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官屯看地戲
- 戴明賢集(第一卷):石城安順
- 戴明賢
- 2658字
- 2017-05-04 10:29:05
有一年跟著母親去五官屯看跳神。跳神,現在稱為地戲、軍儺,當時只叫“跳神”。
從城里到五官屯,今天看來咫尺之間,那時覺得夠遠的了。我小時候的旅游觀,當天能不能回家是一大標志,不喜歡在外面過夜。去五官屯多半當天回不來,頗覺忐忑。但小孩做不了自己的主,只能跟著去,再說“跳神”這名目也有點誘惑力。
跳神好像是在正月初三或初五,頭天下午就到了徐姑外婆家。這是瓜蔓親方式的稱呼,并無真正的血緣關系。徐姑外婆的老伴和兒子媳婦都先她而去,獨自撫養著一個孫女、一個孫兒。她不能耕種,卻有一門絕學:用按摩推拿手法治療兒科病痛。小兒驚悸不寐,瘦弱厭食,請了她來,把小孩仰臥床上,從小指尖小腳趾尖開始,用指甲沿經絡關節一路掐過去;再掐胸腹各穴位;翻過掐肩背各穴位;抱起來掐頸項人中各穴位,扯耳垂,揉太陽,最后捧著小腦袋旋三下,還打趣說“抱頭酒——醉”,結束。當晚就能安穩入睡。睡眠好了,食欲有了,逐漸肥胖起來。再嚴重的,不超過三次必定見效。我家的小孩,沒有不請徐姑外婆掐過的。后來她把這套手法教給了我母親,不僅家里實施方便,漸漸還有親友家背著小兒來求治。據母親說,這活不輕松,掐完一身的汗。徐姑外婆的兒科有一張王牌,叫“爆燈火”,是用于挽救垂危病兒的。這一招無效,就只有聽天由命了。我們常聞其名,沒有見過,聽了暗暗害怕。后來,我第二個妹妹明緣是早產兒,極端病弱,終年病懨懨的。有一次生病,求遍中醫西醫包括福音醫院的洋大夫,都不見效。有人勸母親,人事已盡,順其自然吧。母親決定作最后努力,接徐姑外婆來“爆燈火”。我們心懷恐怖,圍觀了全過程。徐姑外婆端著一盞菜油燈,右手捏一撮藥草,沾點油,點燃,直接往各個穴位上炙去,給予強刺激。看去確實有點瘆人,但也不如想象中那樣可怕。這一步棋,居然使妹妹起死回生,遂起名曰“緣”。幾十年中,她是姊妹中最精力旺盛者。活到六十歲去世,醫生發現她早年即患有三種心臟疾病。徐姑外婆身材高大,但有點佝僂,白發飄蕭,膚色黝黑,鉤鼻尖,很像電影里印第安部族領袖或領袖的母親。當時我就覺得她非常老,但她一直活過了一九六〇年代的大饑饉和經濟復蘇,才在省城的孫子家里去世。
五官屯周圍風景秀麗。但這是我幾十年后重訪才發現的。當時只看到狹湫和骯臟,唯有那座木寨門還好看。徐姑外婆家小屋內外,本來就沒什么玩的,又沒有一本書可看。挨到暮靄四起,到處暗影幢幢,就更待不住了,提出要回家。母親知道怎么回事,請徐姑外婆點燈。桐油燈點起來,又燃起一根葵花稈,插在大灶上。我松口氣說:這還差不多。此事老人記得非常真切,幾十年后還用這句話打趣我。
次日早晨就去大場壩看跳神。我大覺失望,因為沒有神,是戲,三請樊梨花,而且這種戲比京戲差遠了。有印象的,一是放鐵炮。厚鐵筒填滿藥料,立在場邊地上。點燃引信,那“通”的一聲,并不怎么響,卻是十分結實沉重,像釘錘往心口上一擊。隨即,四面大山們就參差地回應起來,此落彼起。二是演員們把面具斜頂在額頭上,臉和頸子都用黑絲帕裹起來,于是薛丁山、樊梨花們個個都仰面朝天,粗脖壯頸,看上去別扭,替他們難受。我愛看的是京戲,雍容華貴,連川戲都嫌寒磣,何況穿青布長衫的薛丁山呢。