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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戲臺,大戲臺

我小時候把看京戲視為最高享受,暗暗崇拜那些唱主角的演員。雖則大人都瞧不起他們,說起“戲子”二字無限輕蔑。

先父是創業者,對吃喝玩樂持嚴厲的批判態度,玩樂尤所不屑。我卻生來耽于幻想,喜愛的是小說、字帖、戲劇之類的閑物。寫字是受鼓勵的,讀還珠樓主是可以偷偷進行的。電影話劇也不被反對。唯獨看京劇難。父親是安順大戲院的股東,持有一個免費看戲的紅皮折子,他卻交給挑水的劉大哥去消遣,不讓我們染指。他主要是對舊戲班有成見。與兩個姐姐隨母親進戲院,最為理直氣壯,但這種機會不太多。我曾受同學慫恿,一起偷看了連臺本戲《封神榜》的雷震子出世一集,目的在于看雷震子背負文王冉冉升天的機關布景。自始至終心驚肉跳,何曾看得進去。只盼文王盡早飛天,好及時趕回家去。然而這點噱頭是必須最后才出現的,散戲已是午夜十二點了。一路飛奔回家,父母和另外一些人已等在院子里。一問是看戲去了,父親一言不發轉身進屋,母親一頓痛罵。是否還挨了打,記不得了。后來猜想,全家人不知找了我多少時候、多少地方,心里很歉疚。同班好友薛和燦可以自由看戲,因為后媽不管他。他常在教室里模仿昨晚看來的丑行馬志寶的數板,什么“上山流水唏哩哩哩哩,下山流水嘩啦啦啦啦”之類。另一位倪君(忘其名)更令我妒忌,因為他頭晚看了苗溪春陪路過安順的楊玉華,唱了一次楊(小樓)派的《霸王別姬》。我從小愛看苗溪春的戲,特別是他的關羽戲。有一次吃了晚飯,到前面店堂來玩,店員大朋友羅啟明說,苗溪春帶著全新的行頭從昆明來了,下午有人送來了《古城會》的票,慫恿我去討來一道去看。我猶豫又猶豫,受不了這份誘惑,硬著頭皮去向父親開口。他正在宴客,氣氛很熱烈。他沉吟片刻,居然給了我。我與羅兄趕去,戲早開了,但大軸的《古城會》還早。等到關羽出場前,那一通鑼打了足足兩分鐘,令我興奮不已。二十多年后,在烏蒙大山里教書,給學生組織宣傳隊,開臺前也打了兩分鐘鑼鼓。事過年余,一位公社干部見到我還提起說,那通鑼鼓太激動人心了。他不知我是小時候從苗老師學來的。

抗日戰爭中后期,大批難民涌入安順,給小城帶來短暫的苦中尋樂的繁榮。許多輾轉于非淪陷區的京戲好角,都曾在安順露演。多年以后,京劇知識多了,回憶起來,海派戲占多數。我看戲雖不很自由,卻也幾乎沒錯過他們的拿手戲,可見為看戲很有點鉆頭覓縫的精神。待到抗戰勝利,歸心似箭的流民們爭先恐后離開安順,小城就驟然冷落下來了,到處空空蕩蕩,令愛熱鬧的小孩無比寂寞。

自小到老,我對那些身懷絕活的藝人們都心存敬畏。大約因為自己做什么都不十分用力,就佩服苦學的人。流光溢彩的舞臺,具有神秘的魅力,那時我覺得連那些龍套底包也不尋常。其實心里也明白他們是卑微可憐的。有一個丑行,晚上登臺,白天挎著竹籃走街串巷賣葵花子。因扮過皇帝,一從東大街經過,店員們就叫他“賣葵花的皇帝”。有一位二路老先生叫譚富龍,會戲不少,但總是無精打采的,也沒有嗓子。有個星期天,隨羅啟明兄去戲院玩,見譚富龍在前臺的黯淡光線中,正給一位票友說徐策跑城。還是那樣悶懨懨的,不久就貧病而死了。

坤伶即女戲子們的命運,不知道應說更悲慘些呢,還是應說略好一些。她們多一種改變環境的可能:嫁闊人。一次我上學路過鐘鼓樓,見墻上貼著戲報,一位叫曹麗君的坤角來安順演出。那時候的規矩,所有挑梁的角子,都要加上種種頭銜,如譚派正宗、勇猛武生之類;女角就夸張成什么美艷親王、劈紡皇后等等,類似今日的天王巨星。等而下之者,連“風騷花旦”的字樣也公然出現在大戲牌上。為曹麗君加的榮銜是什么,不記得了,但她的劇目正是紡棉花和大劈棺。這是兩出海派玩笑戲,當時很走紅。真正公認的劈紡皇后童芷苓有絕活:在劇中學唱四大名旦乃至更多流派和行當的唱腔,惟妙惟肖。等而下之者,往往唱民間小調、流行歌曲,甚至演成庸俗色情的東西。所以兩戲很為正統觀眾所不屑,還一再被禁演。曹演得如何不知道,但她的戲報很快就撕掉了。似乎三天打炮戲也沒唱完,就被警備司令蔡雨時娶為小星了。蔡住南街,是我上下學必經之路,于是就多次見到蔡司令胳臂掛著個嬌小柔媚的女子威嚴踱步。

