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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 殘花亦俏
  • 張莉
  • 9930字
  • 2017-07-20 12:56:04

節(jié)令雖然已經進入了初夏,天氣還有點兒時雨時風,變化無常。這個星期六,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黎曉慧的心情也和這天氣一樣格外晴朗。匆匆吃過早飯,她便和兒子一同出了家門。今天恰好是她五十歲的生日,說起來似乎連她自己都有點兒不相信,不知不覺,自己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了。她特地選了這個日子,趁著雙休日由兒子陪同著,去實現(xiàn)那個懷揣已久的夙愿——重訪令她魂牽夢繞的小鎮(zhèn),那個自己曾經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已闊別十六年的小鎮(zhèn)。從來沒坐過出租車的她,今天特意攔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在快速路上疾駛,黎曉慧此刻真有點兒歸心似箭的感覺。車窗外飛速而過的景致令她目不暇接,不住地發(fā)出驚嘆,全變了,全變了,以前那條通往郊區(qū)的小馬路何時變成了全封閉的寬敞快速大道,立交橋一座連著一座。昔日路兩旁那片片阡陌農舍已被一棟棟高樓大廈所取代,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如今的城市竟像攤大餅一樣,越攤越大。連此行的目的地,往昔那座郊外小鎮(zhèn),如今也與大餅連成了一片,并被高樓大廈所包圍。出租車在鎮(zhèn)旁的路口停了下來,司機師傅幫著黎曉慧的兒子將她放在了輪椅上。母子兩個謝過了司機師傅,兒子推起輪椅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走進了鎮(zhèn)子。

故地重游,此刻的黎曉慧心情異常興奮,她環(huán)顧四周,努力尋找著小鎮(zhèn)舊日的容顏和自己曾經的足跡。可是令她大失所望,小鎮(zhèn)早已面目全非,她幾乎要認不出來了。原來那條自己和病友們走過無數(shù)次的南北小街旁,那一大片破敗的平房、小店鋪,還有那個小書店,已經被夷為平地,一座座塔吊凌空矗立,機器轟鳴,施工正酣,可以想見,不久的將來這里將有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那條東西小街,如今已拓展成了一條車水馬龍的通衢大道,道兩旁鱗次櫛比地矗立起了商廈、超市、KTV、餐館、酒吧。十六年彈指一揮間,想不到當年那破敗的小鎮(zhèn)子,如今也有了如此現(xiàn)代化的氣派與繁華。曉慧心里頓時生出了一種滄海桑田、恍如隔世般的驚嘆。

憑著依稀的記憶尋找著過去的老路,她來到了自己曾經生活過二十多年的老地方,可是眼前的情景更令她吃了一驚:心目中那個破敗的大院子早已蕩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氣派的大樓。一道電動門橫在她面前,她真想進去細細尋訪一番,可是門衛(wèi)是張陌生的面孔,十分冷漠地拒絕了她,絲毫不通融。她激動得差點兒沒喊出來:這里曾經是我的娘家,女兒回娘家為什么被拒之門外?但她理智地克制住了,畢竟自己已嫁出去多年,娘家已改換了門庭,自己自然就成了陌生人。她只好帶著幾分失落在電動門外向里張望,真希望能遇見以前的舊相識,可是因為是雙休日,里面靜悄悄的,透著一股神秘,偶爾出來個人也都是陌生的面孔,她心里不免又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慨。離開這里時,自己紅顏尚未老,如今額頭和眼角已經爬滿了抬頭紋和魚尾紋,兒子都已長成了人高馬大的大小伙子,上唇間的茸毛已經開始變黑。她鄭重地告訴兒子:“你不知道吧?媽媽曾經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是嗎?!”兒子似乎很驚訝,他長這么大還從沒聽媽媽說起過她以前的生活經歷呢。是啊,曉慧曾在這里度過了將近一萬個日日夜夜,由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及至青春將逝時才離開。這里匯集了她多少悲歡離合啊!今日故地重游睹物思情,她感慨萬千,思緒一下子飛回了四十多年前……

