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鄭珍詩傳(3)
- 戴明賢集(第八卷):子午山孩
- 戴明賢
- 4975字
- 2017-05-04 14:33:16
曹將軍:曹霸是唐代人物畫家,為朝廷繪功臣像于凌煙閣上。杜甫《贈曹將軍霸》:“凌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
置丘壑:晉代大畫家顧愷之把名士謝幼輿之像畫在山崖之間。
元末黃公望(號大癡山人),才力追造化,像天馬一樣不受轡絡拘束。他的《富春山居圖》刻畫出山水全貌,簡直是以人力補天缺。我遇上興致來了,也偶爾畫上幾筆,但自有正業,沒有多少閑暇享受這種樂趣。柏容仁兄酷愛此道,就是性子太急躁,活像《莊子》說的:見雞蛋就要公雞報時,見打鳥就要吃烤肉。多有閑暇作畫,當然是很好的消遣,但聽行家說,繪事無有一定之規,須是胸中先有莽莽蒼蒼的山峰巒嶂,然后落筆疾如兔走鶻落,把它們一一畫下來。重要的是意境深邃,形貌不求逼肖。如用畫譜或實物來論得失,就犯了膠柱鼓瑟的毛病。你收藏的古人法繪不少,能學得一點殘膏剩馥就足夠揮灑的了。不過這些都是淺薄空論,建議你像《新唐書·崔植傳》里所說:宋璟手寫《尚書·無逸》為圖獻給玄宗,諷諫他出入觀省以自警戒,玄宗勤于國事不敢懈怠,因之成就了開元之治。后來此圖朽損,換成山水畫,玄宗漸漸怠倦,奸臣用事,國家就衰敗了。照他這樣做,你也可能成為一代名臣,有曹霸那樣的畫家把你畫在功臣閣上;或者就像晉代謝幼輿那樣的清逸名士,被大畫家顧長康畫在丘壑之中。
從此詩可測知子尹論畫近于蘇東坡“繪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的寫意觀點。同時,他這是典型的儒家觀念,認為精力最好用在經世事業上,視藝術為“小道”,縱然染指也最好要“藝以載道”。
◎道光十一年辛卯(一八三一),二十六歲。
◎紀事:二月十一日生一子,乳名阿卯,學名知同,字伯更。
秋季到省城貴陽參加鄉試。
春雨綿綿,發現建造了十年的住宅漏雨了:
溪上老屋溪樹尖,我來經今十年淹。上瓦或破或脫落,大縫小縫天可瞻。朝光簸榻金瑣碎,月色點灶珠圓纖。春雨如麻不斷絕,爾來正應花泡占。始知瓦舍但名耳,轉讓鄰茅堅覆苫。溜如海眼瀉通竇,滴似銅壺催曉簽。入室出室踏灰路,戴笿戴盆穿水簾。伊威登礎避昏墊,濕鼠出窟摩須髯。塵案垢濁謝人洗,米釜羹湯行自添。西間書室素完好,陳籍幾供便拈。不虞一夕出意外,白蟫溺死埋縹縑。咸陽一炬怨秦火,似此寧更將人嫌。桑土綢繆悔不早,無術得將諸竅閹。承以瓶盤桶罌缶,一器巧使二孔兼。木皮竹籜亦有用,彌縫其闕通之檐。補苴罅漏固窮計,塞流挽倒吾何謙。妻孥對坐莫頻,不荷天慈心更恬。嚙嚙任相責,高明鬼瞰真吾砭。(《屋漏詩》)
:焦氏《易林·震》:“嚙嚙,貧鬼相責。”
