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街頭練攤
- 戴明賢集(第一卷):石城安順
- 戴明賢
- 3190字
- 2017-05-04 10:29:05
安順城與各地一樣,大街上從來就排列著小攤販和雜耍百藝。抗日戰(zhàn)爭中后期,潮涌而入的淪陷區(qū)難民,更令街景踵事增華,光怪陸離。白天,東大街南大街店檐下排滿難民的舊貨攤。跳蚤市場。傍晚開始,東大街所有店鋪外面,拉開五花八門的地場,滿街飄浮著電石燈的臭氣。練攤,市民籠統(tǒng)稱之為“耍把戲”或“賣打藥”,其實細類極多。那年夏秋之際,白天長,我染上了晚飯后上街看賣打藥的不良嗜好。心知這很無聊,卻抑制不了。正像今天許多人一邊打火吸煙,一邊欣賞煙盒上“吸煙對人體有害”的文字一樣。
小城練攤的,九流三教、魚龍混雜。其中偶有身懷絕藝者。有一次在小十字銅匠街口看一位面塑老頭做活。他正在捏一尊穆桂英戰(zhàn)洪州的戲裝像,已接近完成。頂盔貫甲,靠旗、翎子、女刀、蠻靴,一樣不少,一絲不茍。一張拇指頭大小的臉,又俊俏又英武。面塑是我最贊嘆的技藝,但從未見過如此精美的作品,并且老匠師的動作迅捷之至,一件件飾物,瞬息即成。我虔誠而立,屏息而觀,一直看到他做完,涂上蛋清,才肅然離去,根本不敢開口問價。這是真正的精品,不是小學生可以擁有的。多年后從畫報上見到著名的“面人湯”的作品,覺得那位無名藝人毫不遜色。
這種民間大師當然是絕無僅有的。大多數(shù)玩的是嘴巴勁。
有一次我與兩位伙伴圍觀一個無以名之的練攤?cè)恕Ke得無聊,就讓我們輪流湊近玻璃彈子朝他的布袋里看,說是能夠看見任何想看見的東西,例如死了的親人等等。記得我想看到一個鬼,但布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另一位伙伴也沒看見什么。第三位是想看他已故世的“爺”,即父親。攤主問:看見什么了?他從布袋里傳出聲來:看見一團光。是不是越來越亮了?是。看見你老人來了嗎?看見了。來到哪點了?來到東門坡。看完,攤主連聲夸這小孩子聰明。意思當然說我們兩個笨。離開攤子,我問聰明小孩真看見了嗎,他承認什么也沒看見,不敢講,只好順著他說。我氣極了,覺得他賣友求榮。
凡需要拉開地場表演的練攤,必定有趣一些。開辟地場,有的是畫粉筆線,有的拉繩子,有的只是臨時指揮圍成圓場。場子拉開,照例有大段說白,洋洋灑灑,滾瓜爛熟。內(nèi)容大同小異,自問自答,我只零碎記住幾句。故友陳光余兄在劇本《金筑尋夢》里寫到這種場面,照錄以供同賞:
好!天也不早了,客也請齊了!今天來的都是貴人,都是我馬占彪的衣食父母,我先給各位請安了!(作揖)嘿!舉眼看,有僧道兩門、回漢兩教、南北英雄、水陸好漢,還有我們打道行中的師友,在下問候了!(作揖)你我門道不親行道親,行道不親,嘿!(拍胸)達摩祖師親!在下初走江湖,學藝不精,望各界高抬龍袖,給兄弟打個“好”字旗!常言道得好:人抬人無價之寶,水抬船萬丈之高,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敬我一丈,嘿!我把你頂在腦殼上!那位說了:你是在耍把戲?對不住,我不會耍把戲,那個耍把戲的是我家伯伯。那位又說了:那你是在賣唱?我也不賣唱,賣唱的那個是我家伯媽。哪樣?他兩個不是一家?嘿,我給他們做了個媒,晚上就是一家了嘛。你到底是干哪樣的?賣藥的?我也不賣藥:不賣假藥賣真藥。各位!有公請去辦公!有事請去辦事!有買有賣,請去發(fā)財!無公無事,給兄弟幫個人場!