四十二年前的那個春夏之交,舉國上下正處于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節(jié),曉慧被送進了這座大院子,那一年她正好八歲。她是帶著厄運呱呱落地的。大約半歲時,厄運漸漸露出了端倪,該會坐時不會坐,該會爬時不會爬。父母慌了手腳,抱著她四處求醫(yī),診斷結果如同晴天霹靂:腦性運動中樞癱瘓,造成四肢活動受限,并伴有全身痙攣。命運注定她此生要失去許多正常人所應該擁有的東西,面對身心的磨難和痛苦。父母都要工作,無力照顧她,只得將她托付給了奶奶。她八歲時,“文革”突起,奶奶因出身問題面臨沖擊,無力再照看她。萬般無奈下,父母只好將她寄養(yǎng)在小鎮(zhèn)上的那所救濟院里。

四十年前的小鎮(zhèn)遠離城區(qū),就像一個荒涼的村落,簡陋得只有兩條狹窄的十字交叉的小街道,街道兩旁零零星星有幾家百貨店、食品店、雜貨店。鎮(zhèn)中心,一大片低矮陳舊的民居包圍著一個偌大的院子,院子里是一大片紅磚瓦頂?shù)钠椒浚驼麄€鎮(zhèn)子一樣顯得有點兒破敗。院門一側掛著塊木頭牌子,上邊寫著幾個黑字“×××救濟院”。院子里死氣沉沉的,唯一醒目且?guī)в袕娏視r代色彩的是房子后山墻上用石灰水刷的大字標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誓死捍衛(wèi)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徹底砸爛封資修!一個個大白字顯得特別刺目,幾乎每棟房屋上都有,和滿世界隨處可見的情景一樣,給這個破敗的大院子增添了些許火藥味。

既然是救濟院,你大概可以想象到,生活在這里的是一個失去生活能力、需要社會救濟的群體。如果你走進這個大院子,各種類型的殘疾人真的會讓你大開眼界,你可能會禁不住發(fā)出感慨:“上帝怎么造出這么多軀體和生理的殘缺者?!讓他們在人生的煉獄里忍受煎熬。”這里的人的生活狀態(tài)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茍延殘喘,聊以活命。”

院子里南北排列著兩列房屋,中間是一條水泥甬路;每列有八九排房子,一排稱作一棟;每棟有七間二十來平方米的房間,稱作病房;每間病房門口都有房號,比如×棟×室。東邊那列住的大都是生活無著落、無家可歸的鰥寡孤獨老人;其中有兩棟房子安置的是在此休養(yǎng)的傷殘軍人,條件似乎比別的區(qū)域要好一點兒。西邊這列都是救濟院收養(yǎng)或寄養(yǎng)在此的各類殘疾人,最前邊的一棟是幼兒區(qū),其余房間住的都是成年殘疾人。曉慧清晰地記得,當年她住在五棟三室,連她在內一共有六個病友,四個肢殘,兩個智殘。

曉慧極力回憶著往事,那一張張鮮活的面孔、一幕幕記憶猶新的往事猶如演電影般在她腦海中閃現(xiàn)。忽然她的回憶定格了,就像聽到天外回聲一般,耳畔又響起了那令人難堪的鐵勺子敲鐵桶的聲音。

八歲的曉慧剛來這里時,第一次聽見敲鐵桶的聲響,她很納悶兒,這是干什么?看到同室的病友端著臉盆、拎著鐵桶沖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來了窩頭和白菜湯,她這才明白,原來這是招呼開飯的號令,真是別出心裁。以前她吃飯都是奶奶一勺一勺地喂,可如今誰還來喂她,只能自己想法將那窩頭菜湯送進嘴里去。剛開始,那粗劣的飯食她難以下咽,可三四天一過,饑腸轆轆的她也能狼吞虎咽了,否則就得餓肚子。久而久之,她竟然也不再覺得那敲鐵桶的聲音討厭了;相反,每天肚子一咕嚕,她還會盼望那聲音快點兒響起。看來人的適應性還是很強的。

