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殘花亦俏
- 張莉
- 5498字
- 2017-07-20 12:56:04
在大院的西列有兩排房屋單獨隔離出一個小院子,這就是救濟院的行政中心,院里的所有科室辦公室都在這兒,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如今在這小院里坐頭把交椅的是馬梓良,他的頭銜是救濟院“文化革命”領導小組組長。該人四十來歲,生得瘦長,臉也長,長著一雙骷髏似的深陷的大眼,所以背后人們都叫他“馬大眼”,還有個別不恭者管他叫“大眼賊”。馬大眼原來不過是個管總務的小辦事員,“文革”戰火一起,慣于見風使舵,又善于鉆營的他抓住時機,立即聯絡了本院幾個哥們兒姐們兒揭竿而起,率先成立了一個造反小組,向院領導發難,喊出口號“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一舉奪取了院里的大權。從此他便不可一世起來,在救濟院這一畝三分地上大顯身手,原來的院長、副院長成了他的掌中玩物,三天兩頭被拉出來批斗。他整人也有奇招。原來的院長是位女士,馬大眼糊了一條紙蛇,蛇頭做成帽子狀。批斗時將蛇頭扣在女院長頭上,蛇身盤繞在身上,女院長就變成了一條張著血盆大口、吐著信子的美女蛇。副院長是位胖胖的先生,習慣拄一根文明棍。馬大眼給他糊了一頂大高帽子,批斗時,馬大眼用副院長的文明棍捅他那突出的將軍肚,說里面都是“封資修”的黑貨。他還給兩位院長羅織了一連串的罪名,什么地主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的小嘍啰、反動路線的黑走卒,等等,把兩位院長整了個慘不忍睹,后來也不知把人給弄到哪兒去了。因為他造反奪權有功,受到了上一級造反組織的賞識,授予了他“文革”領導小組組長的頭銜。馬大眼更是小人得志,他一跺腳,救濟院的地皮就得顫三顫,如今院里各科室都安插了他的得力心腹,他夢想著要借此飛黃騰達。
馬大眼的另一愛好就是開大會,三天兩頭把全院的職工和休養員召集起來聽他訓話。每次他都站在高臺上,一手叉腰,手舞足蹈、聲嘶力竭、極具煽動性地大放厥詞,講到激昂處,他還揮舞著手臂帶頭高呼:“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誓死保衛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砸爛資產階級司令部,橫掃一切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牛鬼蛇神!鏟除一切毒草和階級異己分子!”他極力鼓動職工和休養員大膽揭發,深挖階級異己分子、牛鬼蛇神,一網打盡。他對院里的職工和休養員反復過篩子,深究細查。還隔三岔五地領著一幫戴紅袖箍,手提著大棒子、皮帶的嘍啰,逐屋去檢查。到各屋都是翻箱倒柜,連床底下都要拿棍子捅捅,仿佛底下藏著什么江洋大盜似的,鬧得雞犬不安,整個院里都籠罩在一派恐怖中。
馬大眼還真沒白折騰,終于從休養員中挖出了一個六十多歲老頭子。這老頭子日偽時期當過偽警察,日本投降后丟了飯碗,后來做三輪車夫,蹬三輪一直蹬到了新中國成立后。常年蹬車,他的一條腿因風濕落下了毛病,蹬不動車了,他唯一的女兒現在某中學教書,只得自費將他送進救濟院。老頭子的身量不算太高,胖乎乎的,光禿禿的頭頂上只有四周還稀稀拉拉地長著些許白頭發。老頭子很孤僻,很少與人來往,平時習慣拄根棍子,拖著條腿在院子里獨自活動。他被馬大眼查出做過偽警察,那可就倒霉嘍。馬大眼像挖到金子一樣欣喜若狂,終于又可以邀功領賞了。
