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心在用視覺閱讀著眼前的這三個人。中間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應該就是教練了，他的身材好魁梧，而且看似充滿了力量與攻擊性，秦老師和他比起來要差了不少啊。左邊的年輕女孩沒有什么特別的，而右邊的那個大女孩……看上去很有些不一樣。

已經是個成年人了的她，長發盤起，一襲白衣，從來到這里開始就一直在溫暖地環視著每一名誠惶誠恐的小姑娘們，并且對她們也全部都投予了熱心鼓勵的友好微笑。而這種安全且和善的目光讓雨心生出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感覺，就好像是，居高臨下的威嚴與呵護心靈的柔軟結合在了一起的樣子。

“你們好！”中間的男人突然毫無征兆地站了起來，他聲若洪鐘，幾乎激起了體育館內的嗡嗡回音，雨心被他的這一句問好驚出了一個哆嗦。“我是什剎海體校女子散打隊的主教練，我叫成金龍，隊員們要稱呼我為成指導。”

指導，這就是專業隊里面的叫法嗎，雨心感到很新鮮，即使這根本就是最為基礎不過的日常規范。在小學里，他們一直都是稱呼秦勇為老師。

“她叫郭雯雯，是去年進隊的新隊員，一會兒會配合你們進行測試對練。”成金龍介紹了他身邊的年輕女孩，并隨后把手中的資料簿遞給了那個大女孩。“這是陳微，是隊里的老隊員，她今天負責主持你們的試訓。”說完，就又坐回了自己的椅子。

“大家好啊！”陳微把手五指張開在臉旁，很可愛地和小選手們打了個親熱的招呼。

在場館的正中鋪了一大塊半軟的運動地氈，測試就在這上面當即展開了。首先是郭雯雯的出場，而被陳微叫到了名字的人就要上去與她對練。

這可真是直奔主題，雨心本來還以為會先有點基礎體能或是單項技術的測驗什么的，沒想到一上來就是直接對戰。她趕忙從包里掏出了拳套，并把那副棉絮內套也塞了進去，她的手太瘦了，即便是已經長大了幾歲也還是離不開這樣東西。

第一個被叫到名字的女孩上場了，而其他應試者們圍成半圈，席地坐下觀看……

好快！好勁！

在大家眼前現出了身手的郭雯雯也不過就是只比這些后來者們多接受了一年的系統專業訓練，但就是這樣的一年，已經讓她變得和這些小學生們完全的不一樣了。

她的拳頭迅捷兇猛、落點準確、力道十足，每一記出手的姿態都是非常的協調合理，拳腿組合擊發時的動作順暢連貫、舒展自然，看得出來都是經過了非常專注的反復練習。她的步伐穩健，防守到位，同時尋找戰機與捕捉對方破綻的能力也都明顯是比面前的對手要高出了很多，往往小隊員們才只是剛剛露出了一個根本還意識不到的微小空當，就已經是被她迅即占據了主動，拿下了點數。那絕對不會是僅僅因為比對方有著一歲年齡的體格優勢，這所體現出來的顯然就是在整體訓練水平和實戰經驗上面的懸殊差距。

成金龍坐在那里，端臂不語，沉心靜觀，場上只要是強弱一現，他便微一抬手，而陳微就也立刻會去施令叫停，點名換人。

一會兒工夫，三四個女孩已經各走了一局下來，無一能夠討到半點的便宜，看似郭雯雯還是由于只為試合而未盡全力，否則，便定是會有重招擊倒的出現。

雨心的心中暗暗生緊，她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隋清，見隋清也是一直在特別專心地盯著場上，那雙小小的眼睛瞇成了一道縫……

又一名女孩退下來了。

陳微隨之翻到了資料的下一頁：“好，下一位，板廠兒小學，張歡迎。”

“到！”憨憨的聲音，一副異常高大而健碩的身影站了起來。

這是一個會給人留下非常深刻卻又略帶點怪異印象的女孩。首先，她實在是很高，在報送給成金龍的試訓資料上，張雨心只是這批十二歲女隊員中的第二高度，一米六五，而作為第一高度的張歡迎要比雨心又足足高出了十公分，達到了驚人的一米七五。而且，和看似弱不禁風的雨心相比，張歡迎壯得就像是一堵墻。

說她怪，是因為她的形象看起來有些……呆頭呆腦的。

張歡迎有點駝背，走起路來四肢僵硬，而頭也總是會習慣性地低下去看著地面。她的頭發很凌亂，好像已經有多半年沒有修剪過了一樣，一身洗得褪了色的老款運動服已經很不合身，短小的上衣會讓她在偶爾挺直了腰桿的時候把肚子給露出來。她的嘴巴永遠是微微地張開著，眼睛雖然很大，但射出來的光卻總是直的，不會拐彎。而最要命的是，這名永遠都比別人要慢半拍的女孩對于任何稍為復雜的信息所一定會展現出來的一種最為常見的應對辦法就是，愣愣地沉默，表達出自己的不解，然后，再愣愣地沉默。

