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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鄭珍詩傳(5)

子尹母親右臂痺痿年余了,近來左臂也出現癥狀。子尹廣延醫生,遍尋藥方,總不見效。子尹日夜憂慮,竟生出一個古怪念頭:人說降乩請神有種種靈異,能不能試它一試?雖荒誕無稽,卻無大害,頂多不靈而已。于是真降了一次乩,請得唐代醫圣孫思邈《千金方》里的一個方子,用益母草煎成膏藥貼在母親大臂上,居然幾天后就好了。于是子尹許下愿心,每年五月初一這天,設祭供祀孫思邈,直至母親百年之后才停祀:

國醫不可見,慨然念倉扁。區區乞靈心,非笑詎求免?惟我祿命薄,能養愧馬犬。米鹽碎而艱,累母日非淺。勞辱固天性,匪貧寧盡愿?生兒不得力,精血就衰殄。去年右臂枯,床褥哀轉輾。今年左復爾,筋骨痛如。仰天呼以泣,無術效含吮。惟此孫夫子,仁思動繾綣。金方出卟卜,世目不能闡。未達良取譏,但覺體因善。誓母百歲后,始廢公一獻。丹榴照茅屋,精意薦洗腆。長筵坐二老,甘味分寸臠。各馂先生余,當服丹九轉。(《五月一日祀唐孫華原先生》)

當世無醫圣,令人懷念古代的扁鵲、倉公。因母病乞靈于降乩求神,也不在乎被人非笑了。《論語》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我慚愧連奉母都沒有做到,何論犬馬。多年來家里舂米敲鹽、煩瑣家務,都是勞累母親,兒子無能,害母親日趨衰弱。去年右臂痺枯,痛苦不堪,今年又在左臂發作,起臥之間,痛如刀割。做兒子的心疼而無能為助,只有仰天哭泣。南朝范元琰的祖母患瘡,元琰為之含吮吸毒;我母親痛在筋骨,想學他也不能。于是忽發奇想,乞靈于古代醫圣。不料一點愚衷竟真的感動了孫思邈老夫子,從乩盤中賜以金方。如果乩方不靈,難免引人訕笑,但母親的病痛確實是平復了。我為此立下誓愿:從此祭祀孫公,直到母親百年之后才停止。在榴花映照的茅屋之中,供上濃郁的好酒,請父母并坐桌前,分享一點祀奉先生的供品,愿如吃九轉靈丹,得到康強長壽。

在子尹心中,除了母親和妻子,還有一位女眷占據著一個獨特、珍貴,甚至隱含著一絲神秘的位置。她就是妻子的妹妹、他的小姨子黎湘佩:

欲歸何事真無說,飲過菖蒲不汝留。算待明年方見汝,明年又識果來不!(《留湘佩內妹》)

有啥大事非要急著回去呢?等端午節喝了菖蒲酒,就不留你了。這一去要到明年才能見面,而且誰知道明年是不是真來得成呢!

子尹的妻妹黎湘佩從云南石屏回鄉省親,準備離開時,親友挽留,子尹寫了這首詩。不容置辯的語氣,反映了他舍不得小聚遽別的心情。

湘佩既是小姨子,又是一起長大的表妹。在眾多的中表姊妹中,子尹與她感情特別深厚。曾在詩中說:“平生楊妹子,自小親愛殊。古來中表間,兄妹如此無!”湘佩后嫁楊華本,所以稱她為“楊妹子”。

丙戌年(二十一歲)寫的一首《闌干曲》,純乎李賀的風格,估計就是為湘佩而作:

壁沉沉霜入影,博山云斷金虬冷。嫦娥袖薄雙臂寒,夜長軟抱梅花頸。玉臺紫霧荒荒間,翡翠珊瑚含木難。苕華姊妹又千載,當年暗記紅闌干。搗齏破臼種荼子,待看黃人貼天死。月查高掛九枝燈,卻教誰指秋河水。蘭葉蕭蕭泣露涼,芙蕖花覆黃鴛鴦。檀槽不伴玉笛老,手把靈犀到天曉。

此詩想象瑰奇,色彩秾麗,造詞華貴,置于李賀集里,簡直可以亂真。讀之可知子尹青年時代絕愛長吉歌詩。每一句都在似可解似不可解與可意會不可言詮之間,很難復述。典型的“古代朦朧詩”,無法使之明白曉暢,只能作似懂非懂的“模糊審美”。姑作一點不很準確的提示,以助讀者自品自會。