又是一個午飯時間,照例還是那兩個身穿白大褂的人,推著一輛平板手推車,車上有兩個冒著熱氣的大鐵桶,還橫著一個蒙著白布的大笸籮。

“當,當,當,當,當,當……”屋外響起鐵勺子敲鐵桶的聲音,掌大鐵勺子的是一個膀大腰圓的男子,油光發(fā)亮的一張大圓臉,一對小眼睛像生在肉縫中一樣。他姓劉,名字叫什么不清楚,人們都管他叫劉大勺子。劉大勺子每天履行送飯上門的職責,但在他眼里,救濟院的這些休養(yǎng)員就如同豬玀,他根本不屑于吆喝,靠鐵勺子敲鐵桶招呼就足夠了。各屋里拎著鐵桶、端著盆子出來打飯的幾乎都是好胳膊好腿,但智力有些殘疾的半大不小的男男女女。劉大勺子從來不拿正眼看這些人,每有鐵桶、盆子伸過來,他就從大鐵桶里舀起菜湯,不管不顧地往桶里或盆里一扣,菜湯常常濺到拎桶人或端盆人的手上。在他眼里,這些人都是吃白食的,因而他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施舍者神態(tài)。打飯的殘障人大都嘗過熱湯濺到手上的滋味,打飯時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躲躲閃閃的,生怕被燙著,可越躲越容易挨燙,被燙了也是敢怒不敢言。劉大勺子的搭檔是一個同樣肥胖的女人,專門管數(shù)饅頭或窩頭。隨著敲鐵桶的聲音,又響起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各屋能動彈的人都拿著鐵桶、盆子擁了出來。

五棟三室,正斜靠在被子上織毛活兒的陳玉枝聽見敲鐵桶的聲音,連忙丟下手里的毛活兒,拽過搭在床沿的雙拐,吃力地撐起了她那胖胖的身軀,連聲招呼著:“高子,二妮子,快拿家伙打飯去。”這倆人正坐在一張床上你捅我一下、我摸你一下地鬧著玩呢。聽見招呼,倆人停了手,高子隨手從飯柜子里拎出了那個小洋鐵桶。這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先天智障,個子似乎也有點兒先天不足,再加上大舌頭,說話含混不清。二妮子也從飯柜子里拎出了一個臉盆。這也是個先天弱智的女孩,比高子的年齡略大,也是身量不高,但卻胖得出奇,大圓臉盤上嵌著兩道肉縫似的小眼睛和兩片厚厚的嘴唇,典型的弱智人的面目特征。據(jù)說這倆人都是自幼就被父母遺棄的流浪兒,被派出所收容后又被送到了這兒來,至今她們都不知道自己家在何方,父母姓甚名誰。不過,五棟三室只有她倆好胳膊好腿、能跑會蹦,其他四個人不是行動艱難,就是無法下床。這也是院方的精心安排,她倆就算是編外勤雜工了,打飯、接水、跑腿、動手的差事就落在了她們頭上。

不一會兒,高子拎回來多半桶熬白菜,上面稀稀拉拉地漂著幾個油花兒;二妮子端回了多半盆黃乎乎的窩頭。

陳玉枝二十多歲的年紀,算是這屋里的長者了,她經常自覺不自覺地盡著長者的責任。她招呼另外幾位:“收攤兒了啊,醒醒盹兒啊,吃飯了,吃飯了,各人拿各人碗啊。”

屋子里一共擺了六張床,每張床床頭有個床頭柜,靠東墻中間位置擺了一張放碗筷的柜子,屋子四角的四張床邊分別靠著一輛手搖車,屋里顯得擠擠插插的。

曉慧的床在屋子西南角,她此刻正俯身在小床頭柜上,嘴里叼著一支鉛筆在本子上寫字。她四肢不受支配,渾身痙攣不止,別人用手做事,她只能用嘴來代替手。她入院后實在忍耐不住整日坐在床上無所事事的空虛和無聊,后來,她發(fā)現(xiàn)寫字可以打發(fā)時光,便嘗試著用嘴叼著筆寫字。這看似容易,其實并不簡單。叼著筆,低著頭接近紙,心慌氣短、頭暈眼花不說,用力重了筆芯折了,用力輕了什么也畫不上,但她一點兒也不氣餒,還癡迷其中,樂此不疲,看到字就在本子上照葫蘆畫瓢、一遍一遍地寫,每天苦練不止。盡管寫出的字扭扭曲曲,難成字體,但她畢竟找到了一種樂趣。聽見招呼,她忙用嘴巴合上本子,叼起來塞進半開著的抽屜里。緊挨著她的那張床上,正靠在被子上打盹兒的秋爽也睜開了眼,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嘟囔了一句:“又開飯啦?”這是一個高位截癱的女孩,也不過十來歲。按說她們都還是兒童,卻被安置在了成人區(qū),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她們比一般的同齡人要顯得早熟。東南角的那張床上,章素萍正盤膝打坐,呆呆地想著什么心事,這又是一位因脊椎裂導致下肢癱瘓的女孩,十八九歲的年紀,身材小巧,與年齡大不相稱,似乎是個袖珍人。聽見招呼,她像剛從夢中醒來似的,懵里懵懂地趕緊往床頭柜方向挪動身子。