我家在樂安溪邊賃的老屋,已經住了十多年。屋瓦破落,透過縫隙可以看見天空。陽光灑到床上,閃閃爍爍簸弄碎金;月光漏到灶頭,像一片滾圓的珍珠。連日春雨,花木正需要,人卻苦了。枉稱瓦房,還不如鄰家茅草房密實隔水。雨水暢通無阻掉進來,滴滴答答如銅壺催漏。出門進門用煤灰墊路,頭上戴斗笠,頂筲箕。陰濕角落里的潮蟲,胖乎乎結隊爬到階沿上躲雨;濕漉漉的老鼠,公然從灌了水的洞窟溜出來,找干地方抹胡須擦臉。灰撲撲的家具不用洗就干凈了。鍋里的羹湯粥飯自己滿上來了。西屋書房,平時算是最安全的,書籍都擺在取用方便的地方,萬不想一夜之間遭此大厄,書都泡了水,連那些銀白色的書魚都淹死在書函里。秦始皇焚書,千古咒罵,這種淹書更加可惡。只后悔沒有未雨綢繆,該撿瓦了卻不動手,現在沒辦法把大小漏洞一一堵住了。只好把大盤小碗、瓶罐盆桶搜齊,上蓄下疏,一器二用。木皮竹片也派上了用場,拿來遮漏引流。這雖是無法之法,稱為我“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的偉業卻不必謙讓。妻兒莫要抱怨了,我們不受天恩,更加心安理得。它下它的,它漏它的,依揚雄的說法,鬼魅喜歡作弄的,正是高明之家哩。
如此狼狽而不失風趣,細致狀其情境,苦事化為好詩。不是怨天尤人而是妙語自嘲,苦境中品出情趣。這是一種智者的人生態度。
此時此境,詩人回憶起夏日的閑適,必定心向往之罷。有一天午睡,一覺醒來,已近黃昏:
一覺依然眠后我,百年休憶錯來棋。可憐半日模糊過,更補斜陽悔片時。(《睡起》)
寥寥四句,理趣盎然。
因參加鄉試,子尹去了一趟貴陽,結果又是失利。好友莫友芝則獲領鄉薦(中式舉人)了。
省城子尹應該去過多次,但詩集中此時才出現第一首有關貴陽的詩:
去郭亦不遠,及麓方見之。每上覺徑窮,去途生轉時。偶然入深處,卻顧忘前巇。幾年辟初地,亭小幽可憩。久坐絕聲響,林影淡無際。松風回夕陽,蒼然兩峰翠。(《游黔靈山憩云棲亭》)
黔靈山離城不多遠,卻是要走到山腳了才看見它。走在上山的“九曲徑”上,常覺得已到盡頭了,轉個彎又是一片新景,不知不覺就進入了深處,回頭不見來處的山頭了。這處深山古剎,幾年前才開辟為游憩之地。偃坐在山腰小亭中,萬籟闃寂,林影無際,山風習習,遠遠兩座秀挺的山巒,翠生生地對峙在明媚的夕照中。
黔靈山在貴陽城西北近郊。歷代方志和文士對黔靈山多有描述,清人吳振棫《黔語》所記簡潔生動:“黔靈山去西郭三里。山足一澗,琤潺如環佩鳴。盤屈而上,或數步一折,或數十步一折。樹出右隙,濃陰障天,人行其間,巾履皆碧。清風忽來,幽籟徐起,山鳥上下,引吭作百種聲。幽寂之趣,殆不知此身尚在塵世,如是者數十折,地稍坦夷,則黔靈寺在焉。”李宗昉《黔記》描寫較細:“黔靈山在貴陽城西北三里許。有一峰,蜿蜒從西北來,為缽杖峰。水潺潺繞山麓,為檀山澗水。中峰矗立,即黔靈正峰。山口有楊柳泉,甚清冽。又進有天生石橋,翠竹掩映,過此則宏福寺也。寺北一小徑,有洞,洞下有溪,皆名檀山。自寶塔峰后特起一嶺,自南而東,綿亙內向,與獅子巖對峙如雙闕者,象王嶺也。又其外,則獅子山昂伏為案,上有云蓋三臺,縹緲天際。登象王嶺,望貴陽城郭,歷歷如指掌。山后可眺圣泉。”
今日之黔靈山,已成為鬧市中一處崇山峻嶺、古林平湖的游憩勝地。文中黔靈寺、宏福寺(弘福寺),開寺高僧為赤松和尚。“康熙十一年壬子春,師偶缽杖至山,因見萬峰環繞,中結平原,心竊喜之,遂有羅氏妙德、同村善信,發心喜舍,永為佛地。于是師乃去城入山,結草為廬,植樹開徑,謀修建焉。”(《黔靈山志》)該志還錄存赤松法語、偈頌和詩歌,其中一詩刻于山壁,流傳很廣:“翠嶂清溪跨白牛,樂眠水草已忘憂,橫吹鐵笛無腔調,水月松風一韻收。”草書清勁出塵,有懷素之概。