夜深了,燈影沉沉,香爐灰冷。嫦娥衣袖單薄,終夜抱著繡梅花的枕頭。這是天帝居住的玉臺仙境,漠漠紫霧里隱現著光華閃爍的翡翠、珊瑚和木難珠。桀帝時的苕華兩姊妹,還回憶著千年的紅闌干。玉兔在破臼般的缺月里搗碎苦齏,種下苦荼,直到黃人看守的太陽都貼在天上死掉,地老天荒,此情綿綿不盡。舟子駕船誤入天河,張起漢武帝迎接西王母的九枝燈,可是向誰去詢問織女何在呢?蘭葉蕭蕭地滴下淚珠般的冷露,黃鴛鴦躲藏在芙蕖花蔭中。彈奏檀槽琵琶的人兒,不愿隨著哀怨的笛聲蒼老,癡癡地守著胸中那一點能使心曲相通的靈犀,直到天明。

這首詩與子尹別的詩(尤其是那一類以議論、考證為主的詩)形成巨大的差異,既顯示了子尹詩才的多姿多彩、無所不可,同時又令人感覺到他寫此詩時感情和心境的異乎尋常。《巢經巢詩集》中的贈湘佩之作不少,而“苕華姊妹”一詞多次出現。有理由認為這是子尹用以影喻黎氏夫人和湘佩,甚至不妨猜想子尹年輕時對湘佩情有獨鐘。然而一旦成了她的姐夫,這種感情就化為純厚的兄妹親誼,終生不渝。這是典型的儒家君子“發乎情止乎禮”的人生態度。然而一縷積愫又往往要頑強而曲折地流瀉于筆下。這又是詩人的本能了。

此后甲午年又有一首《寄遠》,也是長吉歌詩的風格:

美人夜起梅花底,身載梅花渡江水。四天尋遍不相聞,遙認寒燈九萬里。柔腸牽引不禁愁,暗有銅仙涕淚流。多情懶得徒相憶,若便相逢盡白頭。

詩題很明確:寄遠。而與子尹有關又身在遠方的女性,也只有內妹黎湘佩一人。此時她已隨夫婿遠在滇南了。

子尹平生多作詩,少填詞,詞風纏綿華貴,與詩風迥異,所作詞集《巢經巢寱語》一卷,晚年手抄后鄭重托付友人保管,可惜后來竟佚失了。子尹作詩,“脫稿不自收拾,子弟抄存,十之二三而已”(莫友芝語),而對詞集如此珍惜,或可大膽假設多為黎湘佩而作。詩人暗戀姨妹并形之于詞,鄭之前有李煜(《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鄭之后有朱彝尊(《靜志居琴趣》),子尹不是孤例。

◎道光十四年甲午(一八三四),二十九歲。

◎紀事:夏天去省城貴陽應秋試,又不中。冬季返里。

十一月初十日,與仲舅黎愷、內弟黎兆熊赴京師。二黎應試,子尹探視恩師程恩澤。(從黃萬機說)

子尹對家居親情之樂,寫之不厭:

雨散暮天青,余光照遠汀。草堂朝蝙蝠,瓜架織蜻蜓。晚飯依花聚,林風入酒醒。閑情更無暇,兒女上池亭。(《山居夏晚》)

夏日黃昏,雨霽天青,殘陽光線在遠遠的河灘上閃亮。蝙蝠飛來朝拜草堂,蜻蜓在瓜架邊往來如織。晚飯就擺到花木中間,三杯兩杯米酒,林風一來醉意頓消。悠閑之中,也有事要做:孩子們爬到池塘邊的草亭上去了,要注意莫讓他們摔跤。

瑟瑟青瑤簟,蕭蕭白石庵。何因能再夢,佳味久回甘。雨過蟬鳴急,池生鴨浴貪。物情共清暇,無語對遙嵐。(《午起》)

午睡起來,榻席清涼,斗室寂然。好夢竟能再續,可見那滋味的雋永。雨過還晴,知了叫得熱鬧;池塘添了清水,鴨子游得更歡。萬物與我一樣的清爽閑適,在遠風中怡然相對,相看兩不厭,說什么都嫌多余。

昔余種樹時,意使蔽庭日。蔭成繞檐戶,乃覺似居室。隨時各含花,無心復結實。夜涼壁上影,靜共人抱膝。雖辭晝閑日,永礙初上月。人事寧可兼,此得彼亦失。窅然發深心,陰陰亂蟲唧。(《庭樹》)

當年栽這些樹,是想擋住陽光射進屋里來,沒想到長得繞檐遮戶,庭院倒變成房間了。自開花,自結果,沒人去管它。夜里,枝葉綠沉沉地爬上墻壁,默默地伴我倚案讀書,抱膝吟哦。雖然白天有它們摒擋烈日,夜里也被它們永遠遮住了月光。人間萬事有得必有失,得此必失彼,我在蟲鳴聲中靜靜思索這個道理。