在全院的批斗大會上,老頭子被揪了出來,坐“噴氣式飛機”。一陣裝腔作勢、聲嘶力竭的控訴后,幾個小嘍啰將老頭子圍在當中,手提馬大眼特制的整人刑具——外面套著塑料管的細鐵鏈子,輪番抽打老頭子,逼他交代當偽警察時干過的壞事兒,直抽得他滿地打滾、抱頭哀號:“我是為了糊口才當的警察,我沒做過壞事兒,我沒做過壞事兒啊……饒了我吧,饒了我吧!”馬大眼上前一把揪住老頭子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面露猙獰:“你竟然還敢厚顏無恥地為自己遮掩!給日本人當走狗,說沒作惡,真是自欺欺人,誰能相信?看來不叫你徹底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你是不會服軟的。”說完,他一揮手,示意刑罰接著進行。
會場中間坐的都是穿白大褂的職工,左右兩側都是坐車的、架拐的、拄棍兒的休養員及孤老頭兒、寡老太,還有那些目光呆滯的智障人。大家還是第一次目睹這殘暴的場面,聽著老頭子一聲聲的哀號,許多人都低下了頭,閉上了眼睛。猴瘋子早已是臉色鐵青,坐在手搖車上直咬牙。陳玉枝實在看不下去了,跟監場的人借口說上廁所,便架著雙拐蹣跚地離開了。曉慧和秋爽兩個尚不諳世事的姑娘,被這恐怖的場面嚇得直流眼淚。只有郁叔叔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情,鏡片后的眼睛瞇著,如同一位打坐的僧人,其實他是在用鄙夷的目光注視著這場活報劇,對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嗤之以鼻。
最后這場鬧劇以將老頭子折磨得遍體鱗傷而草草收了場。可是第二天早晨就有人發現老頭子被扒了光膀子跪在院子里,名曰“向毛主席請罪”,嗖嗖的冷風凍得老頭子瑟瑟發抖。如此反復,將老頭子折磨得死去活來。后來,老頭子不見了蹤影,據說是被遣送回鄉了。他的女兒也受其株連,不堪忍受羞辱,跳河自盡了,還留下了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孩。馬大眼親手炮制了一場人間悲劇。
接下來,馬大眼又盯上了郁叔叔。此時,郁叔叔還渾然不覺災難正悄悄地向他走來,他依然像往常一樣縮在床上寫他的小說。
郁叔叔本名郁樹聲,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的高中生,才華橫溢的他正準備向大學沖刺,偏偏趕上了共和國的那場大饑荒,父母先后在饑荒中故去。屋漏偏逢連陰雨,失去雙親后,孤獨無助、食不果腹的他又患上了類風濕關節炎,以致雙下肢嚴重畸形,雙腿蜷縮成一團,無法伸開,雙手也嚴重畸形,五指無法正常伸張。山窮水盡之時,當地政府將他送進了救濟院,他才有了一席棲息之地。他身上有著豐富的文學細胞,又極其愛好文學。在那苦悶彷徨的日子里,他開始構思并著手創作一部抗日戰爭題材的長篇小說。他縮在床上,將一塊夾著稿紙的硬木板放在膝蓋上,還得請別人幫忙用猴皮筋把筆綁在右手上,艱難地爬著格子。由于他雙腿無法伸開,也無法穿褲子,只好冬天裹床被子,夏天裹塊床單。隨著筆尖的移動,他的心也開始在想象的空間里遨游,腦海里盡是硝煙彌漫、血肉橫飛的悲壯畫面,耳朵里回蕩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激越旋律。寫到激動處,他經常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他常把這些情節講給人們聽,每每把聽眾帶入熱血沸騰的意境之中。他已經寫了厚厚一沓手稿。
馬大眼盯上郁叔叔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的小嘍啰們早就開始收集郁叔叔的所謂“黑材料”了。終于,馬大眼要對郁叔叔下黑手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馬大眼給郁叔叔羅織了一頂“資產階級野心家”的大帽子,并不止一次咬牙切齒地表示:“決不讓野心家的狼子野心得逞。”其實,他完全是嫉賢妒能,對那些富有才氣的人,他怎么瞧怎么不順眼,一定要想方設法置人于死地而后快。
這天,天陰慘慘的,馬大眼一伙又在行政小院前的空場上召開全院大會。會場后方的墻上貼著白紙黑字的大會標:揪出資產階級野心家批判大會!
