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追憶似水年華:重現的時光(第七卷)
- (法)普魯斯特
- 3698字
- 2017-06-02 14:55:24
在那次晚會上,德·馬桑特夫人離我們較遠,他就對我說:“我離開你一會兒。我去奉承一下我的母親。”至于他不斷和我談起的愛情,并不是對夏利的那種愛情,雖說他重視的只有那種愛情。一個男人不管懷有何種愛情,人們總是會弄錯同他發生關系的人的數目,因為人們錯誤地把友誼當作戀情,這是一種加法的錯誤,而且還因為人們認為一個已被證實的戀情會排除另一個戀情,這就又產生另一種類型的錯誤。兩個人可以說:“X的情婦,我認識。”并說出兩個不同的名字,但這兩個人都沒有弄錯。愛一個女人往往不能滿足我們的全部需要,我們就交結一個我們并不喜歡的女人來欺騙她。至于德·夏呂斯先生傳給圣盧的那種愛情,一個丈夫有了那種愛情一般會使妻子幸福。這是一條普遍規律,但蓋爾芒特一家卻找到使這條規律產生例外的方法,因為有這種癖好的男人們希望別人相信,他們喜歡的是女人。他們和某個女人一起招搖過市,使他們自己的女人悲痛欲絕。這種手法,古弗瓦西埃一家用得更為巧妙。年輕的古弗瓦西埃子爵認為自己舉世無雙,自創世以來就受到某個男性的誘惑。他認為他的這個癖好來自魔鬼,就同它進行了斗爭,娶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讓她生了幾個孩子。后來,他的一個堂兄弟告訴他,這種癖好相當普遍,還親自把他帶到那些能滿足他這種癖好的場所去。德·古弗瓦西埃先生從此只喜歡自己的妻子,以加倍的熱情來生兒育女,她和他被列為巴黎的最佳夫婦。人們對圣盧夫婦的評價就并非如此,因為羅貝不但性欲倒錯,而且還使妻子嫉妒得要死,原因是他毫無樂趣地供養著幾個情婦。
可能是因為莫雷爾長得極黑,符合圣盧的需要,就像陽光需要陰影一樣。在這個如此古老的家庭里,一位頭發金黃、聰明的大貴族具有一切魅力,心底里卻埋藏著一種無人知曉的對黑人的秘密癖好,這是十分容易想象的。
另外,羅貝從不讓人在談話中涉及他那類愛情。要是我說上一句,他就會回答道:“啊!我不知道。”神情冷漠得讓自己的單片眼鏡掉落下來。“我并不懷疑有這種事情。如果你想了解這方面的情況,我親愛的,我建議你到別處去問。我是一個士兵,就是這樣。我對這些事毫無興趣,對巴爾干戰爭卻興趣盎然。過去,戰役的詞源學曾使你感到興趣。我當時對你說,即使是在完全不同的情況下,人們也會看到典型的戰役,例如側翼包圍的偉大嘗試,烏爾姆戰役。噯!不管這些巴爾干戰爭如何特殊,魯萊布加斯仍然是烏爾姆,側翼包圍。這就是你可以和我談論的話題。至于你所暗示的那種事,我是一竅不通,就像對梵語一樣。”
羅貝不屑一談的那些話題,希爾貝特在他走后卻很樂意和我談起。當然不是談她的丈夫,因為她對此一無所知,或是裝作一無所知,但是,她大談特談這些事涉及的是別人,這也許是因為她從中看到一種對羅貝的間接辯白,也許是因為羅貝同舅舅一樣,既對這些話題諱莫如深,又有一種傾聽和惡言中傷的需要,使她了解到許多情況。在所有的人中,德·夏呂斯先生并沒有得到她的寬容,這也許是因為羅貝雖然沒有和希爾貝特談起夏利,卻禁不住要以某種方式對她反復敘說小提琴手告訴他的事情:他一直憎恨過去的恩人。希爾貝特很喜歡這種談話,這樣我就可以問她,阿爾貝蒂娜趣味相同,是否也有這類癖好,因為阿爾貝蒂娜的名字我第一次是從她那兒聽到的,那時她們是同學。希爾貝特無法向我提供這方面的情況。另外,我也早已對此不感興趣。但是,我繼續機械地打聽這方面的情況,猶如一個記憶力衰退的老人,不時打聽他失去的兒子的消息。
奇怪的是,以及我無法加以發揮的是,阿爾貝蒂娜喜歡的所有女人,就是所有那些可能讓她做她們所希望的那種事的女人,在那時由于得不到我的友誼,在何種程度上要求、懇求——我不敢說乞求——和我發生某種關系。如果遇到邦當夫人,不需要給她錢她就會把阿爾貝蒂娜給我送回來。這種起死回生在毫無用處之時發生,使我感到十分傷心,這并不是因為阿爾貝蒂娜,要是她不是從都蘭,而是從另一個世界返回我的身邊,我就會毫無樂趣地接待她,而是因為一個我所喜愛卻又無法去看望的年輕婦女。我心里想,如果她死了,或者我不再愛她了,所有那些可能使我和她接近的人,就會在我的腳下消失。而現在,我徒勞地試圖去影響他們,原因是我的心病沒有被經歷治愈,這種經歷本應使我明白——它過去曾使我明白某些事,愛是一種壞運,就像童話里的那些人一樣,只要魔法沒有解除,別人就無能為力。