秋爽瞥了一眼鐵桶和臉盆,馬上皺起眉頭,發(fā)起牢騷來:“又是窩頭熬白菜!早晨是咸菜窩頭,晚上又是窩頭咸菜,一天到晚跟窩頭干,快把人給熬淡死了……”

陳玉枝馬上以長者的口氣告誡她:“像咱們這號人,身不動、膀不搖,還有人給窩頭白菜湯吃,就該知足了,就別再挑三揀四的了!再說,誰家也不見得老吃雞鴨魚肉,可不大都是粗茶淡飯嘛!高子、二妮子,趕緊拿碗給大伙兒盛菜。”

心直口快的陳玉枝幾句話說得秋爽不言聲了。高子和二妮子給每人盛了一碗熬白菜,又用筷子插著兩個窩頭送到各人的床頭柜上。屋子里響起了一片呼嚕呼嚕的喝白菜湯的聲音。頃刻間,如同風卷殘云一般,半桶熬白菜見了底兒,窩頭也吃光了。高子和二妮子收拾了碗筷,把桶和盆刷洗干凈。

剛剛收拾停當,門外就有人怪聲怪氣地吆喝了幾嗓子:“嘿,嘿,嘿!”屋里的人都知道是誰,卻誰也沒理會。緊跟著,一輛手搖車進來了。為了方便手搖車進出,救濟院的屋門都沒門檻,而是修了一個小斜坡,這應該是最早的無障礙設施了吧。車上坐著個男子,二十多歲,精瘦,面孔黝黑,但眉目并不算難看。他穿著一身院里統(tǒng)一發(fā)的藍褲藍褂,頭上是一頂當時流行的草綠軍帽。車還沒停穩(wěn),陳玉枝就當頭給了他一句:“猴瘋子,吃飽了不在自己屋里挺尸,又跑這兒練貧來了?”

被稱作“猴瘋子”的男子“哎呀”了一聲:“我的大姐,你說咱吃飽了就挺尸,那窩頭怎么消化啊?”陳玉枝又問:“瘋子,今天吃了幾個窩頭啊?”猴瘋子拍了拍肚子,又伸出了仨手指頭:“仨窩頭、兩碗白菜湯。”“你啊,凈吃昧心食,吃那么多,人還跟瘦猴似的,凈糟蹋國家糧食。”陳玉枝又奚落了他一句。猴瘋子也不示弱,立即反唇相譏:“哎呀!我說大姐,就憑咱們天天窩頭白菜湯,除了混個肚子圓,把胃越撐越大外,哪有一點兒長肉的油水?你說我糟蹋糧食我可不愛聽,吃了窩頭還能造糞呢,咱們這幫人不純粹就是造糞機器嗎?”陳玉枝立刻拉下臉嗔責道:“又滿嘴胡吣。”猴瘋子卻毫不理會地詭辯道:“我的大姐啊,我說的不是實話嗎?你說咱們這幫人除了造糞還有什么用?”陳玉枝又使勁瞪了他一眼:“就你凈這么作踐自己!你說人活一輩子要光知道造糞可憐不可憐?”

猴瘋子討了個老大沒趣,搖頭晃腦地沉默了一會兒,又煞有介事地說:“剛才的話你們不愛聽,那我講點兒好聽的,你們準保高興。”

“瘋子叔,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不定又編出什么云山霧罩的怪話蒙人呢。”一向伶牙俐齒的秋爽忽然毫不恭敬地冒出了一句。猴瘋子嘻嘻哈哈地說:“這回真是好事兒,你們就說想聽不想聽吧?”陳玉枝說:“有屁就快放,還賣什么關子?”