又游名勝圣泉:
歷算有時差,洞淵窮九容。天與設懸壺,一勺肇鴻蒙。盈虛應晷刻,深蓋相參通。大哉造化機,奇出無終窮。我從萬山來,襟帶含松風。獨酌此泉上,興酣呼白龍。往來五色蝦,蕩漾青黛中。神魚掉尾出,閃映斜陽紅。欲濯雙玉趺,乃恐搖鮫宮。許贊不許究,邈然天地空。(《飲圣泉上》)
洞淵:古人幾何學一種理論。《辭海》的解釋是:“金代末期有‘洞淵九容’之說。洞淵為人名或書名已不可考。九容是指勾外、股外及弦外容圓(即旁切圓),勾股上容圓(即以一頂點為圓心而切于對邊的圓),勾上、股上及弦上容圓(即圓心在一邊的延線上而切于其他兩邊或其延線的圓)等九種。李冶將研究九容的結果記載在他的《測圓海鏡》里。”
歷算之學,推算時間難免有誤差,而洞淵(古代一種幾何學理論)則把“九容”的研究做到了極致。這圣泉就像是上天賜給人間的一把計時“懸壺”,一滴水開啟鴻蒙,準時盈虛,把古人天文學的“蓋天”和“渾天”之說連通一體。造化之功,神奇無比。我從大婁群山中來,衣襟帶著松林的清風,在這里獨酌獨飲,逸興遄飛,想呼喚白龍出來共醉。五色蝦浮游在深青色的水中,靈魚在夕陽中弓身躍起,閃閃發光。我想在水里洗濯雙足,又怕驚動了瓊宮中的蛟龍。面對如此奇景,無須深究窮探,只宜歡喜贊美,盡情禮贊寥廓無際的大自然。
圣泉是黔靈后山之麓的一眼潮泉。一般潮泉一日三潮或二潮,圣泉卻是約九分鐘漲縮一次,故稱“百刻泉”“百盈泉”,又稱“漏汋泉”。據明代《貴州圖經新志》載,洪武年間鎮遠侯顧成就對圣泉“甃石為池,復以亭,亭中置一石鼓,以驗消長”了。明代《徐霞客游記》、清人王士禛《池北偶談》都有記載。清人張澍的《續黔書》以此泉同天下奇泉比較,認為圣泉“可驗潮汐”,尤為奇特。
子尹發覺,貴陽雖是明初建省所定的省城,卻遠不如原屬四川的遵義開化繁華,引起憂思和感嘆:
回首天南萬箐開,童山曠壤有遺材。橡蠶不自烏江渡,蒟醬仍從益部來。在遠游民便聚嘯,安邊長策重耕栽。時平不假書生計,喟古憑今足費才。(《貴陽秋感二首·其一》)
置身貴陽城,舉目但見群山環繞。那“山廣箐深,重岡疊砦”之中,有那么多光禿禿的石山,毛茸茸的生地,都任其荒置,令人感嘆:遺棄的資源太多了!蠶桑之利,在我家鄉遵義已流傳百余年了,還沒有由烏江傳到這里來。《史記·西南夷傳》里說,四川的蒟醬從牂牁江(貴州北盤江)運到嶺南,至今黔人仰食川醬的狀況,竟千余年沒有改變。邊遠地區,如果游民無業,就容易聚嘯生事,安定邊疆的長遠之計還在于重視農耕。但是,太平年月,當政者無人理會這種書生之見,懷古傷今,不過是白費力氣罷了。
不做官,說話沒人聽;做官吧,科試很討厭。這是鄭子尹終生的矛盾與無奈。雖時時加以排遣,仍然會不時流露在筆下。而他所擔憂的民窮則反,后來果然成為事實。
無多形勝感興亡,萬里秋陰接點蒼。石火年華催老大,海天愁思易悲涼。談經舊掃陽明席,問字誰登叔重堂。野色江光連鬢影,武鄉祠外倚斜陽。(《其二》)