而現在，該她登場了。

張歡迎脫下了腳上的舊球鞋，整齊地擺在了地氈的邊緣處，然后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先是朝著成金龍和陳微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大躬，之后轉回身又給郭雯雯也同樣地鞠了一個。

郭雯雯早就瞄上了這個扎眼的對手，現在看著張歡迎慢慢吞吞、古古怪怪地進到場中，她不耐煩的嘲藐之情已然是毫無掩飾地掛在了臉上。連續的壓倒性勝勢已經讓這場測試的標桿運動員徹底地看輕了這群小選手，她才不會被張歡迎的特異身形所嚇倒，干掉這個傻大個兒，就是要讓這幫小孩兒們都好好地見識見識早一年進隊前輩的厲害！

“開始！”陳微一聲令下。

只見郭雯雯一個箭步侵上，右路鞭腿已出，直取向了張歡迎的左膝關節外側。她的戰術非常明確，搶先攻擊下盤，這是一般的進攻型運動員在對付身高高于自己的對手時的基本常用套路，只要對方一旦屈膝失穩，其上路的拳擊即可覓得機會。而且攻者也清楚地知道，越是身材高大的選手，雙腿也就越有可能是易于被擊破的弱點。

張歡迎對這一擊沒有做出任何的防守動作，一聲悶響，鞭腿正中在了她的左膝要害。

“啊！”現場響起了一聲女孩下意識的驚叫。

發出叫聲的是郭雯雯，她只覺得自己踢到了硬鐵一般，右腳背上立感麻木，待到收回腿來，竟是有些站立不定。這下，失去了平衡的反而成了她。

張歡迎還是面無表情，看來其早已料到了這下碰擊的結果，但她也并未乘勢回擊，而是主動地把背駝得更低，并將雙臂交叉端于胸前，做出了防御的姿態。

郭雯雯略一鎮定，馬上施出了一個標準的潛身防守晃動，這看似是在進攻受阻之后的被動調整，但實則上是想吸引對方追擊近身并為下一波出拳攻擊蓄勢的承接動作。

張歡迎不為所動，寸步不移。

肋側擊打！郭雯雯的左手探高，擋住了對方反擊時可能的下勾拳線路，同時右手連續三記擺拳，拳拳到肉，“噗噗”作響。她希望通過對軀干的佯攻去搗亂張歡迎的防線，以尋找到進而去向其頭面部出拳的理想空位。

這三拳，如捶石柱，張歡迎巍然未動，郭雯雯費力無功。

暫時退卻。郭雯雯后撤幾步，讓開了距離，她需要去思考一下對策了，因為她現在正迎戰著的是一名體格條件和自己根本就不在一個量級上的敵人。

敵攻我不動，敵退我緊逼，好成熟的戰斗節奏。張歡迎開始緩緩向前了，速度雖慢，步步為營，而她的防守態勢也依舊穩固，團臂緊縛險要，疏失不露半分。

郭雯雯見對方進身，倒也樂意。她看張歡迎的動作遲鈍，就如是齒輪銹澀的老式蒸汽機車那般一挪三頓，自感若是與其在移動當中接觸，則將必有可乘良機。

算準了步點！張歡迎甫一邁腿，郭雯雯便驀地發力急動，迎面沖上。她就是要利用對手動作遲緩的弱點，在其可預見的行動節點上利用速度去殺對方一個立足未穩、措手不及。

不想，張歡迎竟也同樣是算準了時點，搶攻的一拳早已先出！她能夠了解并看破郭雯雯的思路，是因為她的交戰對象自開始運動生涯以來就一直都是那些比自己要快了不知有多少倍的小個兒選手。

張歡迎這一記右手的直拳，拳套已在空氣之中擦出了“嗖嗖”的風聲，足見其的勢大力沉。本來是自己想要打快的郭雯雯，未想到卻反被對手占去了先機。不過好在張歡迎出拳動作的速率并不快，在高速移動當中的郭雯雯雖然因身體的慣性而導致了無法閃避，但施展出格擋技術的時間勉強還夠。于是，她對著這正面襲來的一拳抬起了雙臂……

好重拳，夠力度！

這一下，脆脆地轟在了郭雯雯兩臂的結合處上，伴著張歡迎那“哈”的一聲大喝，就猶若是千斤的鋼鐵利斧劈開了細弱柴竹，生生地震透了已是完全到位了的保護屏障，將無理的蠻力直抵面門。看郭雯雯的這兩只防守小臂，猛然里就在那欲斷似碎的劇痛之中和夾在了它們中間的攻擊者拳頭一起，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臉上。

這一擊幾乎致命，但還只差一點，尚未致命。

步履趔趄，門戶大開！正面挨上了這一拳的郭雯雯意識雖還算清醒，但已是完全喪失了防護位置與重心的她，此刻，已為刀下魚肉。

張歡迎未作貽誤，欺上兩步，收胯縮腰，解決戰斗之強硬橫鞭腿兇悍掃出！

張歡迎的身材那么高，腿也夠長，如果想要去攻擊和她同年齡組的對手的頭部，根本不需要高踢，用橫掃就足矣了。而這一腿，她那像是牛腱般粗壯緊實的髖股肌肉拉出了一條暢快淋漓的發力弧線，爆出了十成的全部功力。

