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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鄭珍詩傳(6)

八股文行于國內五百年了,讀書人家的子弟視之為謀取富貴的工具。它雖始于宋代王安石創立“以經義(四書文)論策試士”,但歷經元明以來的多次變化,逐漸形成了固定的“八股”形式,實與古制無關了。明代出了歸有光、唐順之這樣的舉子文高手,似乎可以與揚雄、司馬相如這些古代大師并列而無愧似的。及到崇禎末年,能手輩出,互礪互砥,但真正杰出者不多。文氣傳到我朝,熊伯龍(號鐘陵)可稱大手筆,此外韓英、張大受也是此中的天才人物,寫八股文的本領都很高,難分軒輊。百余年來,后起之秀很多,潛心精研其藝。但貪圖便捷的后生小子,多以模仿剽竊代替苦學,偷別人的笛子來吹奏樂曲,用斑斕的顏料來掩飾朽木。公平衡量的標準也沒有了,人人都可以按一己之好惡,隨意解說經典大義。只有我的外祖父黎安理先生,醇厚的天性出自艱難困苦的環境,少年時家境赤貧,醫卜、星相、負販這些謀求蠅頭小利的職業都做過;科舉文關系前途,研究得更加深入了。對駢儷對偶、古人精髓,都了如指掌,而且文思敏捷,一天可以口述二十篇時文,懶得用筆寫下來。平生閱歷豐富,可是從來不說;做的文章爐火純青,百煉鋼化成了繞指柔。時文大家周永年(號林汲山人)讀了贊嘆不已,譽為有根柢,臻頂峰。只可惜功名與學問不相配,抑郁不得伸。老來回到故鄉,叫母親帶著我去與他同住。這時他已是望七之年了,儀表豐偉,教人想起《漢書·游俠傳》中的關西大俠陳遵(字孟公),衣冠之士爭與相接,幫助友人辦事盡心盡力。他三天來我家一次,瑣屑家務甚至雞犬瑣事,都親自過問。這樣的人如今看不到了,有的連親人去世都不去吊唁。《論語》說“有德者必有言”,有德之人天性仁厚如此。當時我年紀小,頑皮得難以形容,外公摸著我腦袋笑罵:這小孩莫打,是個讀書種子。如果有人做莊稼活,讓他專心讀書,是等得到學業有成的。以后拿著書來,慢慢教你。只恨我朽木不可雕,外公又很快患上重病,陽氣上逆,頸子長滿肉疣,時常靠在榻上呻吟。我冥頑不覺,又恃寵撒嬌,還拿著書去問。外公不趕我走,只說等他慢慢起來。他撐持著坐起來,就為我講功課,那洪亮的聲音連茶幾都震動。可見仁者的心中,簡直就沒有“死”字。轉眼十六年了,外公為我講書的聲音還在耳朵里回響。人是長大了,學業卻日益荒蕪,想想都害怕。司馬遷的外孫楊惲,從小讀外祖父的書;我的外祖父也留下這許多遺稿,靠誰去傳布呢?當然應當是我,可是我又沒有這份力量。臨風撫額,不知道何去何從,該做的做不了,既辜負外公,又辜負了母親。東里盧文弨既稟家學,又得外祖父馮景山的教導,后來把外祖的著作刻入《抱經堂叢書》中,比起他來,我只有永遠的慚愧。

據子尹自述,外祖父安理公以鄉舉授長山令,四年后告歸回鄉。子尹全家遷至外公家的夷牢水上時,外公已六十九歲,子尹才十三歲。外公叫他去身邊讀書,時常在老人左右,見他每天端坐讀《通鑒綱目》。室中只案上一塊粗硯和劣質筆墨,別無他物。頸上長瘰疬后,兒子勸他安靜修養,不要勞心勞神,但他還是天天叫子尹來聽課。有時靠在榻上呻吟不已,也要勉力起來,坐著講書。要是子尹復習昨天所學的課說得不好,他就要發怒掛罵,罵了又輕言細語地再指導。