一處小小的風景,也能引起千古興亡的感慨,似乎蕭瑟的秋陰迤邐萬里,一直銜接到了云南點蒼山那個從唐宋到元明征戰不絕的大理古國。人生如石火電光,倏忽間催人老大;蒼蒼莽莽的海天之思,更易使心中悲愴。這里曾經是陽明先生登壇論學的講席,現在還有沒有像東漢尹道真那樣跋涉萬里向中原許慎(字叔重)問道的學子?暮色漸合,水光山色連著蕭騷的鬢影,我癡立在武侯祠外,與冉冉西沉的夕陽默默相對。
這首詩是詠南明河上所見。南明河貫流全城,雖不大,卻也曲折有致。城南一段,集中了甲秀樓、武侯祠、觀音寺、翠微閣、拱南殿、涵碧潭、鰲磯石等名勝古跡,河畔清風野云,鳧渚鷗洲,綠楊白堤,“垂楊隔岸飛黃葉,短棹橫流破碧波”(朱文句),素有“小西湖”之稱。雍正三年任云貴總督的鄂爾泰詠此曰:“鰲磯灣下柳毿毿,芳杜洲前小駐驂。更上層樓瞰流水,虹橋風景似江南。”清代女詩人許芳曉詩云:“芳杜洲前春水生,碧潭相映數峰青。盈盈細草裙腰色,隨著游人綠進城。”沿河一帶,又曾是子尹崇敬的詩人謝三秀及其他詩人群的別墅區。置身此間,自然會生起古今興亡的感慨。
◎道光十二年壬辰(一八三二)至十三年癸巳(一八三三),二十七歲至二十八歲。
◎紀事:鄉居。
撰成《說文新附考》。
從貴陽回到家中,恢復寧靜的讀書生活:
漱齒華池萬慮空,賞心遙夜七寮同。山香如海花齊發,天凈無塵月正中。虛壁亭亭深入露,涼燈焰焰不生風。年來漸省簞瓢事,絳帳笙歌笑馬融。(《春山夜誦》)
七寮:七者寮。《漢書·律歷志》:“七者,天地四時人之始也。”釋者以七物稱之(人、牛即天、地稱馬、四時稱雞羊豬犬)。李呂用為齋名。
道家稱“口”為“華池”,華池有好書潤漱,千憂萬慮都丟開了。長夜讀書,悅目賞心。宋人李呂《題七者寮》詩說:“瑩星洌寒泉,砥節介如石。本無市朝念,自與紅塵隔。”其風味也就是如此罷。滿山花樹盛開,夜氣里香味特別濃郁。夜空藍得無底,天宇凈無點塵,只浮著一輪明月。空蕩蕩的墻壁好像掛了露氣,燈焰靜靜立著,沒有一絲風來干擾。年來真正省識了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滋味,想起后漢馬融講課要坐高堂,施絳帳,前坐學生,后列女樂,真是雅得俗,無趣之至。
凌惕安《鄭子尹年譜》記有本年一個動人的故事:春節期間,有個書販走鄉串寨,來到堯灣。子尹趕去觀看,見他背囊里有關于《禮記》的幾種書,正是急需的資料,很想買下來。一問價錢,三兩銀子,太貴,只好放棄。子尹回來跟母親說起,母親問,他的書能賒欠嗎?子尹答:說是可以等夏天收小季時候付錢,可那時候還不是一樣沒錢。母親說,能賒就行。到時候我把金耳墜取一只就夠還他了,另外一只再改成一對小些的。子尹這才購置了這幾種研究古奧難讀的《儀禮》的重要參考書籍,后來撰成《儀禮私箋》。春夜誦讀之書,可能其中就有慈母珥飾換來的幾種吧。詩中鼓蕩著一派愉悅滿足之忱。
子尹一生,精神世界的豐饒和物質世界的貧瘠,形成強烈的對比:
日出起披衣,山妻前致辭。甕余二升米,不足供晨炊。仰天一大笑,能盜今亦遲!盡以余者爨,用塞八口饑。吾爾可不食,徐徐再商之。或有大螺降,虛甕時時窺。(《甕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