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莫雷爾問道,“我們現在掌權了,難道就沒有辦法加快這個程序嗎?我有幾個朋友還是有些影響的,我弄得到撤銷逮捕令的公文。”
“根本就沒有逮捕令。”
“那么在監獄花名冊上勾銷他的名字。”
“政治犯入獄是不入冊的。有時候,政府就是用這個辦法讓一個人失蹤而不留任何痕跡。入了花名冊就有據可查了。”
“在波旁王朝時代也許是這樣,但現在……”
“任何時代都一個樣,親愛的莫雷爾先生:政府一個接一個換,其實是大同小異的。路易十四治下的司法機構今天還在運轉,就只巴士底獄除外。皇上對監獄的管理比國王更嚴格!監獄里不入冊的囚犯可以說是不計其數。”
這番合情合理的解釋說服了莫雷爾,他甚至連半點懷疑都沒有了。
“那么,維爾福先生,”他說,“您是不是可以給我一些忠告,好讓可憐的唐戴斯早日歸來呢?”
“只有一個,先生:給司法大臣寫信請求幫助。”
“哦!先生,這樣的信大臣每天要收到兩百封,可他看不了四封。”
“沒錯。但是由我審批并直接報送的信,他是會看的。”維爾福說。
“您會親自把信送上去,先生?”
“一點不錯。唐戴斯在當時有罪,但現在他是無辜的。當時判他入獄是我的職責,現在讓他獲得自由也是我的職責。”
就這樣,維爾福避免了一次可能性雖說不大、但畢竟存在的調查的危險,這樣的調查是會讓他完蛋的。
“那我怎么對大臣說呢?”
“請坐這兒,莫雷爾先生,”維爾福說著把座位讓給船主,“我來口述。”
“這不太讓您費心了嗎?”
“沒事。我們得抓緊,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是啊,先生,您想想,那可憐的年輕人在那兒等待,在那兒受罪,說不定他都已經絕望了吶。”
維爾福想到這個犯人在寂寞和黑暗中咒罵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但是他已陷得太深,無法回頭了,唐戴斯必得在他野心的齒輪之間被碾得粉碎。
“請說吧,先生,”船主說,他已坐在維爾福的扶手椅里,手上拿著一支筆。
于是,維爾福口述了一封請求信。這封信意在請求釋放唐戴斯,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但信中過分渲染了唐戴斯效忠拿破侖的熱忱,唐戴斯儼然成了輔佐拿破侖東山再起的中堅人物。顯然,如果唐戴斯還在含冤蒙辱,大臣看了信一定會立即為他伸張正義。
信寫完以后,維爾福又把它高聲念了一遍。
“成了,”他說,“剩下的事我來辦吧。”
“信很快就會送出嗎,先生?”
“今天就送。”
“加上您的審批意見?”
“我會盡量寫得好些,先生,證明您在信中所說的情況完全屬實。”
維爾福坐下,在請求信的一角寫上審批意見。
“下一步,先生,我該干什么呢?”莫雷爾問。
“您就等著好了,”維爾福說,“一切由我來辦。”
這個保證使莫雷爾充滿了希望。他滿心喜悅地離開代理檢察官去告訴唐戴斯老爹,他很快就能見到兒子了。
可是維爾福并沒有把請求信送呈巴黎。他把它小心翼翼地保存了起來。這封信眼下雖可救出唐戴斯,但將來說不定會給唐戴斯帶來更大的麻煩——從歐洲的局勢及事態的發展可以看出,第二次王朝復辟并不是不可能的。
唐戴斯于是繼續當犯人,他被關在深深的囚牢里,根本聽不見路易十八滾下王位的巨大聲響,也聽不見帝國垮臺的更為可怖的聲響。
但維爾福卻以警覺的目光注視著,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在世人稱之為百日王朝的帝國復出的短暫時期,莫雷爾兩次為請求釋放唐戴斯而來,每次維爾福都信誓旦旦,以前景樂觀來安慰他;最終,滑鐵盧戰役發生了。莫雷爾再也不到維爾福府上登門了;船主為他年輕的朋友做了一切他出于人道而該做的事情;在第二次復辟時期再想進行新的嘗試是徒勞而且有害的了。
路易十八重新登上王位。對維爾福而言,馬賽給了他過多的記憶,而且都成了內疚之事,他請求得到在圖盧茲某一空缺的檢察官職位,獲得了允準。他到新任所后兩個星期,娶了蕾內·德·圣梅朗小姐為妻,此時其岳父在宮廷的地位更加顯耀了。