天倫之樂,讀書之樂,雖清貧而寧靜的生活,本是子尹之所愛,而且夏季晴好,日長如小年,更有助于閑適自在的心境。但是,“人海闊,無日不風波”,詩人再是淡泊寧靜,總有許多不請自來的感慨,碰上心底那根敏感的弦,發出不和諧的響聲。就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詩人陶淵明也會寫下“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樣“金剛怒目”式的句子。

窮巖颯颯生回風,角鷹乃據高堂中。側睛下視幾萬丈,殺氣所透天為空。眼前狐貍伏蒿蓬,我無快劍搜其蒙。玉爪金眸亦坐視,嗟爾奇才空自雄。(《書唐敬亭惟安先生指畫鷹》)

絕壁懸巖刮起颯颯的勁風,顧盼生威的兀鷹,居然雄踞于廳堂之內!看它側著銳利的眼光,睨視著萬丈深淵,身上那般殺氣,在空氣中強烈鼓蕩。鷹呵!眼前就有狡詐兇殘的狐貍豺狼潛伏在草叢刺蓬之中,我沒有寶劍把它們搜逼出來,而你枉自有玉爪金睛,也只能待在墻壁上坐視不管,令人嘆惜你雖有奇能,又“飛揚跋扈為誰雄”啊。

這是子尹在觀看唐敬亭(名惟安)的指畫:前半說畫面情景,后半引申出對人事的感慨。指畫又叫指頭畫,就是以手指代替毛筆作畫。指頭畫出的線條渾圓古拙,立體感強,但不能畫細部,須用毛筆補細節。唐敬亭名惟安,晚號怡志亭主人。“作詩和平懇摯,寫山水得營丘法,時仿高氏指意。”營丘即北宋李成,高即清人高其佩,善指畫。

唐敬亭此人值得一說。他生下來九個月,母親武氏就死了,靠繼母蕭氏撫養成人。繼母教育他勝過嚴父,他聰敏好學,摯愛繼母。十八歲中鄉試,挑授江南涇、歈二縣,在任三年,清慎自守,還任過考官,選取了許多人才。四十歲就辭官回鄉,侍奉繼母,“依戀不殊兒時”。

本年四月二十日,子尹的舅舅黎恂要進京,子尹和母親送于門外。他寫了一封論學心得的長信,托舅舅捎給業師程恩澤先生。后來又再次寫信給程先生,求他為外祖父黎安理撰一篇墓志,“所以重外祖之行,敬先生之文,而又所以報母氏生我之萬一也”。

子尹對外公十分景慕摯愛,為這件事,翻檢了外公的一些遺稿,百感交集:

八股行海內,于今五百祀。子弟為學問,富貴當券紙。是于古制作,未便克均峙。自有歸唐興,揚馬不敢恥。下迄崇禎末,能輩遞硥砥。小技誠未尊,大醇亦無幾。元氣入我朝,鐘陵實巨指。韓張有天授,藝圣忘排比。繼起百年間,亦莫不深柢。后生貪巧捷,轉販競相市。盜笛吹宮商,截朽飾丹紫。玉尺亦已亡,各以意憎喜。古云經大義,毋乃不若是。惟昔外王父,孝友發屯否。多能出少賤,此事特深至。出入對偶法,鉤提古先髓。食時可百篇,占授懶自紀。平生多閱歷,曾不掛唇齒。文亦殺鋒稜,百煉化繞指。老手林汲翁,見之嘆無已。謂是有根本,更無巇可抵。祿位惜不償,老飲抑泉水。呼母來從居,曰已歸故梓。七十老孟公,處置到雞豕。三日一來過,瑣瑣身料理。此義今則無,死或不相視。固知有言者,天性厚如此。當時我童幼,頑狀頑難似。先生撫而笑,孺子盍楚捶。耕稼儻有人,學成盡堪俟。此后執經來,請業吾語爾。朽質不易鐫,而公行病矣。陽厥見俠癭,繞頸若珠累。無知尚肆姐,持冊見問字。先生不揮去,曰居待吾起。力疾為指說,聲轟所憑幾。想見仁人心,何嘗知有死。回首十六年,面命猶在耳。兒長業日荒,欲言先自葸。司馬有遺文,傳布竟誰事。臨風一撫額,高山悵予跂。既以負先生,又以負母氏。所欲非所為,永慚盧東里。(《檢外祖黎靜圃安理府君文稿感成》)

屯否:《易經》二卦名,屯謂艱難,否謂隔塞。

抑泉:抑郁之水,如廉泉、啞泉、貪泉之類。

孟公:漢代陳遵,字孟公,善文辭,重俠義,人所尊仰,時為友人治喪。

肆姐:撒嬌。

葸: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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