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神經癥禪療的理論基礎(2)
- 與自己和解:用禪的智慧治療神經癥
- 包祖曉
- 4830字
- 2017-07-18 13:51:34
需要注意的是,禪學中的“無我”觀并非簡單的對“自我”的否棄,而是“假我非無”與“實我非有”的辯證統(tǒng)一。所謂“假我”,亦稱“俗我”“小我”,即分別你我他的自我。假,意謂假借、方便之說,假我即非形而上正常實有的實我,而是依眾生的認識習慣方便而說的“我”,也就是禪家所言世俗諦之“我”,亦即西方心理學通常所研究的“自我”。相對于假我的“真我”,是勝義諦之“我”,具有常、樂、我、凈等特性,可擔當起自在主宰功能的真正自我,大乘經中稱之為“大我”“真我”。《涅槃經》云:“一切諸法悉無有我,而此涅槃真實有我。”但要注意的是“真我”“大我”亦是假名,即暫借此名稱呼這種熄滅了自心所起的煩惱而征得的自我境界,故涅槃大我雖名為我,其實質仍是“無我”,即“有大我故,名大涅槃。涅槃無我,大自在故,名為大我”,這就是“實我非有”。
其實,禪家從未否定過“假我”的存在,只是為了破除人們的我執(zhí)以及由于我執(zhí)產生的諸種痛苦,才說“假我”并非“實有”。“假我非無”與“實我非有”是自我本質的一體兩面,佛家建立正確自我意識的基本路徑是從認識、改造、完善假我入手,然后再觀修無我而實現真我。正如陳兵所說:“先解決自我意識上的問題,達到相當成熟的層次后方宜觀修‘無我’。”就連美國心理學家也認為培養(yǎng)健全的自我與發(fā)展真我應并行,須先了解、釋放有缺陷的自我,明白自我防衛(wèi)和他人的希望如何遮掩我們的真我,讓心從恐懼、迷惑、憤怒中釋放,進一步發(fā)展人格、智慧、悲憫。陳兵先生提出:佛學高唱無我,也是從真諦的角度破除眾生執(zhí)假我為真的執(zhí)著出發(fā),并不否定世俗意義上的、個體人格意義上的自我(俗我、假我)。
總之,禪家的“無我”并不一定代表自我不存在,而是為了破除人們固執(zhí)地捉住這個實有的我不放而陷入的諸多煩惱。因此,我們要拒絕的是“自我執(zhí)著”,而不是“自我”。故《金剛經》說:“如來說有我者,即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為有我。”帝洛巴也提出:“并不是現象迷惑了你,迷惑你的是對現象的執(zhí)著。”
此外,我們還需避免對禪的一個錯誤理解,便是禪修的目標是要除掉“自我”。其實禪學真正教導我們的是:我們沒有什么需要除掉的。因為根本無所謂存在或不存在,有的只是我們認為“自我”存在的幻覺,我們相信并緊抓著這種幻覺,以為它是真的。
(三)無常
與苦、無我一樣,無常也是佛教教義三法印之一,是指世界萬有(一切事物和思維概念)都是生滅變化無常的。無常是宇宙人生一切現象的真理,宇宙世間一切事物沒有一樣是靜止的,既然是動的,就是“無常”。
根據禪學觀點,世界上唯一能夠確定的事是“一切都是不確定的”。換句話說,無常只是一個現實的情況,并無所謂好或不好。我們卻把它看作不好的事情。人死了,是無常;生病了,是無常;杯子破了,也是無常。其實我們所看到的都是非常粗顯的,例如一個人活了80年,我們也花了整整80年才知道他是無常的。我們心里都明白世間的一切皆在剎那間變化著,但是我們仍然執(zhí)于恒常不變的現象。我們對于所喜歡的東西,希望永遠擁有它,從它那里得到一種滿足、快樂。我們也希望自己不會變,因為變表示我們會老、會死,而我們卻希望自己不會老、不會死。
我們希望變或不變,是隨著年齡而改變的。小時候,我們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好不容易挨了一年又一年,到了某個年齡時,卻又希望自己不變,永遠活在最美好的時刻,永遠過著充滿活力、充滿希望的人生。其實我們心里都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于是想盡辦法要把青春留住:皮膚有皺紋了,我們去美容;有了幾根白頭發(fā),就好像天要塌下來了似的,忙著把白發(fā)染黑;偶爾心跳加快、胸悶,就擔心是否得了冠心病;不小心吃壞肚子,就擔心是否患上了腸癌……這或許就是“養(yǎng)生”在我們國家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
世間是無常的,我們卻無法接受這一個事實,想盡辦法要從身體上保持不變,將種種美膚膏、化妝品等化學藥品往臉上涂抹,把種種所謂的營養(yǎng)品往胃里塞,隔三岔五有事沒事地到醫(yī)院做個全身體檢……但如果看看鏡中的自己,我們就會發(fā)現,無論如何保養(yǎng),這個“我”其實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了。去年還不見蹤跡的皺紋,或許現在已經出現了,也許戴上了老花鏡,也許頭發(fā)已經變了顏色,甚至根本已經禿頭了。從分子層面來說,我們體內的細胞不斷在代謝,老化的細胞會死去,新的細胞會誕生。