我記得的還有“有錢的幫個錢場,無錢的幫個人場”,“兄弟的藥貨好價賤,費你這幾個小錢,買酒吃不醉,買飯吃不飽”等等。那種當中擺一束刀槍棍棒的賣打場子,至今電影電視中還時有出現(xiàn)。拿一個小女孩站在長凳上下腰成環(huán)、扳腿如柱的雜技,與今天捧國際大獎的節(jié)目相比,天差地別。比武招親的傳奇場面則沒有遇上過。有一次印象較深:攤主把兩種無色透明的液體兌在一起(當然是在說了近半小時廢話,一再激起懸念之后),立刻變成一網(wǎng)紅絲浮沉在渾濁的水里。他說這是一味治眼疾的圣藥。我是既詫異又相信,因為它就是像眼球上布滿血絲的模樣。攤主一再敦請看客免費嘗試,沒人敢應聲。后來終于有一位勇敢者半推半就地被拉出來,又在攤主和一些旁觀者的慫恿刺激下,苦著臉把這杯可怕的圣藥喝了下去,看得我喉嚨發(fā)癢。還有一個河南口音賣“洋鋼針”的,左手持一塊釘滿鋼針的木板,右手持一個鞋拔,不斷刮針作銳響,口里高唱東一句西一句的順口溜,很是好聽。中間罵了一通小日本鬼,末句卻又結到“三國英雄數(shù)馬超”上。當時人小老實,不知道這是信口趁韻,還真的尋思書里是不是有馬超比關公趙云還厲害的情節(jié)。其實他如果唱的是人辰韻,滿可以唱“三國英雄數(shù)王平”。耍猴的也多是河南人,也是拖聲搖氣地唱歷史與時事混在一起的歌詞。回想起來,其中很有些天真可喜的俚句,可惜沒記住。西洋鏡即拉洋片也有趣。像一臺軍艦模型似的,艦壁上開幾個圓洞,嵌著放大鏡,交了錢就可以湊攏窺視。那些海戰(zhàn)、洋樓之類的畫片,站在外面看著很拙劣,從鏡孔望去,不僅放大很多,而且有一點立體感了。賣耗子藥的攤子我必定疾步而過,那些“道具”太惡心。
我看練攤的不良嗜好,不久經(jīng)兩次打擊而徹底戒除。
一天晚飯后上街較早,在小十字川戲園門口,見一人騎坐于條凳一端,在擺弄一條布口袋。手一伸進袋口,就響起一聲“吱——”的怪叫。看了一陣,發(fā)現(xiàn)叫聲是從他噙在嘴里的哨子發(fā)出來的,因為他不避諱我這個小孩,還吐出哨子調(diào)整了一會兒。準備好了,就扯開嗓門拉場子。很快人圍滿了,就開始說那一套開場白。半天說到正題,賣的是一種珍貴的藥,專治的病癥數(shù)了一大串。又說:“那位說了(其實沒有誰說):你這藥包治百病?不,我這藥有一樣病治不了。什么病?痔瘡。十男九痔,痔瘡不是病,我的藥治不了。”(這句話也是例行的噱頭。)他出示了一些白而亮的藥片,像如今的烏洛托品片。半天又才說到此藥為什么這樣神奇呢,是因為原料名貴。這種十分名貴的藥材是什么呢?乃海里的一種珍稀動物身上提煉出來的油。這種動物的名字,就叫作“海底蹦”。觀眾大笑,他一副冷面孔。笑定之后,他說:“那位問了:口說無憑,鬼二哥信你!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兄弟我這就現(xiàn)有一只海底蹦,讓各位親眼見見。在哪里?就在這口袋里。你在說天話!天話地話,揪出來看個活鮮鮮的才是實話。”反復說了半天,懸念達到高峰,真要揪了。右手一伸進去,隨著“吱——”的一聲怪叫,飛快縮出來,連連甩動,滿臉痛苦之狀,說是被海底蹦咬了。他在起伏的哄笑中如此這般地表演多次,口袋里的怪物總不讓他捉得。忽然我身邊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男孩小聲而清晰地說了一句:“叫雞吹的!”叫雞即哨子。攤主勃然,虎視眈眈地對著我這一面說:“叫雞吹的?!你吹給我看看!”我大窘,知道起先他作準備時,只有我一個人看見,因此認定是我說的了。我呢,又不好意思揭發(fā)那個男孩,他也裝得無事人一般。于是我只好硬著頭皮站在當?shù)兀允九c自己無關,問心無愧。攤主罵了幾句,也就收場:“小娃娃家,不懂就莫要亂講!”接著又去講他的海底蹦,但氣勢卻已明顯地不如開初了。氣可鼓而不可泄,誠哉斯言。我等眾人不再注意,就悄悄退出了人場。
過些日子,淡忘了那樁冤案,又上街看練攤。這次是在同知巷口,看一位嗓門、口才、氣勢、儀表都特別超群出眾的攤主賣打藥,看客密密層層,一邊還立著刀槍劍戟。這位氣宇特別軒昂的攤主在開場白中,犀利地嘲弄了一般地場攤主的假把式、孬把式,雄辯地宣講了自己的真把式、高把式,引起一陣又一陣笑聲。我興奮不已,期待著一場前所未見的精彩演出。忽然攤主宣布了一條規(guī)矩:他的場子來了就不準走,幫人場就要幫到底。不論大人小孩,來的是好朋友,走的就是他的仇人。一邊說,一邊用狠巴巴的眼光左右橫掃,特別著力橫掃站在第一排的小孩們。他這話一說,我的興頭一落千丈,雪化冰消。我一秒鐘也待不住了。但看他兇神惡煞的模樣,哪敢公然退出!我乃采用冰凍三尺之法,一見他面向別處,就往后挪動一點點。這樣寸土必棄地撤退,足足花了十來分鐘,才終于擠出重圍,已是滿身大汗。詩人說的真是一點不錯,若為自由故,一切皆可拋。
我疾步回家。從此以后,再不看練攤了。
魯迅先生把“圍觀”提煉為中國人劣根性的典型癥狀。我小小年紀就染上此疾,想想只有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