安理公的身世也非常坎坷。從小死了祖母,接了個繼祖母,非常兇悍。安理的父親受不了繼母的氣,出門到四川灌縣做官,病死在那里,埋葬在那里,妻子也回娘家去了。這時安理才十歲,只好留在祖父家,忍受繼祖母的虐待。白天打柴,夜里舂碓。人小踩不動碓桿,用繩子拴在腳上幫著舂,還吃不飽飯。繼祖母甚至捉毒蟲填他嘴里想毒死他,又騙他到溪水邊將他推下去,每次都九死一生。長大讀書,給大戶人家當教師。祖父病故,他一手治辦喪事。繼祖母生病,他盡心服侍,繼祖母死了又一手治辦喪事。服侍祖父母共三十四年,禮數不缺。后來他母親從娘家回來投靠他,他對母親十分孝順,還去灌縣掃父親墓。兩個弟弟受不了繼祖母虐待,出走多年,安理往來于川黔之間,找回了二弟。三弟已死在異鄉,安理又把他的孤兒接回來撫養。遺著有《鋤經堂詩文集》《論語口義》《夢余筆談》等。兒子黎恂中進士,黎愷是舉人,也都是子尹的老師。三女就是子尹的母親。

子尹所處時代,朝廷以八股文取士。中式做官,被稱為讀書人的“正途”。完全程式化、形式化、僵死化的八股文,對少數士人是引上富貴之階的通行證,對絕大多數士人(尤其是有學問有眼力的才士)則是扼之、窮之甚至殺之的鈍刀,確實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子尹對于八股文,又厭惡又扔不掉,直至三十歲以后,絕意仕途,才與它一刀兩斷。

本年子尹又一次去省城應鄉試。

從鄉下到遵義城后,游覽城北四十里外的海龍囤。海龍囤是子尹家鄉最有名的古跡,是從唐代起統治播州(今貴州遵義)地區達二十世、八百余年的楊氏家族的老窩。有詩:

囤上風云繞夜郎,異時龍鳳此荒唐。王師八道從天下,鎮服千年掃地亡。蒙業若教思粲價,世州何遽后岑黃。匆匆立馬空留望,斷澗荒崖盡夕陽。(《過海龍囤》)

海龍囤上,風云籠繞著夜郎故地,這就是昔年一“龍”一“鳳”上演荒唐活劇的地方。朝廷官軍分八路從天而降,千年的地方勢力就一旦敗亡了。楊氏后人如果能效法先世中楊粲、楊價這樣賢明的人物,世守的權力又何至于不能保住,像岑氏、黃氏兩家土司一樣長守其州呢。立馬山頭,憑吊故國,眼前只剩下斷澗荒山、廢園殘陽。

海龍囤楊氏自唐代稱臣納貢,就統治播州,自比漢代夜郎。傳二十九世而至楊應龍,跋扈不恭,久蓄異志,私具甲兵。他有個寵姬叫田雌鳳,也非善類,常要楊應龍對下屬施行酷刑以取樂,即詩中所謂“龍”“鳳”。明萬歷二十七年,楊應龍起兵作亂,朝廷用李化龍節制川湖廣貴州諸省軍事,調東征諸將劉、麻貴、陳璘、董一元南征。楊應龍乘官軍尚未集中,勒兵攻陷綦江,進而聯絡九股生苗和黑腳苗為助,次年破龍泉司。這時李化龍已駐重慶,各路兵馬會齊,以二月十二日誓師,分八路進軍,每路約三萬人(官軍占三成,土司兵七成),接連破九盤、大婁山關、白石、養馬城等地,圍逼海龍囤。此囤“一蒂孤懸,群山固結,左右環溪,陰深峻險”,“四面斗絕,后有側徑,僅容一線”,楊氏原本倚為天險,謂飛鳥騰猿不能逾。楊應龍與兒子朝棟見官軍勢大,相抱而哭,決心死守。六月四日,楊應龍提刀巡壘,見四面火光燭天,官軍已登囤破土城而入,遂與二妾倉皇閉門自縊,且自焚。計出師至滅楊,費時一百十四日。楊粲是宋寧宗朝楊氏首領,“性孝友,安儉素,治政寬簡,民便之”。他曾制家訓十條:盡臣節,隆孝道,守箕裘,保疆土,從儉約,辨賢佞,務平恕,公好惡,去奢華,謹刑罰。官終忠州防御史等職,其墓至今為遵義古文物,以精美石刻著稱。楊價是他兒子,“英偉沉毅,自少不群”。父親死后,他將郡政交給兒子,自己專志奉母。后北兵犯蜀,圍青野原,他又出山,率家兵抵御,為國立功。死后朝廷賜廟忠顯,封感靈忠烈侯。粲、價父子是土司官中維護國家統一、安土便民的杰出人物。子尹感嘆楊應龍不能效法這樣杰出的祖先,自討毀滅。

