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馬幫過街
- 戴明賢集(第一卷):石城安順
- 戴明賢
- 3072字
- 2017-05-04 10:29:05
云南。江南。小時候,這兩個地名令我無限神往。云南帶給我黑大頭菜、山柳紅、韭菜花、昭通梨和火腿,還有篾斗笠。江南帶給我那么多凄婉悵惘、低回不盡的思鄉歌曲。云南只在櫥柜里,江南只在吟唱中,但我這個生活在白日夢里的小孩,用想象恣意描繪它們的模樣,想象自己在其中徜徉。久而久之,素昧平生的云南和江南變得非常親切,甚至,用時尚名詞來說,成了精神家園。
給我帶來江南的,是寧肯流亡三千里不做亡國奴的下江人。給我帶來云南的,是馬幫。
我外祖母是大山帥家的姑娘。她有兩位侄子,兄弟倆遷居城里,經營云南斗笠。這炮臺街帥家,是我母親走動最密切的娘家親戚,也是我最樂意跟著去玩的人家。他們家人丁興旺,男孩尤其多,屋子里永遠熙熙攘攘,媳婦們永遠在大廚房里忙碌,全家最尊榮的老太太和當家長媳永遠靜坐在上房里,恰像賈母和王夫人。處處顯出有一種“老規矩”籠罩于上。我家就沒這種氛圍,更沒有那些巧手嫂嫂們過年必做的“印拓粑”、“粑粑果”和“泡果”。印拓粑用木模壓成幾種花樣,點上胭脂紅的梅花印。粑粑果類似后來流行的蝦片。泡果是特制的粑粑果,厚如牛皮,硬如木片,放溫油里一炸,看著看著就脹成香腸一樣的圓胖子,團頭團腦笨得可愛。據說做泡果的糯米要浸在水里半月以上,然后舂研、過羅篩,手續很繁復。他們家的人也特別吸引我。云帆大舅不吃雞,只吃雞蛋,讓以雞肉為第一美味的我十分納悶。那位白皙小巧、清秀利落的大嫂,居然肚子里有一條活螞蟥,一會兒到了這里,一會兒到了那里,她都知道。這是她在廚房做飯口渴了,順手操起大水瓢,咕咚咕咚喝一氣,把那條螞蟥喝了進去。那大石缸四壁長了青苔,老水瓢通體黝黑,廚房里光線半明半暗,那小小的異物,實在是很容易混過關口的。每次我去,總要慫恿母親詢問這條螞蟥的近況。大嫂總是笑盈盈地搖晃著金耳環,用濃重的鄉音說,還在那里的。直至我離開家鄉,她和它還是相安無事地廝守著。這像是一則《聊齋志異》的佚文,但她的小叔子學劍表弟是可作人證的。后來聽說螞蟥是沒有了(是手術取出還是死于腹中,不詳),但大嫂后來也沒有了。
在我心目中,云南與炮臺街帥家是合二為一的。關于云南的種種知識,都從這兒聽來。云帆大舅還特制了一頂小斗笠送給我。體制比成人斗笠要小些,竹篾特別細,里面的一圈黑白圖紋中,編了一個我的乳名。每年清明上墳,我就戴上它,足蹬麻草鞋,掮著大風箏,到春風料峭的山野里去。一次,云帆大舅說,云南有一種特殊的小馬,叫“貓貍子”,比一只攆山狗大不了多少,又馴善,又耐勞,還走得快。我立即提出,請他下次帶一匹來給我。云帆大舅笑著答應了。當然后來并沒有實行。若干年后忽然省悟:所謂“貓貍子”,不就是“毛驢子”么!從小到老,一切具體而微的東西,比如具峰巒壑穴的奇石、有縱橫參天之勢的樹樁、形神儼然的面塑人物,以及課文里描寫的刻著東坡與客夜游赤壁故事的胡桃核等等,無不令我心喜。有一次我母親的寡嫂搬家,有幾個白木雕的小神像非常可愛。我開口討要一個,舅母說,那是菩薩,要供的。我說,那就等供完了再給我。此事在家中傳為笑柄。菩薩是要世世代代供下去,永遠供不完的。
云南既經成為心儀之地,云南馬幫過街,當然是要駐足觀賞的節目了。馬幫規模不一。小孩一看見馬幫過街,就要數馬有幾匹。通常三五匹即為一幫。如果哪一次數到十匹上下了,就精神一振:碰上大馬幫了!馬們總是顯得疲乏冷漠,負著很大的馱子,低眉順眼地走。蹄鐵踏在石街上的聲音很遲鈍。連馬幫最誘人的標志,那馬頸上的鈴鐺,也變得吝嗇,只在馬們甩動骯臟的鬃毛驅趕蒼蠅時,才懶洋洋地喑啞地響兩聲。我目送這些從西門來往東門去的馬隊,眼看它們在暮色中踽踽而逝,心里就會涌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憧憬和悵惘。