郭雯雯現在所想的，是保住性命……

就像是用棒球棍去奮力地掄擊一只泄了氣的籃球，這記橫鞭腿炸落在了郭雯雯以類似是舉手投降的形態在揚起抱頭的左臂肩窩處，并隨即將她的整個身體崩得斜飛了出去。而這一飛足有了五六米的距離，讓失敗者直接就遠遠地摔滾出了地氈之外。

體育館內，一派鴉雀無聲。

沒有人敢鼓掌，也沒有人會想到此時該去扶一下郭雯雯，所有來這里試訓的女孩們都在用驚恐而無措的目光顫顫地仰視著張歡迎。而張歡迎在耗費了七八秒的時間后也終于搞明白自己已經獲勝了，于是她掉轉回身，傻傻地向著成金龍和陳微又深鞠上了一躬。

另邊廂，郭雯雯痛苦地趴在了地板上，埋著頭，大喘著粗氣。這一腿的沖擊力實在是太大了，即使還隔有著大臂與護頭套，其于頭頸處所制造出來的撞擊震蕩也已是足夠叫這位不可一世的小師姐去體會好一陣子的眼花耳鳴和昏頭轉向了。

“嗯，不錯！”成金龍發聲了，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局面。他并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以示了對于勝者的肯定，這讓張歡迎很是受寵若驚，她笑了起來，嘴咧得很大。

要繼續安排后面的測試了，成金龍接著說道：“小雯兒累了吧，休息一下，之后再上場的人和張歡迎打。”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身威嚴的主教練相當地平靜，甚至是有點漫不經心和無所為然，他完全沒有去看上郭雯雯一眼，更是對那些剩余的應試者們所表現出來的恐懼與騷動視若無睹，全不理睬。

那邊郭雯雯已經坐起來了，她聽到了教練的指示，一邊揉著胳膊，一邊不服氣地小聲嘀咕道：“沒錯兒，我就是累了……”

而依然還站在場地中間的張歡迎，她的反應是：“呃？……（沉默半分鐘）哦……”

“好啦！就照成指導說的，大家接著測試。小雯兒沒事兒吧，先歇會兒啊。”陳微的笑容陽光依舊，像是在哄著郭雯雯，她顯然也不希望這個變故打亂了今天的試訓。“那么，下一位同學，我看看……柳蔭街小學散打班，隋清。”

媽呀，完蛋了！雨心心想，隋清這下可死定了！

“老師，我覺得，張歡迎同學才剛打完了一場，還是讓她先休息一會兒吧。”隋清舉起手，冒出來這么一句。

陳微一愣，她沒想到居然會有小選手提出了這樣的要求，試訓主持者看了看張歡迎，猶豫了一下，說道：“應該……不用吧，小雯兒剛才連打了那么多場呢。”

這一問一回后，張歡迎沒有說話，一邊坐著的郭雯雯卻又開始有意無意地自言自語了起來：“可不是嗎，我要不是因為連續打了那么多場……”

隋清則是繼續著她莫名其妙的主張：“呃……老師，是這樣的，我拳套上的系繩兒剛才一不小心給纏了個死扣兒，我想用點兒時間給解開重新綁一下兒，所以您看……要不，就讓下一位同學先上行嗎？”

排在下一位的就是張雨心，隋清，你可真夠朋友！

陳微有點疑惑了，心想這個小孩怎么這么奇怪啊，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轉回頭去，用眼神試探著請示了一下成金龍，但此時的成指導就只是在冷淡無語地輕瞟著隋清而已，如石塑般固態且顯而對以上對話全然置若罔聞的臉上并沒有給出任何答案。

要是依著陳微自己的把握，她當然也并不想被這么一個小隊員牽著鼻子走，于是，其便略帶嚴正地向多事者明確回復道：“隋清同學，按照既定順序輪到了誰上就該誰上，這樣對其他的同學們也才夠公平，你說呢？我們必須都要學會去遵守秩序與規則，在運動隊里面尤為如此。所以，現在請你上場！”

這下沒招兒了，硬著頭皮上吧。無奈的隋清也只好是掛著一副愁眉苦臉，極不情愿地向場地中心走了過去，一路上她左顧右盼、磨磨蹭蹭，動作比之前的張歡迎還要緩慢。

等兩人都站定了位置，張歡迎又是一個標志性的九十度大鞠躬，而隋清也忙不迭地滿臉堆笑，像是討好一般地還予了一躬。

“切，求人家手下留情嗎，真丟人。”郭雯雯的這張嘴還真是有點……

“開始！”

……“開始！”

……“開始！”陳微催促式地連喊出了三聲開始，但是場上的兩個人卻依然還是和聽到了第一聲之后的情況一樣。

對戰雙方原地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