大約也是這前后,我家二進的左側小屋,借住給一位姓東的營長,其妻很年輕,相貌端莊,臉無血色,沒見笑過。穿著也十分樸素,像個在校女學生。她的本領是能唱清醇蒼涼的余派老生。琴師就是她父親,十分蒼頹恭謹的模樣,不知另住哪兒,每天過來操琴,女兒唱。我出進經過,遇上在唱,就駐足而聽。我聽唱片多,能辨好壞,她確實唱得好。店員也常站在院子里聽,無不贊賞。有一次,小屋里很多客人,那女子正自拉自唱,才知她還有此絕活。忽一日,一個青年女子風風火火闖了來,扭住東營長大吵大鬧,驚動店員和我們小孩出來圍觀。玲瓏姣好,一口吳儂軟語,雖是撒潑罵街,也有點音樂性。聽聽就明白,這是舊歡探得新歡的金屋,前來尋釁了。東營長惱羞成怒,拔出駁殼槍相威脅,那女子毫無懼色,拍著胸膛叫他開槍,江湖豪氣可掬。大家紛紛解勸。那位岳父更是死死抱住東營長拿槍的胳膊。女子終于留下這事沒完之類的話頭,悻悻而去。余派女老生一直躲在小屋里沒露面。不久東營長帶著她搬走了。當時我雖是小孩,卻也明顯感到此女過得不快活。至于那位潑辣的風塵女子,還在東門坡看見過她在一間小屋出入。顯然她也是一個坤角,不會是正式的營長夫人。

隔了一段時間,駐扎安順的榮譽軍人第七臨時教養院的軍官們忽然要在安順大戲院唱一場戲。如今回憶,此前戲院發生過一次傷兵因看白戲與守門人發生沖突,抱著沖鋒槍掃射的事件;可能這場戲就是經人斡旋調解后,表示釋嫌和好的行動罷。那晚戲碼很多,前面由戲班演,如今全無印象了。后面唱主角的,是幾位“由內行變票友”(與票友下海相反)的軍官太太,姓名和身份都用大字寫明立在臺口,如“特煩蔡司令夫人曹麗君女士”等等。戲班墊演的劇目演過,壓軸戲是一個擁有兩位戲子太太的軍官,與其中一位合演《游龍戲鳳》,這出表演正德皇帝微服出游,在梅龍鎮小酒店中調戲店主小妹妹的戲,我從小非常反感。那位軍官的下流表演和臺下看客的放肆哄笑更是討厭極了。幾十年后,我還在談戲的文章里罵這次演出。大軸是那另一位戲子太太和曹麗君的《販馬記》。蔡夫人曹麗君飾李桂枝,還則罷了;那位太太扮的小生趙寵,實在出色得很。唱得固然宛轉圓潤,身段更是舉手投足無不美妙,引起彩聲如潮。現在回想起來,她大概本是越劇藝人。以越劇小生的身段演昆曲,自然更顯得瀟灑倜儻,而又帶一點柔媚了。散戲后走在涼爽的街上,聽見一條蒼老的嗓子用外省口音在嚷:“《販馬記》看得多了,沒一次有這樣好的做工!”

這一場榮軍與戲園子的沖突,結局是化干戈為玉帛,但當時的情景卻是十分嚴重的。多年以后,苗溪春老師向我說起,還有點談虎色變。安順大戲院的結構是倒的,觀眾進場,先經過后臺、前臺,才到池座,轉身坐下看戲。其時苗老師正在后臺扮妝,正好對著街口。忽然之間槍聲大作,子彈颼颼穿壁而進。他全然蒙了,反應不過來。幸虧老板劉寶庭是行伍出身,有臨戰經驗,一把拉著他逃向側屋,方脫此難。

榮軍院的戲迷似乎特別多。其中有一個下級小軍官甚至脫離軍籍,以票友下海,加入戲班。那晚的大軸戲《武家坡》我也看了的。他唱薛平貴,當家青衣新艷霞唱王寶釧。露了這回臉,次日起就屬底包,只能扮老家院什么的了。上行下效,所以榮軍們天天要看白戲,耍橫撒潑,場外幾乎天天鬧事。當局為此在末排設了“彈壓席”也不怎么頂用,終于鬧到提槍橫掃的場面。

抗戰勝利的爆竹一響過,歸心似箭的流亡客們退潮般迅速消失。戲園子失去了最主要的需求者,也就立竿見影地蕭條下來。這時候還不離去的藝人,也真是無路可走了。劉漢培算得上湘桂滇黔的名老生,也已落到骨瘦如柴,有氣無聲的景況,眼看隨時可能倒斃溝壑,那些戲份最低者,可想而知。但這個生存能力頑強到不可思議的群體,多數人終于熬過了鬼門關,迎來了不虞饑寒的新生活。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苯裉煺f到的這些優伶,算算該是老死殆盡了。如果其中還有一二耄耋健在者,他會忽然間心血來潮,念及居然有一個當年的戲迷小孩,還沒忘記半百年前的城西舊事么?

民諺有云:“戲臺小人生,人生大戲臺”,一點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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