赴省城應鄉試途中,過息烽縣時,遇上一場盼望已久的大雨,滿心歡喜。雖淋成落湯雞,卻眼里像看節慶場面,心頭浮起溫暖詩句。詩人是癡人。詩人鄭子尹是“三農癡人”,與農業、農村、農民同憂同喜,共生共存:

濕云掩過龍場城,日腳照見雨似繩。山腰婦女荷鋤下,歸牛返豕紛縱橫。我行亦覺兩脛速,打笠已聽千杖鏗。街中大小齊拍手,雨喧人贊同訇訇。向來定廣二州米,仰食北至烏江亭。去年無禾亦無麥,轉販遠取遵義秔。山農力苦待秋實,望望禾黍就槁莖。百錢不買一升米,路奪市攘成亂萌。近聞守土力和糶,義倉舂盡開常平。古來和暫不和久,貴粟原自非民情;官藏未敵民萬一,官竭可禁民踴騰。十日不雨即不濟,至患豈獨愁書生。皇天一澤甚容易,比戶勝貽金滿籯。已見瓜蔬長鄰圃,可卜良苗秋壓塍。前途田水定溢路,決決市渠中夜鳴。月涼蚊靜足甘寢,旅宿不寐看殘燈。(《至息烽喜得大雨》)

濕潤的雨云剛剛掠過龍場小城,夕陽就照出滿天繩索般的大雨。婦女們扛著鋤頭快步下山,頑童們驅牛趕豬往家里跑。我也不由得加快腳步,頭上斗笠像有千百根竹杖在敲得噼啪亂響。街上的人,不論老小,都在拍手歡呼這場久旱之后的霖雨。又是雨聲,又是人聲,好不鬧熱。自古以來,定番、廣順二州的糧食,能供給烏江以南的地區。去年米麥無收,要遠赴遵義去販運。山地農戶苦盼秋收,卻眼睜睜看著稻子玉米枯死,糧價暴漲,一百錢還買不到一升米。糧市上搶搶攘攘,很容易釀成亂子。聽說官府要開放應付荒年的義倉,賣平價米,再不夠就開常平倉。自古以來,官府開倉平抑糧價,救急可以,長久不行。官府義倉、常平倉的儲量,不及民間需求的萬分之一,就算全部平糶出來,也止不住民市糧食的暴漲。再旱上十天,局面就不堪設想了。偌大的隱患,憂心忡忡的何止我輩書生!但如果老天爺想解救呢,隨便一場雨就恩澤萬戶,勝過給他們一袋金子。你看路邊菜圃里青青一片,肯定到了秋天,壯實的稻禾要壓到田埂上。再往前走,可能田水都已漫上來了。夜里會聽得見渠水嘩嘩流。晚上月色清涼,蚊蚋不擾,可以安靜睡覺。但我一定睡不著的,會對著旅舍里的昏昏燈光思潮起伏。

結尾幾句想象,簡直近乎歡喜雀躍的孩童。

子尹另有一首喜雨詩,在集子里置于前詩之后,細審詩意卻似乎是此前在家里時:

望雨終宵三四起,雨來侵曉卻安眠。已知比戶皆回命,暗悔前朝易怨天。官糶雖輕無此飽,帝心稍轉即豐年。翻悲昨見橫渠瘠,不緩須臾死道邊。(《六月二十晨雨大降》)

