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聊聊什剎海體校吧。

說句心里話，在北京本地人的語境里，如果提起了什剎海這三個字，首先會讓人聯想到的就是體校。造成了這種情況的原因可能是北京人在說起這一帶地名的時候，總是習慣更多地去使用后海、前海或西海這樣較小范圍的表述，而很少會去講出什剎海這么一個涵蓋了整條水域、泛指著這一大片地區的統稱吧，這是為了保證其言之地點的具體性，也會更加易于去準確地區分所指。那既然如此，什剎海這個統稱又是會在什么時候被用到呢？很湊巧，當年這片地區里的一所體育學校用它來命名了自己，而這所學校在日后又是變得非常的具有了知名度，所以，結果就是很多不熟悉老北京城地理的人們都是率先知曉了有此一家名喚什剎海的學校，而后才慢慢地了解到了這個校名的本來出處與含義。

而至于什剎海體校之所以會那么著名的原因，其實也非常簡單，因為它完全就是一座制造和磨礪著北京市青年體育人才的超級夢工廠。

始建于1958年的北京市什剎海體育運動學校伴隨著新中國體育事業的蓬勃發展，多年以來為首都和國家輸送了大批極為優秀的體育人才。其中，獲得過全國冠軍、世界冠軍乃至是奧運金牌的知名運動員數不勝數，在體操、乒羽、排球、國象等優勢項目上可謂是人才輩出，名將如云。不過，若是問起哪類運動才算是這里最為突出、最為強勢的特色，答案卻也只有一個，那就是武術以及各種類別的搏擊對戰型項目。

就競技武術這個項目而言，什剎海體校完全可以稱為是中國武壇的名門圣地。其校內的武術班，實際上就是北京市武術隊，在巔峰時期時，但凡門下弟子一出，各級別比賽便無一不是所向披靡，摘金奪冠、蟬聯包攬，猶是探囊取物一般。而雨心的偶像李連杰，當年也是師出于此，聽隊里的后輩們傳說，他就是在七十年代中后期橫掃華夏、孤心求敗、絕頂寂寞了之后，才淡出武術界而進軍影視圈的。

而與競技武術同屬于北京市武術協會（北京市體育局武術運動管理中心）管理的散打項目也一直都是什剎海體校招牌式的拳頭隊伍之一。事實上，（在現實中）北京市歷史上的第一支（男子）業余散打隊就是由什剎海體校的一位摔跤教練員于早年奔走成立的。而時至了今日，什剎海體校散打（自由搏擊）班即北京市散打（自由搏擊）隊，無論是男子還是女子，都早已是成為了一支名震國內外的強悍勁旅。

并且，什剎海體校在拳擊、柔道、跆拳道以及摔跤等其他搏擊對戰類運動項目的成績與建樹上也同樣都是聲名顯赫，實力超群，諸將功成，傳奇競出。

說到這兒，不妨再來透露一點有趣的小花絮。還記得當年，老北京四九城里成幫結伙的小青年兒們如果想要在同伴面前吹噓一番自己有那么兩下子，或者是急需要去威嚇一下球場上正在劍拔弩張著的群架對手之時，通常最為慣用，而且也是最拽最酷的一句牛皮就是：“告兒你，哥們兒可跟什剎海練過！”

夢工廠，它源源不斷產出著的是北京人民自己的子弟兵，以及他們堅韌而又遠大的冠軍夢想。什剎海，這三個字不僅僅是一座講述著永不落幕的傳奇故事的宏偉殿堂，更是那些所有熱愛著這個城市的人們心目中最為崇高的體育圖騰和深深眷戀的文化符號。

實際上，什剎海體校的具體位置就在前海以西、地安門西大街的路北，而當年學校的西門也正是開在了雨心前往柳蔭街小學的必經之路前海西街上。

每每向里面望去，最先看到的是幾棵柿子樹。

在張雨心的印象里，小學時代中秦勇用以去勉勵隊員們的那些話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名詞好像就是什剎海了。按照他的說法，進入什剎海體校應該就是現在這些在跟隨著他練習散打的孩子們在其可掌控范圍之內的終極目標了。這就好比是一位造船的工匠，他付諸心血、含辛茹苦地打造出了一艘小船，在他可掌控范圍之內的終極目標自然就是能讓這艘小船去駛入浩瀚的大海，雖然它日后到底能夠行得多快、駛得多遠與造船匠本人已是沒有太大的關聯，但是通過自身的努力得以讓小船們獲得了去挑戰汪洋、搏擊風浪的機會和資格，祝福與欣慰之中的造船匠就也已然是足夠地心滿意遂了。

于是，1997年的初夏，即將就要小學畢業的張雨心和隋清，懷揣著幾張少兒比賽的獲獎證書和秦勇鄭重地簽下了名字的入學試訓推薦信，第一次邁進了那扇她們曾是無數次的途經，但卻又從來也都未得有幸能步入過的神圣大門。

