概念絕不是反諷式的,但是他的確成功地揭示了每一種歷史概念的意識形態蘊涵。并且,他也由此為陷入反諷提供了足夠的依據,而反諷是該時代歷史反思最后階段的歷史意識的特征,也是19世紀最后30多年形成的所謂歷史主義危機階段的特征。

但是史學思想并不需要一個馬克思將它領入自己的第三階段,或者說危機階段。第二階段史學家的真正興旺就足以使歷史意識陷入到這種反諷的情境之中,這種情境才是“歷史主義危機”的真正實質。針對同一組事件,有許多同樣可以理解并且自圓其說,然而卻明顯相互排斥的看法,對這些看法前后一貫的精心陳述足以摧毀歷史學自詡具有“客觀性”、“科學性”和“實在性”的那種自信。在布克哈特的著作中,我們已經能夠察覺到這種信心的失落,其著作在精神上明顯是唯美的,觀點上持懷疑論,語氣玩世不恭,而對于想獲知事情“真相”的任何努力,則是悲觀主義的。

布克哈特在史學中表現的那種心境,在哲學中的同道自然是尼采。但是,唯美主義、懷疑論、犬儒主義和悲觀論,只是布克哈特想當然用來充當他這種特別的“實在論”的基石,而尼采卻自覺地將它們當成了問題。此外,它們還被認為是精神頹廢情形的表征。這種精神頹廢將局部被克服,其方式是使歷史意識從先驗“實在地”觀察世界這種不可能的理想中解脫出來。

在尼采早期的哲學著作中,他視其時代的反諷意識為他要解決的問題,并且一個必然的推論是,問題還出在維持這種意識的特定的歷史概念化形式。與在他之前的黑格爾一樣(盡管看上去興致不一、目的不同),尼采試圖消解這種反諷,而又不落入一種樸素浪漫主義的幻象之中。然而,由于尼采嘗試將歷史思想比作一種藝術觀念,而后者采用隱喻模式作為其典型的修辭策略,因此他確實代表了一種浪漫主義歷史過程觀念的復歸。尼采這樣談論歷史學,說它的理論自覺地是元史學式的,其目的則是“超歷史的”。這樣,他的歷史學就意在為一種自覺地隱喻式地領悟歷史領域的努力進行辯護,這就是說,在其意向中,歷史學僅僅是隱喻式的反諷。尼采關于歷史學的思想中,歷史意識的心理學被揭開接受分析;況且,它在一種關于實在的明確詩性領悟中的起源已經被揭示出來。結果,尼采和馬克思差不多,也為陷入他那個時代歷史思想所屈從的“歷史主義危機”提供了依據。

正是為了回應歷史主義危機,克羅齊開始了深入歷史意識深層結構的不朽探索。與尼采一樣,他承認,危機反映出一種本質上是反諷的精神狀態的勝利;他還是和尼采一樣,也希望通過將歷史比作藝術來滌蕩這種反諷的史學思想。但在這個過程中,克羅齊被驅使著去構想一種有關藝術自身的特殊的反諷概念。在將歷史思想同化為藝術的努力中,他最終只是成功地促使歷史意識對自身的反諷情形有更深入的了解。隨后,他試圖通過把歷史學比作哲學,將歷史意識從高漲的自我意識造成的懷疑論中解救出來。然而,在這種努力中,他的成就只在于將哲學歷史化,結果使得哲學像歷史編纂學自身已經是的那樣,對自己的局限性有了一種反諷式的自覺。

這樣構想的話,歷史哲學從黑格爾開始,經由馬克思和尼采到克羅齊的演化,表現出同樣能夠在歷史學演化中看到的進展,后者上迄米什萊,經由蘭克和托克維爾,下至布克哈特。同樣基本的概念化形態表現在歷史哲學與歷史學二者之中,盡管這些形態以絕對是環環相扣的形式出現在不同的序列之中。作為一個整體,重要之處在于歷史哲學的演化終止于歷史學在19世紀最后三十多年所達到的同一種反諷情形。只是在復雜性以及知識的廣度方面,這種反諷情形不同于啟蒙運動晚期相應的情形。其復雜性體現在歷史哲學中對它所作闡述,而知識的廣度則體現在這一時代的歷史學中對它的闡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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