忽一日,一支浩浩蕩蕩的大馬幫由西而東,穿城過街,給小城帶來一個未經預告的節日。偶然碰上的路人和聞聲而來的市民,夾道觀看。這支馬幫共多少匹馬,我數了,數不過來,眼數花了。反正帶頭馬已過了小十字,鐘鼓樓門洞里還在一匹接一匹地出來亮相。想想總有七八十罷。頭馬項扎紅綢雙飄帶,絨繡球垂下兩耳,鞍上斜插一大面三角鋸齒旗,鈴鐺項圈中央吊著一只特大的銅鈴,在一片脆而碎的叮當聲中,威嚴地低五度咚嗡咚嗡。后面的馬們頸邊都垂著紅帶,項下都掛著鈴鐸,隔三岔五也插三角旗,但顏色舊,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在一片雜亂而又和諧的鈴鐸交響中,馬哥頭們矜持地走在馬隊與看客之間。一色的打扮。上身是幾層各色“短打”,除了貼肉一件白的,扣上密密麻麻十來對布絆扣,其余青的黑的黃的,層層散開。好幾個還披著灰白色的趕氈大氅,無比剽悍,令我仰慕不已。頭上是黑布大包頭。腰系大帶。下身黑長褲,兩只褲腳寬大如裙子。我聽炮臺街長輩說,這種褲子,一是透風涼爽,二是便于在山路上邊趕路邊撒尿。看客們贊嘆地看著。馬哥頭們儼然地走著。一條街只有一片嗡嗡的馬鈴聲和噠噠的馬蹄聲。
忽然大十字那邊的觀眾喧嘩起來。我周圍的大人們伸頸觀察之后,說是看見猴子了,馬隊到尾巴了。說是這只猴子是馬幫的大管家。宿營時,就靠它看管馬匹不要走失,以及報警。次日早晨,馬哥頭們吃過飯,整隊出發,猴子把鐵鍋里的鍋巴摳吃完了,把鍋往頭上一扣,追上大隊,跳上最后一匹馬的背上,執行“斷后”的任務。說話間,觀眾們哄笑起來。卻是那猴子見眾人圍觀,發了人來瘋,把馬背當成一條路,縱前縱后,胡亂敲打它認為走得不好的馬,吱吱吆喝,觀眾越喝彩,它越來勁。
好景不長。雖然馬幫很大,又走著閱兵式的緩慢步伐,終于消失在東門坡外??纯蛡冇指鬟€其所,各行其是去了。只剩下我還在癡想著它們如何威武雄壯地走向了天涯海角。
與云南相關聯的事遠不僅此。舉其大者,先是修建滇緬公路這項二戰中的重要工程,傳來許多修路中遇見巨蟒的傳聞。其中最富想象力的,一是說修路人偶見遠處一座小山,凡飛經山頂的鳥雀,都成群地墜落山頭,無一幸免。好事者走近去觀察,才知是一條大蟒盤旋如丘,仰頭向天,一有鳥雀飛越,就張口吸氣,那氣流把鳥雀直拉下來,落入其口云云。又說修路民工覓得一個山洞夜宿,次日不見一人出來。派去催促的一撥撥人也有去無還。后來逃回一人,才知洞內有一條巨蟒,踞地張口,上下顎頂著洞壁,進去的人徑直走進它長腹之中云云。又說入緬軍車在新筑成的公路上夜行,昏暗的車燈照見路邊一根大電線桿,行進幾公里還不見電線桿到頭,下車一看,原來是一條大蟒云云。這些故事里的大蟒蛇,最后結局都是被重機槍或小鋼炮處死。這令我感到十分惋惜,覺得應該捉住關起來供參觀。隨即是兼任安順警備區司令的戴安瀾將軍率青年軍入緬。此前大十字武廟門外,街檐下擺著長桌,招募青年軍戰士。大姊明端當時是安順女中的初中學生,報了名回家才告訴父母。后來當然沒去成。但當時血戰方殷,青年軍是凌晨銜枚開拔的,市民事后方知。不久,從西門到東門的更盛大場面又出現了一次,卻是戴安瀾師長在緬甸壯烈殉國,遺體經過安順赴省了。這場路祭,氛圍非常悲壯肅穆。集隊的學生、公務員和自發的市民,從西門到東關夾道肅立,路兩側擺了許多祭桌奠帷,香煙繚繞。戴師長靈柩緩緩過處,兩邊響起痛哭啜泣之聲。當時戰局十分險惡,難民們背井離鄉的凄苦,市民們憂心如焚的恐惶,以及平日對布衣蔬食、平易質樸的戴師長的好感,借這個場合盡付一慟。
有了這種種因緣,云南乃成了我童年幻想的源頭之一。后來看影片《山間鈴響馬幫來》,竟有故人重逢的親切感。再后來,一有了出門旅行的機會,我的首選就是云南(以次是江南),親身印證了云帆大舅的描述和徐遲對云南所下的六字考語:“美麗、富饒、神奇”。見識了由一匹大梁子、一片大林子、一座大海子、一個大壩子所構成的一處又一處誘人的土地,比我兒時的幻想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