哦，隋清，呵呵……

我們幾乎都要忘掉她的存在了，如果不是在雨心的某些片段中偶爾提及的話，不過，坦白講，這個女孩這幾年來也真是確實很不容易讓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從張雨心的角度去看，她可能早已經忘記了隋清是她在柳蔭街小學所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從十一歲那年開始，雨心最要好的小閨蜜就一直是董薇，因為那個女孩也是少有的自己坐公交車上下學，并且和雨心還有點順路。而隋清呢，雖然關系也挺好，但終歸不是一所學校的同學，每天只在散打班里接觸交流的時間非常有限，而且最關鍵的是，隋清這個小姑娘和與之同齡的其他孩子們相比起來，很另類。

有時候雨心真的不明白隋清的腦子里到底都在想著些什么。

要去知曉一個人的腦子里都在想著些什么其實倒也不難，你可以去細致地觀察一下他會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什么東西上面，或者說是會對什么樣子的事物與狀況更為在意，并因此而會去動用感情，等等。

可是隋清呢？她從來也不會去參與小伙伴們為一件共同關注的事項而聚在一起的嘰喳談鬧，因為她似乎永遠都懷揣著一個深入精辟且又不屑去與人爭論的獨到觀點，亦或者，就是她覺得這個膚淺的話題根本就沒有可去探討的必要。她也從來都不會上心在日常訓練中的任何成績進退與勝負得失，當然，你可以說她是缺乏對于這項運動所應有的激情，但現實的情況卻更像是她胸有成竹、勝敗不驚，并自信著一切都盡在掌握。

不可否認，隋清曾經并且現在也依然還是個很愛表現精明與好耍小聰明的人，可如果你真正仔細地去與其相處一下就又會發現，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分寸感拿捏得已經是越來越好了。該表現的時候，她不會錯失良機，而不該表現的時候，她也從不會去嘩眾取寵或弄巧成拙。需要點小聰明的時候，她總能讓自己收獲到某些應得的小便宜，而不該去過多計較的時候，她卻又深諳得那些得理饒人、吃虧是福的質樸人生道理。

很奇怪的一個孩子啊，她還明明就只是個小學生，而這些如此獨到的特質又是僅僅去使用“早熟”這兩個字就能夠完全解釋得了的嗎？還是……不會吧，秦老師，您的運氣也太好了，一個班里就收進了兩位絕世奇才啊！

開個玩笑。

而也正是源于這樣的性格特點，隋清始終和散打班里所有隊友們的關系都是不好也不壞，因為在他們之間缺乏共同的語言。

那么，換作教練的角度去看呢？說來慚愧，在這一批孩子們進入到六年級并開始了綜合成績統計的數據分析工作之前，秦勇甚至還有很多次的就連這個為數不多的未在本校就讀的小隊員的名字都給叫錯了。

現實中的情形是，在開始訓練的初期，隋清絕對算得上是在秦老師眼中的那幾個最愛偷懶的不招人喜歡的小孩之一了。資質很一般，又完全沒有將勤補拙的心氣，這樣的路人甲乙丙很快就會被時間自然淘汰掉的，秦勇一開始根本就沒把隋清放在心上。

于是，就在秦勇如魔鬼般地嚴格督導著像張雨心這樣所謂的有潛質隊員把體能練得死去活來的時候，隋清往往都是躲在了一旁悠閑地看戲，因為她知道在下次測試時自己的表現能夠將將達到及格線的概率還是很大的。也同樣，就在所有的隊友們都不服不忿、前赴后繼地勇猛沖向張雨心并隨之被她打得七倒八歪的時候，隋清則要么是編造出個牽強的理由以徹底避戰，要么就是勉強地湊過去，但三招之內馬上便假裝挨到了重擊，并進而大叫一聲，主動撲街認負。隋清心里想得很明白，人家張雨心是天才，我打不過她很正常，而既然怎么著都是打不過，干嗎還非要上去無謂地自找挨揍，我還是多留著點有限的體力精力給那個一樣要勞心費勁的周末器樂班用去吧。

這樣的隊員可真是能把教練給氣死。

不過，時間這個東西卻又總是會給人們帶來很多的出乎意料。

一個學期又一個學期過去了，柳蔭街小學散打班里的很多孩子都因為無法承受艱苦的訓練而主動放棄或被淘汰勸退了，但就是這個幾乎已經被完全忽略掉了的最不起眼也是最不上進的隊員隋清，卻居然一直到了六年級都還依然笑呵呵地站在這里，在繼續穩定安享著她的這非典型性的悠閑散打生活。