馬大眼帶著一幫嘍啰沖進了郁叔叔的房間,郁叔叔和往常一樣正在創作小說。馬大眼一伙人的出現,使他突然明白了將要發生的事情,因為他早就有預感,有好幾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盯著自己,只是他沒想到,事情來得這么突然,但他此時并不慌張,反倒冷靜了下來。
果然,馬大眼開口就射出了一支箭:“郁樹聲,你好不識時務啊,一個殘廢竟還賊心不死,懷著狼子野心,暗地里炮制大毒草,攻擊無產階級專政。這且不夠,你還四處散布流毒、蠱惑群眾,為資本主義復辟搖旗吶喊。郁樹聲,你知罪嗎?”
郁叔叔不慌不忙地將膝蓋上的木板放下,從容不迫地反問道:“馬組長,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我何罪之有?”
馬大眼一步上前扯下了郁叔叔夾在木板上的稿紙,抖摟著,面露猙獰:“郁樹聲,這是什么?!罪證俱在,你還揣著明白裝糊涂。”郁叔叔反駁道:“莫名其妙,難道創作革命斗爭題材的小說也成了罪狀?這世界上還有是非公理嗎?”馬大眼陰損地冷笑道:“嗬!你還挺會為自己狡辯。你分明是在炮制大毒草,還不認賬。既然你裝糊涂,那么今天就讓你徹底清醒清醒。現在我就命令你穿衣下地,去接受革命群眾對你的批判。”
郁叔叔說:“對不起,我穿不了衣,也下不了地。”
馬大眼說:“郁樹聲,你別玩‘死豬不怕燙’的伎倆,你知道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們有的是招數對付你。”說罷他一揮手,幾個小嘍啰一擁而上,每人抓起床單的一角,用力一兜,就把郁叔叔兜了起來,一氣兒兜到屋外,扔到了門口的空地上。床單散開了,郁叔叔下身裹著的毯子也早已滑落在一旁,他赤裸的下身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面對著這野蠻的人格踐踏,郁叔叔面孔扭曲著,渾身顫抖著,是憤怒,還是羞憤?但他沒有絲毫的反抗能力,只能聽天由命。一伙人徑直把郁叔叔兜進了批判會的現場。郁叔叔就那么蜷縮在床單上,經受了一場莫須有的責難指控,這完全是一番令人寒心的羞辱。最后,馬大眼下令,當場將郁叔叔的全部手稿焚毀。眼見自己的全部心血被一根火柴化為灰燼,郁叔叔欲哭無淚,只能把牙咬得咯咯響。
批判會后,郁叔叔被單獨隔離了起來。院子東南角有兩間空閑的房子,原本是堆放雜物用的,墻上和房頂上掛滿了蜘蛛網,屋子里到處積著厚厚的灰塵。馬大眼令人抬來了一張單人床,將郁叔叔和他的行李一起送到了這里。從那時起,郁叔叔就與世隔絕了,人們再也沒能見到他。猴瘋子幾次試圖去看他,都被監視的小嘍啰遠遠地攔在了門外,不讓接近。猴瘋子為此和他們急赤白臉地大吵大鬧,但無濟于事。
身心遭受了致命摧殘的郁叔叔被禁錮在四面透風的雜物間里,和四處亂竄的耗子為伴。后來,他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據說就死在了那間小屋里,夜里悄悄地被人抬了出去。那個瘋狂的歲月就這么無情地扼殺了一個天才作家。在以后的日子里,大院里的人們一提起他,不知要流下多少行痛惜的熱淚,猴瘋子不止一次在背后破口大罵馬大眼。
郁叔叔走了,救濟院的生活似乎變得越發沒了生氣。馬大眼隔三岔五就開一次全院大會,每次都要裝腔作勢地宣講一番“斗批改”,制造緊張氣氛,弄得休養員們人人自危,個個噤若寒蟬,生怕哪一天災難就會落在自己頭上,被馬大眼扣上個什么帽子,揪出來折磨一番。那個冬天顯得格外肅殺,就連猴瘋子也蔫了一陣子。