如果我們向內看,就會發(fā)現,變化最快的是自己的“心”(念頭)。因此,如果有人對你說“我對你的心永遠不變”,請不要相信,因為當他講了之后,他的心已經在變化了。故《金剛經》提出:“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如果我們對生命個體有如此透徹的剖析,就會抱持“有的話很好,沒有也無所謂”的態(tài)度;就不會對自己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不會要求自己青春永駐,不會要求能夠永遠擁有一切美好的東西,當然也就不會怕生病和怕死亡了。正如日本鈴木俊隆禪師所說的:“當我們了解無常的真理,并在其中找到靜定時,就會發(fā)現自己在極樂世界中。”
總之,無常的概念并非預言世界末日或天啟,它也不是對人類罪惡的懲罰;它沒有本具的正面或負面,只不過是事物因緣和合的過程之一部分而已。明白了無常的道理,接受了無常的觀念,實踐無常于每一個時刻,生活將會截然不同。正如著名的一行禪師提出:“一朵花凋謝時,我們不會哭,我們已知道它是無常的。如果我們練習對無常的本性保持覺照,我們就可以少受些痛苦,多享受些生活。”當代西方禪學大師凈香·貝克也說:“無常只是完美的別稱。”
(四)平常心
所謂“平常心”,就是在日常生活之中能放下執(zhí)著,不思量、不計較,無心任運,自由自在的人生態(tài)度。馬祖提出:“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圣……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第一次提出了“平常心”的觀點,此后許多禪師都有論及。例如,長沙景岑解釋“平常心”時說:“要眠即眠,要坐即坐;熱即取涼,寒即向火。”無門慧開頌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黃檗希運禪師在《宛陵錄》中也云:“一切聲色盡是佛事,若學道者不即不離,不住不著,縱橫自在,那么,行住坐臥,語默動靜,皆為道場。”
有關“平常心”的案例,禪學典籍中有大量的記載,下面試舉數例。在《景德傳燈錄》卷六記載了大珠慧海禪師辯駁有源律師的事例。有源律師來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饑來吃飯,困來眠。”曰:“一切人總如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律師杜口。世俗之人“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而具有“平常心”之人在日常的行住坐臥之中,“饑來吃飯,困來眠”,不起分別心,內不著空,外不著相,保持自自然然的狀態(tài)。用時髦的話說就是,具有“平常心”之人時刻活在“正念”之中。
又如,有弟子問:“什么是求道者的用心處?”水陸禪師答:“一用心就錯。”弟子又問:“那不起一念時又如何?”水陸禪師答:“沒用的東西。”有心理困擾而尋求治療無異于求道,它的一個吊詭是,你越用心就離目標越遠。譬如失眠,躺在床上睡不著,你越費心提醒自己趕快入睡,越輾轉反側,數的羊越多,就反而越睡不著。而命令自己什么都不想(不起一念)也沒有用,因為“什么都不想”是努力在壓抑,那也是一種用心,越想“什么都不想”,就越會胡思亂想。
再如,有人問:“寂寞無依時該怎么辦?”南臺禪師說:“就讓他寂寞無依。”他曾作了一首有名的偈子曰:“南臺靜坐一爐香,終日凝然萬慮亡;不是息心除妄想,只因無事可思量。”為了擺脫寂寞無依,不少人就往熱鬧人多的地方跑,但因無法融入,結果加深寂寞無依的痛苦感覺。這跟失眠、焦慮等癥狀一樣,越用心就越錯。
總之,“平常心”其實就是佛性,就是自然,只要“不去污染”就好了。寂寞無依有什么不好?就讓它寂寞無依。睡不著有什么關系?就讓它睡不著。一旦你接納了它,它就不再是困擾你的問題,你也就超越了它。這里的“不去污染”頗似老子提出的“無為”,都是教導人應“順其自然”,以無執(zhí)著的心去作為,不要妄為。正如牛頭法融禪師所說:“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觀行,亦莫澄心,莫起貪嗔,莫懷愁慮,蕩蕩無礙,任意縱橫……往往坐臥,觸目遇緣,總是佛之妙用,快樂無憂,故名為佛。”曹溪退隱《禪家龜鑒》提出的“綠草青山,任意逍遙,魚村酒肆,自在安眠,年代甲子總不知,春來依舊草自青”也是這一意思。
二、禪學中的人性觀
(一)本性是佛與見性成佛
慧能提出“三世諸佛、十二部經,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可見,人性與佛性是內在同一的,離開人性談佛性,無異于空中樓閣,因為“佛”就是人自己的本性。因而慧能又說:“人人皆有佛性。”“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既然佛性是人性,為何有佛與人的區(qū)別呢?