這又是為什么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也就正是存在感并不顯著的隋清最終卻獲得了一整班的隊友里面那唯二的兩個進軍什剎海機會的其中一個的關鍵所在了。在小學的最后一年，為了科學地判斷還有誰是更有希望升入專業體校的苗子，秦勇給所有的隊員們做起了綜合成績統計的數據分析，而他也便是由此才驚異地發現了這個關鍵的答案。

在張雨心天才光環的耀眼炫目之下掩蓋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實，在柳蔭街小學散打班里，每名隊員在身體能力和技術指標兩方面全面考核所有項目成績后所進行的綜合排序，以及全體隊員間相互對抗勝負關系的總積分，排名在了第二位的都是隋清。

這真的有值得那么大驚小怪嗎？從整體上看，隋清的體能和技術雖是沒有哪一環特別的突出，但卻也不存在任何過于明顯的弱點，她幾乎所有的數據都是中等偏上一點，而這就會讓其最后的綜合平均分數變得很高。同時，在相互對練的戰績中，除了張雨心一騎絕塵、天下無敵以外，全班中也只有隋清一人非常平穩地贏下了所有應該贏下的比賽，并且在輸掉的少數幾局當中，她極富針對性和耐心的高質量防守也都把落后的點數盡量壓縮到了最少。其實這些秦勇早就應該注意到的，只不過，可能是他這兩年以來的目光都一直只是過于專一地停留在了張雨心一個人的身上了吧。

而且，那次北京市的小學生散打比賽，隋清也是進入了前四名。

所以，既然事實如此，秦勇當然也就會很自然地轉變了對于隋清的看法，并且隨即便做出了一名盡職的啟蒙教練所應該去做出的正確選擇。

其實在這中間還有著一個小插曲。

就在六年級的下半學期，當秦勇已經決定了要把手中僅有的兩個試訓什剎海體校的推薦名額用在張雨心和隋清的身上了之后，他給兩名女孩的家長各都寫去了一封熱情洋溢而又言辭懇切的通知信。當然，這也是在他自認為已經從這兩個孩子的反饋之中得到了她們各自的家長對于這一推薦決定都給予了贊同與感謝的口頭回應了以后。

張家的回信很正常，再次感激教練的悉心栽培，并明確表示尊重和支持孩子自己所選擇的人生道路。但隋清家的回信卻有點奇怪，很是值得玩味。

葉蓉蓉在信中這樣寫道：“……雖然您所做出的決定是隋清因她卓越的才華和刻苦的努力而理應所得到的肯定，但我們也會充分地考慮到這一選項與家庭既定培養計劃之間的整體契合性……保證和延續具有足夠競爭力的文化課程體系始終都是我們最為關心和必須恪守的原則……目前隋清在器樂演奏領域中也同樣取得了足以支持其進一步向專業層面發展的優異成績……經過艱難而理性的家族會議討論，我們決定視隋清稍后在什剎海體校試訓的具體結果，再來定奪其中學階段是否以專業體育之側重去作為發展主軸的這個問題……”

秦勇看完信后，一時有點昏沉，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秦勇的文化水平并不很高，他也很不適應要從這種滴水不漏的咬文嚼字當中去揣摩和猜測對方的真實想法。反正隋清家里也沒有“臨時改變主意”明確表態反對，那就按照原計劃不變吧，即使這封回信讓他感到非常的別扭，猶如魚骨鯁喉一般。

好啦，關于這個小插曲背后所隱藏的情由以后有機會再說吧，總之，我們為隋清抓緊補上的這一段，到此也就可以結束了。

回到剛才說起的那一天，雨心和隋清第一次邁進了什剎海體校的大門，去參加了那場對于她們的運動生涯乃至整個人生而言都是極其重要的選拔試訓……

什剎海散打隊所使用的訓練館看起來寬闊而空曠，因為沒有開燈，午后的日光從墻壁高處和天花板上的閣窗中穿透進來后，與館內整體的灰沉色調之間形成了分明的對比，顯得直直棱棱的。而在光線照射不到的地方還有著很多昏暗的死角，身在亮處的人若是一眼望過去不會看到任何的景物，就好像那里本來也是什么都沒有一樣。這一切都使得初次來到了這里的人們會感到一種很厚重的壓迫力，就仿佛是置身在了玄機重重的黑白迷宮之中，被凝密而又嚴厲的氣息所層層包圍著。

偌大的空間里，十幾名女孩孤零零地在場地中央站成了一排，而這顯然也會更為加重了她們的緊張感。對面，一位高大的男人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正低頭翻看著應試者們帶來的簡歷和相關資料。在他的身旁還站著兩個女孩，一個是十八九歲的樣子，而另一個應該也就比雨心她們大了一兩歲，看得出來，她們都是散打隊里的正式隊員。

從集合列隊到現在，這種沉默的狀態已經維持了十幾分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