自打馬大眼一上臺,把一個小小的救濟院攪了個天翻地覆,原來的規章制度也給推翻了。原來,醫生和護理員每天都要定時到各房間巡視,檢查每個休養員的身體狀況。每日三餐都由護理員送到屋里,盛到碗里,端到桌上,個別人還要一勺一勺地喂到嘴里,病號還會有病號飯。所有的休養員每個星期洗一次澡,自己無法活動的休養員每天都由護理員抱到外面曬曬太陽。馬大眼一句話,說這一切都是資產階級享樂主義的生活方式,救濟院不養太太、老爺、小姐,要徹底革除,休養員的生活也得革命化。這下好了,病房里再也難見到醫生和護理員的身影了,他們的主要任務都變成了鬧革命、搞大批判。洗澡間上了鎖,飯也變成了大鍋熬,送飯也改成了各屋門前敲鐵桶。沒辦法,休養員們只好能動的照顧不能動的。
盡管如此,日子還得一天天地過。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秋爽開始和陳玉枝學織毛活兒。她天生心靈手巧,在陳玉枝的指導下,很快一大團舊毛線就在她手下變成了一雙雙漂亮的小襪子和小手套。隨后她又開始學著織毛衣。
秋爽的家本在農村,她說她小時候淘氣得像個男孩子,上樹掏雀、下河摸魚,什么都敢干。所以她身上不光有一股鄉下孩子特有的野性,還有一股從小在大自然中陶冶出的靈性。七八歲時,她除了幫家里拾柴拔草以外,就是和一幫孩子四處野跑。村子旁有條公路,一天她和一群孩子在公路上追逐嬉戲,不幸被一輛飛馳而來的軍用卡車撞了個正著,經過搶救,小命是保住了,但小小年紀的她卻變成了高位截癱者。軍車所在部隊不得不通過民政部門將她送進救濟院,由政府養了起來。
這天,陳玉枝可能受了一點兒風寒,渾身酸痛,也無心織毛活兒了,打發高子去醫務室找醫生。一會兒,高子回來了,身后跟著醫生。醫生是位盲人,一進門就問:“陳大姐,哪兒不舒服呀?”陳玉枝有氣無力地說:“渾身疼,正好你來了給我捏鼓捏鼓吧。”
盲人姓聶,算是院里醫務室的按摩醫生,不過不在正式編制內,是從休養員中培訓出來的,吃的仍然是休養員的大鍋飯,只不過比別的休養員每月多得幾塊錢補貼罷了。雖然只有微薄的待遇,卻要與正式職工一樣一個蘿卜頂一個坑兒。正因為他為人和善、好說話、沒架子,休養員中誰有個頭痛腦熱的都愛找他去按摩按摩,所以他在休養員里的人緣挺好,人們都叫他聶醫生,歲數小點兒的就稱他聶叔叔。
聶醫生摸摸索索地走到陳玉枝的身邊,讓她躺平了,開始按摩。聶醫生在陳玉枝身體的各個部位推、拿、捏、揉,一絲不茍地操作著。陳玉枝半瞇著眼,覺得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在發熱,感到一陣陣的輕松。聶醫生按摩了好一陣子,累得氣喘吁吁,仍不肯罷手。倒是陳玉枝過意不去了,連連說:“好多了,好多了,快停下來吧。”在她一再催促下,聶醫生才收了手,臉上掛滿了汗珠子。
這時陳玉枝完全是一副夸贊的口氣:“聶醫生,你這雙手還真管用,這會兒我覺著輕松多了。”聶醫生雖然看不見陳玉枝的面容,但他聽出這聲音是很溫柔的,他心里不禁甜絲絲的。他有點兒靦腆地笑了笑:“你覺著舒服就好,下午我再來,你好好歇著吧。”說完摸摸索索地走了。他幾乎每天都在大院里轉悠,對于各排房子、各個方向早已是輕車熟路,從來也不拿手杖。果然,下午他又來了一趟。
晚上,馮戳子來了。白天,他在縫紉組干活兒。他一只腳勉強可以踏縫紉機,在那兒干活兒,每個月可以得六塊錢的補貼。這次來,他手里還拎著兩瓶水果罐頭,不知他從誰嘴里聽說陳玉枝身體不舒服,表現得格外殷勤,問這問那,還要當面打開罐頭給陳玉枝吃,被陳玉枝攔住了。陳玉枝對他的態度總是不冷不熱的,可馮戳子每晚還是照來不誤,總想討得陳玉枝的歡心。他覺得,沒有焐不熱的石頭。
自從陳玉枝生病那天起,聶醫生上門按摩過幾次后,也愛借故到她跟前坐一會兒、說會兒話。每次說完話后,他那孤寂的心就似乎得到了少許慰藉,他的心里朦朦朧朧地滋生出一絲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