這就是唐戴斯在百日政變期間和滑鐵盧戰役之后仍然被關在囚牢,不說完全被人遺忘,卻至少為天主所遺忘的原因。
拿破侖一起事,唐格拉爾就明白他給唐戴斯的那一擊有多么厲害:他的告密可謂適逢其時。他這種人生來就是壞種,平日里又有點小聰明,他管這奇怪的巧合叫天意。
而當拿破侖真的成了事,重又在巴黎發號施令的時候,唐格拉爾卻嚇破了膽。他每時每刻都擔心唐戴斯會出現在眼前。唐戴斯知道一切,唐戴斯既可怕又強悍,他會來報仇的。于是,唐格拉爾向莫雷爾先生辭去船上的職務,并請船主把他推薦給一個西班牙商人。三月底,他在那個商人那里做了個小職員。這是拿破侖重返杜伊勒里宮后十到十二天之間的事情。他就此去了馬德里,人們再也聽不到他的消息了。
費爾南什么也不明白。唐戴斯不在,這就夠了。他現在怎么樣?費爾南根本不想知道。不過,唐戴斯不在的這段時間里,費爾南冥思苦想,既要為唐戴斯的不在編些理由哄住梅塞苔絲,又要考慮遷移到別處并把她強行帶走的計劃。也有時,這是他一生中最難受的時刻,他坐在法羅灣的頂端——從這兒可以同時看清馬賽和加泰羅尼亞村——像獵鷹般憂郁而凜然地望著大路,等著看見那個瀟灑倜儻的年輕人回轉家門。對費爾南來說,這個年輕人就是他的復仇使者。費爾南暗自下決心:他要先一槍擊碎唐戴斯的腦袋,然后自殺;他想,自己的死會給殺死情敵抹上幾分浪漫色彩。但是費爾南是在騙自己:他是不會自殺的,因為他還抱有希望。
就在這時候,命途多舛的帝國發布了最后一次征兵令,所有尚能拿起武器的人都響應皇帝響亮有力的號召沖到法國境外去[64]。費爾南離開家園和梅塞苔絲,和其他人一樣應征入伍。一個陰暗、可怕的想法折磨著他:他怕自己這一走,他的情敵就會回來娶他心愛的人。
如果費爾南真的想自殺,那他在離開梅塞苔絲時就該這么做了。
正如忠誠的表現在善良的人身上終會產生效果一樣,費爾南對梅塞苔絲的關心,對她的不幸所表示的同情,以及盡可能滿足她一切要求的殷勤,終于產生了效果。梅塞苔絲始終和費爾南保持著友誼,如今友誼又添上了感激之情。
“我的兄長,”她給費爾南背上新兵的背包,“您是我唯一的朋友,您一定要小心保護自己,別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您要是死了,我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在費爾南整裝待發之際,梅塞苔絲說的這番話使他又有了一線希望。倘若唐戴斯不再回來,梅塞苔絲說不定有一天還會是他的。
留下的梅塞苔絲孤單單的,陪伴她的只有這片從未顯得這么荒涼的土地,以及一望無際的大海。她整日兩眼淚汪汪的,猶如凄婉的故事中的癡情女子,不停地圍著本族人的小村落轉悠。她時而在南方的烈日下佇立,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似的不言不語,呆呆地望著馬賽;時而坐在堤岸上,傾聽大海的呻吟,這呻吟和她的痛苦一樣不絕如縷;她常常自問是不是就該讓身子向前傾去,投入深淵葬身谷底,這樣做是不是會比永無盡頭的等待,比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來得好受些。
梅塞苔絲沒有跳下去,并不是因為缺乏勇氣。宗教信念援救了她,使她沒有走上自盡的絕路。
卡德魯斯與費爾南一樣應征入了伍。但他比加泰羅尼亞人年長八歲,又已經結婚,所以他是第三批入伍,被派到了沿海地區。
唐戴斯老爹的生命是靠希望支撐著的。皇帝一倒臺,希望全都成了泡影。
離開兒子五個月之后,就在當初兒子被捕的那個時分老人在梅塞苔絲的懷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莫雷爾先生負擔了他的全部喪葬費,把老人在患病期間欠下的一小筆債也還清了。
這樣做光憑大慈大悲是不夠的,它還需要勇氣。那時南方戰事未平,幫助一個像唐戴斯這樣危險的波拿巴黨人的父親,即便老人已經氣息奄奄,也可以是一條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