她對我說:“我手里的這本書,就是談論這些事的。這是巴爾扎克的一本老書,名叫《金眼女郎》,我仔細閱讀這本書,是為了能了解我的那些叔叔。但是,這是荒唐而難以置信的,是個美麗的噩夢。另外,一個女人也許會這樣受到另一個女人的監視,但決不會被一個男人監視。”——“您錯了,我過去認識一個女人,一個喜歡她的男人簡直是把她監禁起來;她不能去看望任何人,外出時只能由忠實的男仆跟隨著。”——“啊!這一定會使您這樣的善良的人感到厭惡。是啊,我們曾經和羅貝談起過,您應該結婚。您的妻子會使您恢復健康,您則會使她幸福。”——“不,我的脾氣太壞。”——“這是什么想法!”——“我可以向您擔保。另外,我訂過婚,但我不能……”
我回到樓上的臥室時憂慮地想,我一次也沒有去看過貢布雷的教堂,這座教堂仿佛是在淡紫色窗子里的綠樹叢中等待著我。我心里想道:“算了,改年再去吧,要是我沒死的話。”除了我的死亡,我沒有看到其他的障礙,也沒有想到教堂的死亡,我感到教堂應該在我死后長期存在下去,就像它在我出生之前曾長期存在一樣。
但在有一天,我對希爾貝特談起阿爾貝蒂娜,我問她阿爾貝蒂娜是否愛女人。“哦!一點不愛。”——“但是您過去說過,她有不良的嗜好。”——“我說過這種話?您一定聽錯了。不管怎樣,即使我說過,您也弄錯了,我是說她和一些小伙子談情說愛過。另外,在這樣的年紀,恐怕也不會在這方面走得很遠。”阿爾貝蒂娜曾對我說過,希爾貝特也喜歡女人,曾向阿爾貝蒂娜求過愛,現在希爾貝特這樣說,是否為了對我隱瞞這個情況?或者是(因為其他人對我們生活的了解往往比我們認為的要多)她知道我過去喜愛、妒忌阿爾貝蒂娜(其他人對我們的實際情況的了解,可能比我們認為的要多,但由于過多的猜想,他們也會進行不著邊際的發揮并產生錯誤,而我們則由于不進行任何猜想,希望他們產生錯誤),并認為我現在還是這樣,就出于好心用布蒙住我的眼睛,這種布,人們時刻為妒忌的男人準備著。不管怎樣,希爾貝特的話從過去的“不良嗜好”到今天她為正派生活和社會風氣做的表率,同阿爾貝蒂娜說的恰恰相反,因為阿爾貝蒂娜到最后幾乎承認她和希爾貝特保持同性戀的關系。在這點上,阿爾貝蒂娜曾使我感到驚訝,就像對安德烈告訴我的事感到驚訝一樣,因為對于這一小群姑娘,我在認識她們之前先是認為她們反常,后來認識到自己的猜想是錯誤的,就像往往會發生的那種事一樣,人們發現一位正派的姑娘,她對愛情的現實幾乎是一無所知,但所處的環境卻是人們錯誤地認為傷風敗俗的環境。后來,我又走了回頭路,認為自己最初的猜想是正確的。但是,阿爾貝蒂娜把這件事告訴我,也許是為了顯示她的經驗要比她看上去更為豐富,為了用反常的魅力在巴黎迷住我,猶如初次相識時她用貞潔的魅力在巴爾貝克迷住我一樣;當我跟她談起喜歡女人的女人時,只是為了不顯出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的樣子,就像在一次談話中,如果談到傅立葉或托博爾斯克[6]人們雖說對此一無所知,卻會裝出在行的樣子。她也許曾經生活在凡德伊小姐的或安德烈的女友隔壁,和她們隔開一道厚實的隔墻,但她們認為她“并非如此”,她后來獲悉了這些情況——就像嫁給作家的女人竭力想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一樣,但只是為了討好我,為了能回答我的問題,直至有一天她才明白,她們這樣做是出于妒忌,于是她就開了倒車。除非是希爾貝特對我撒謊。我這時想到,羅貝在一次以他感興趣的方式進行的調情中,得知希爾貝特不討厭其他女人,就娶了她,希望得到他想必沒有在家里得到過的樂趣,因為他在別處得到這種樂趣。這些假設中的任何一種都不是荒謬的,因為像奧黛特的女兒那樣的婦女或是那一小群姑娘,興趣十分多樣,各種興趣即使不是同時存在,也會交替出現,她們會輕易地從對一個女人的愛戀轉到對一個男人的熱戀,因此要確定她們真正的主要興趣仍然是困難的。[7]
既然希爾貝特在讀《金眼女郎》,我就不想向她借閱這本書。但是,在這最后一個晚上,當我去她那兒時,她借給我一本書,讓我在睡覺前閱讀,這本書使我產生的印象相當強烈而又混雜,不過并不持久。這就是龔古爾兄弟未曾發表的日記。
我在熄掉蠟燭之前讀了抄錄如下的那一段。我對文學缺乏才能,過去在蓋爾芒特那邊已經預感到,在這次逗留期間又得到了證實——那天晚上是這次逗留的最后一個晚上,在動身前夕挑燈夜讀的那個晚上,由于習慣即將廢除,麻木隨之消失,就試圖對自己作出評價——這時卻使我感到這并不是值得如此惋惜的事,仿佛文學不能揭示深刻的真理;同時,使我感到傷心的是,文學不像我過去所認為的那樣。另一方面,如果書中所說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并不比我看到過的東西更為美好,那么我就感到會使我住進療養院的多病身體也不值得如此惋惜。但是,現在這本書談到了這些事物,有一種奇怪的矛盾使我想要看到它們。下面就是我在因疲勞而閉上眼睛之前所讀的那幾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