倒是觀察圍在土場上、板凳上、樹杈上的各式各樣的看客,和在腿腳叢林中鉆出鉆進的小孩們還有趣些。真覺得地戲有點看頭,還是近幾年在木寨看的一次,在天龍看的一次。前幾年曾經陪兩位奧地利人在蔡官屯看過一場。其中一位是攝影家,忙著照各種各樣的相片,無意于戲本身。另一位曾留學北大,普通話說得壓倒大山,倒是認真看了。我問他觀感,他連聲說:太奇怪了!太奇怪了!現今的石城二寶:蠟染和地戲,當時石城人都不怎么當回事。蠟染叫“土花布”,土靛氣味很大,但越洗越藍得好看。貧家小戶用作床單,講究人家還嫌寒酸。地戲是沒有城里人特意去看的,看過的人就用來取笑。徐姑外婆的孫女婿,在城里當店員,是年輕同事中唯一成家的,同仁們就拿地戲和已婚來開他玩笑。用山歌調唱胡謅的詞冒充地戲:“小兵報道,元帥得知;肚子餓了,舀飯來吃!不得菜下,燒個辣子……”其中報道、得、肚、餓、吃、不、下、辣等字,都按屯堡口音讀作陰平。程哥虎著臉,整日陰沉沉地不說話,大家就互使眼色,匿笑。程哥過不慣城里生活,不幾年就回五官屯種莊稼去了。十幾年后我隨母親去五官屯,他已完全是個老農民形象??钢珙^吆著牛走進石院,看到母親,紅著臉喊了聲姑媽,就牽牛進圈,坐在石坎上洗腳,然后一直躲在里屋沒有露面,飯也沒出來吃。聽說每頓都要喝酒,不幾年聽說已去世了。家中里里外外,都是他妻子菊芳姐一人承擔。
徐姑外婆家,我去過好幾次。記得有一次還有姐姐妹妹一路。走的是一條近路,從村外直接通向徐家后門。到得那里,發現后園長了一大片蕁麻,密密層層,比人還高。石城人叫它“火麻”(讀如“喝嗎”),渾身茸刺,皮膚沾著就起大包,癢得鉆心。母親準備繞回前門去,姨外婆隔著后窗說:不要緊,把娃娃們抱起來,從空中遞送就行,絕無妨礙。照此實行,姐姐妹妹們都安全過去了,我很緊張,心想今天難逃此劫。我被抱起來往前送時,一掙扎,果然掉進火麻叢中。后果之狼狽,不言而喻。記得是摘了些什么藥草,嚼碎了來揉。
徐姑外婆的孫女菊芳姐,如果晚生十多二十年,有機會上學的話,至少能當好一個女縣長。她干練過人,情義過人。公社時代,以她一個工作日掙幾分錢的收入,來我家看母親,臨走時硬要塞五角錢給我妻子作禮物,憐念她生病在家沒工作。菊芳姐留客待飯,都訴諸武力。勸飯勸到你心驚膽戰,飯碗緊貼著臉或是藏到桌面下邊,以防一大勺飯或一大片臘肉飛將過來。我陪母親重訪她那一次,飯后硬要留宿,我們一行四五人,坐了馬車去的,如何住得下?但她不依不饒。說得唇焦舌燥,好容易說通了,立刻又翻悔。如此反復多次,她終于讓步,我們就快步而行。走到村外小公路上,菊芳姐“想個心不同”(轉念一想),從村里如飛趕來。我們落荒而逃,被她在路邊一座酷似坐佛的小山前捉住。力大無比,抓住母親和沈表舅媽的衣襟,兩人寸步難移。經過艱苦談判,終于帶走沈表舅媽,我們才得脫身。她出于傳統觀念,非要弟弟生個繼承徐氏香煙的兒子,但弟弟已有兩女孩。她策劃弟媳懷孕后接到家里躲起來,由她供養,終于得了個男孩。弟弟因此受了相當重的處分;她則因此很滿意,覺得盡了天職。算起來,菊芳姐該有八十來歲了。
那次重訪五官屯,看見風光依舊秀麗,那座木寨門、門后彎曲迤邐的石巷,高低參差的石板房宛然如故,又親切又悵惘。地上也骯臟如故,甚至更臟了,找不到下腳的干燥處。最近與鄉親說起五官屯的好景致,離城又近,他們說,似乎已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