猴瘋子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才開了口:“昨天夜里我睡得正香呢,突然眼前金光萬道,一群天兵天將下凡,二話不說架著我就上了龍車鳳輦,一路騰云駕霧進了天宮。給我戴上了皇冠、穿上了龍袍,把我扶上了玉皇大帝的真龍寶座。左邊站著太白金星,右邊立著托塔李天王,下邊還有四大天王、二十八星宿,一起朝我山呼萬歲。好家伙,我成了玉皇大帝。”陳玉枝使勁瞪了他一眼:“你小子窩頭吃多了撐得說胡話呢吧?”

猴瘋子卻一本正經地繃著臉:“別打岔,下面的更好聽。”他又清了一下嗓子接著講:“我做了玉皇大帝,不能丟下哥們兒姐們兒不管,我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接上了天宮共享富貴榮華。”他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瞟了一眼陳玉枝:“頭一件事兒就是把陳大姐你封為了王母娘娘。”陳玉枝騰的一下紅了臉,嗔怒道:“不得好死的缺德鬼,又想占你大姐的便宜。”說著她抬起手邊的拐杖照著猴瘋子的身上捅了一下。

猴瘋子不樂也不惱,探著腦袋直視著陳玉枝:“怎么著,封你王母娘娘還不樂意?那可是玉皇大帝的老婆。”逗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連高子和二妮子也跟著傻樂。陳玉枝又狠狠地捅了猴瘋子一下:“呸!不要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其實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并不真生氣。

猴瘋子得了便宜接著賣乖:“陳大姐做了王母娘娘,在座的姐們兒一個個都成了仙女……”猴瘋子打住了話頭兒,又打算賣關子。正聽得津津有味的秋爽迫不及待地冒出了一句:“接著講啊,這就完了?”猴瘋子說:“高興得我一掄胳膊,就聽得啪啦一聲,嚇得我趕忙睜開眼睛一看,壞了!床頭柜上的飯碗被我扒拉到地上,碎成了四瓣兒,我人還在被窩里鞧著呢。”

這下子屋子里可炸了鍋,曉慧樂得渾身直發(fā)抖,鼻涕眼淚都流下來了。秋爽笑得差點兒岔了氣,直揉肚子。章素萍躲在墻角捂著嘴直嘻嘻。兩個傻丫頭也捧著肚子在那里嘎嘎大笑。只有陳玉枝沒有笑,故意繃著臉警告了猴瘋子一句:“成天怪話連篇,讓馬大眼揪出來斗兩回,你就老實了!”

誰知不提馬大眼還罷,一提他,猴瘋子又來了勁,他梗著脖子,氣狠狠地說:“馬大眼算什么東西,純粹是個小癟三,我從來不尿他。”

陳玉枝卻一本正經地告誡道:“我告訴你呀,瘋子,別凈挺著脖子充大個兒,如今咱在人家手心里攥著呢。常言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好漢還不吃眼前虧呢,還是縮著點兒脖子好,犯不上跟他較勁。”陳玉枝說的“馬大眼”是靠造反及整人起家的救濟院新掌門人,專門以整人為能事。偏偏猴瘋子的瘋勁兒一上來,就像煮熟的鴨子肉爛嘴不爛,嘴上輕易不肯服軟,他又憤憤地罵道:“什么東西,別看他眼下小人得志,張牙舞爪的,早晚有他倒霉的那一天。我就是當面罵他,他又敢把我怎么樣?!”猴瘋子平日也常這樣在人前裝傻充愣,人都說他仗著“老子是大官”才像茅房里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陳玉枝又搶白了他一句:“你啊,早晚得在你這張臭嘴上吃虧。”

秋爽也忍不住趁機奚落了他一句:“瘋子叔,我看你凈裝瘋賣傻。”猴瘋子搖晃著腦袋說:“你說我瘋就瘋,說我傻就傻,我就這么塊料。”