慧能認為這一區(qū)別即在于自心的覺與不覺、悟與不悟、念與不念。自心如果不覺悟,就像烏云蔽日一樣,使日月失去光明,這就不能“見性”。因此要自除迷妄、撥云見日,使內外明澈,才能自現本性而成佛。所以,佛不在彼岸,不是遠不可及,它就在個人的心中。換句話說,“成佛”就是恢復人性的本來面目(佛性)。正如慧能在《壇經》里提出,“但見本源清凈,覺體圓明,即名見性成佛”;“我本元自性清凈、善知識,于念念中,自見本性清凈,自修自行,自成佛道”;“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
說了那么多,可能大家對“佛性”還是云里霧里,下面這個名為《橘子》的故事可以很好地說明“本性是佛”:
一個殺人犯亡命逃竄了整整一年,他來到小鎮(zhèn)時,已經衣衫襤褸。饑渴難耐的逃犯在一個水果攤前久久不想離開,攤上的橘子深深誘惑著他。但是他已用完了身上所有的錢,他不知該怎么辦:是乞討還是搶劫?逃犯慢慢把手伸向身上攜帶的尖刀。
就在這時,一個大橘子忽然出現在心神不定的逃犯面前。逃犯感到有些意外,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松開。原來,攤主已注意逃犯好久,猜測他是想吃橘子而沒有錢,便拿了一個遞給他:你吃吧,不要錢的。逃犯猶豫了一下,接過橘子,大口吃了起來,而后什么也沒說就離開了。
三天后,逃犯又來到那個水果攤前。這次沒等他開口,攤主就拿起幾個橘子塞給他。同上次一樣,逃犯吃過橘子又匆匆離開。晚上攤主準備回家時,發(fā)現水果邊放著一份不知哪個顧客遺忘的報紙,展開一看,頓時驚呆了。原來上面大篇幅刊登著通緝令,懸賞3萬元給提供線索者,而刊登的逃犯照片酷似他送出橘子的那個人。理智終于戰(zhàn)勝了憐憫,攤主撥通了警察局的電話。
警察連續(xù)幾天埋伏在小攤周圍。三天后,逃犯果然又出現了,這次他打扮得與照片上一模一樣。不過,他似乎覺察到了什么,緊張地注視著攤主的一舉一動,沒有進入警察的包圍圈。攤主與警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因為街上人來人往,一旦逃犯發(fā)覺警察的存在,就會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而且他身上可能有刀,隨時可以挾持人質,后果不堪設想。
終于,站立許久的逃犯有了行動。但出人意料的是,他緩緩地掏出身上所帶的尖刀,扔在地上,隨即坦然舉起雙手。警察蜂擁而上,沒費吹灰之力便把逃犯制服。戴上手銬的逃犯忽然說:請等一等,讓我與水果攤老板說句話。在警察的裹挾下,逃犯來到驚魂未定的攤主面前,小聲地說了一句話:那張報紙是我放在那里的。然后掛著滿足的微笑走上警車。攤主連忙仔細查閱那份報紙,發(fā)現反面還赫然寫著幾行小字:我已經厭倦了東躲西藏的流亡生涯,謝謝你的橘子,當我為選擇怎樣結束自己的生命而猶豫不決時,是你的善良感動了我。舉報酬勞3萬塊錢就算是我的報答。
“見性成佛”的過程有如珍妮·潘恩·沃爾伍德在詩《無條件》中所寫:
愿意體味孤獨,我發(fā)現萬物相關;
面對惶恐,我發(fā)現內心有位勇士。
擁抱失落,我就擁有了整個宇宙;
歸于虛空,我卻擁有了無盡的富足。
我逃避的,在追逐我;
我迎接的,在改變我。
而它自己,化作璀璨的光芒,如珍珠般絢爛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