夜里不能入睡,連番起來望雨。黎明時分雨真來了,我卻又睡著了。這下家家有得活命了,前幾天真不該咒罵老天爺。官倉賣的米雖是平價,總不如自家收獲可以盡飽。老天爺只要稍稍回心轉意,荒年就變成豐年。只可憐昨天那個餓殍,熬不過這最后一關,死在了路邊溝里。

在省城貴陽,有一天步出威清門,繞城而西,覺村景可愛:

郭外自然好,不謂過所懷。久與村野別,頓覺耳目開。岡巒有登陟,渠沼亦縈回。荷芰夾田徑,瓜壺蓋茅柴。清風偶然度,綠影不可揩。久行不逢人,俯仰興轉佳。白云澹晴色,草樹陰徐來。念我巢中居,延企西城隈。(《出威清門繞城而西,村景可愛》)

野外風景總是好的,這里卻好得超乎意想。城里住久了,頓覺耳目清爽。登小坡,繞溝渠,水田邊有荷葉荷花,籬棚上掛南瓜葫蘆。清風襲來,波影搖曳。一路沒遇見人,獨游更增興致。白云弱了陽光,樹陰隨步皆有。想起我山中的巢經巢,不覺從這省城西郊引頸北望。

從省城回遵義,訪禹門寺:

溪上寒生骨,行行手自磨。萍紅知鴨路,水暗認魚窠。石磴蒼苔古,山門落葉多。未應禪宿盡,鐘梵共蹉跎。(《霜曉過禹門寺》)

淺近如話,鮮明如畫。

禹門山上的禹門寺,是黔北名剎。“禹門山在城東七十里。巨巒深翠,林壑翼然。西面頹巖懸壁,古木修蒼。樂安江經其下,回為深潭。中有巨鱉,出則波光皆金,樹石晃漾。相傳僧丈雪垂釣得此,解杖頭金環貫諸頸,放之,至今猶存。又有巨魚,修丈許者二,時有見者。山右為石牛山,丈雪建蕉鹿塔其上。又右為梔岡,上多薝葡。又右為青山,古柏貫其顛。”(子尹與莫友芝合纂《遵義府志》)明萬歷年初,黎朝邦父子在這里建了個沙灘寺。明朝亡了,朝邦的兒子黃岡知縣懷智在此削發為僧,寺名改為龍興禪院。順治四年丁亥(一六四七),丈雪和尚避亂到這里,住了一段時間離去。己丑年(一六四九)重來,遂開道場,易名禹門寺。“廣建禪居,上下蜂房,各開門戶。禪和諸子,日至十百。”規模很是宏偉。

禹門寺左近的沙灘村,在貴州文化史上占有顯赫的地位。彈丸之地,百年之間出了以鄭(子尹)、莫(友芝)、黎(庶昌)為代表的文化精英群體。三氏數代,一時俊彥多達數十人。子尹的外祖、舅父、兒女,友芝的弟弟庭芝,都是其中表表者。被稱為第一批“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中國人”之一的晚清外交家黎庶昌,即是子尹的表弟。黎氏在禹門寺辦家塾,子尹就在這里讀過書。

居鄉的子尹,好像鳥在樹林;進城的子尹,有如鳥入樊籠。這回在遵義城待了三天,如坐針氈:

入城恥人見,入店愁主惱。朝飯熟未興,夜燈續還曉。默默但游寢,與語殊不了。客似無一識,來者盡頭掉。勸客衣而冠,何家不堪造?渠門多貴人,無我未為少。我亦未用彼,敬謝不相嬲。(《無事到郡游三日二首·其一》)

進了城,害怕見滿街的人。待在店里,又令店主不快:他早飯熟了我還沒起床,夜里又把他的燈油耗費到天亮。總是一個人悶聲不響,獨出獨入,說話又互不明白。好像一個朋友也沒有,見到他的人都把腦袋扭開。店老板勸道:您是讀書人,只要穿戴整齊些,體面人家哪里不能去?我告訴他:那些地方,有我不多,無我不少;我也不找他們辦事,還是互不打擾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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