其實猴瘋子并不真瘋,他姓侯,還有一個挺響亮的名字叫侯俊杰。就因為他整天瘋瘋癲癲的,人又生得精瘦,所以不知哪位高人奉送了他一個“猴瘋子”的雅號,他的大名倒被人們給忘到腦袋后頭了。侯俊杰不僅名字響亮,還有個響當當?shù)睦献樱献邮俏粎⒓舆^抗日戰(zhàn)爭的老八路,他的母親則是一個裹著小腳的農村婦女。新中國成立后,他老子在軍隊里已經有了一定的級別,進入了軍中高干行列。誰知他那做了高官的老子一進城就開始嫌棄那裹小腳的糟糠之妻,找了個由頭便與其離了婚,又娶了個年輕漂亮的新太太。所幸他老子還沒拋棄他,把他帶在了身邊,只是年輕的繼母不待見他。偏偏命運之神又捉弄了他一回,剛升入高中那年,一場持續(xù)不退的高燒燒毀了他的下肢神經,使他成了一個截癱人。這下家里更容不下他了,他父親只好將他輾轉送進了救濟院。不過,他人不壞,跟誰都嘻嘻哈哈的,說話從來都是口無遮攔,而且沒心沒肺,從來也不知道記恨人,也從來沒有高干子弟那種趾高氣揚的派頭,成天吃完飯就搖著手搖車滿院子亂串,甚至院里的行政小院他也常溜進去,在辦公室的窗根兒底下蹲一會兒,聽聽頭頭兒們在開什么會或是議論什么事兒,然后再四處去散布新聞,五棟三室是他每天必到之處。

他珍藏著一本老相冊,其中有他父親掛滿軍功章、威風凜凜的照片,還有他后媽身穿旗袍、風情萬種的照片,其余大都是他學生時代的生活照。那時的他總是一副衣冠楚楚、瀟灑倜儻的派頭,與現(xiàn)在的他判若兩人。他也時常向人們炫耀,當初人們都說他長的像洋人。像不像洋人不敢說,不過他五官還算清秀。他身上總帶著兩件東西,一支鋼筆和一塊金殼手表,是他老子送給他的,尤其是那塊表,他視其為眼珠子,從不離身,時不時還揚起腕子向人們炫耀。

猴瘋子愛往五棟三室跑,因為這兒都是女孩子,他覺得跟女孩子們說說笑笑、逗逗鬧鬧最開心。不過他并沒存什么邪念,和女孩子打情罵俏,在她們身上摸一把擰一把動手動腳的事兒從來沒有過,這有點兒像《紅樓夢》里的賈寶玉。他成天怪話笑話隨口而出,惹得別人笑斷了腸子,他卻紋絲不樂,他就有這種本事。大家都覺得,猴瘋子雖然瘋瘋癲癲的,但并不令人討厭。院里的老護理員都挺同情他的,都說別看他跟了有錢有勢的老子,倒受了老子的害。民間有句話,“寧跟討飯的娘,不跟做官的爹”,一點兒不假,他當時要是跟了鄉(xiāng)下的親娘,境遇也許不會是這樣。

這時,猴瘋子又換了一副口氣對陳玉枝說:“大姐,有件事兒想求求您。”

“什么大事兒啊?還把‘求’字掛出來了。”

“我的褲子掛了一個大口子,想求您給縫縫。”猴瘋子又嘆了口氣,“命苦哇!大姐,小生三十五,褲子破了沒人補。”

“就這么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啊?還求啊求的,你貧不貧啊?別瞎轉了,快拿來我給你縫。”

猴瘋子訕訕地咕噥了一句什么,順手從背后抻出一條褲子扔到陳玉枝面前。陳玉枝抖開褲子看了看,說:“我說瘋子,往后再有縫縫補補的事兒別扭扭捏捏的,盡管拿來,這算什么呀?”陳玉枝總是這么古道熱腸。猴瘋子連忙雙手抱拳沖陳玉枝拱了拱:“有勞大姐了!”

屋外又有車輪滾動的聲音,到門口聲音停住了,接著有人問道:“我可以進來嗎?”秋爽反應最快:“郁叔叔來了!郁叔叔快進來吧!”

話音剛落,一輛笨重的老式輪椅被推了進來。輪椅上坐著的人和猴瘋子年齡差不多,身材也同樣清瘦。不過這人面龐要白皙許多,雙手手指又細又長,可手指都已經彎曲變形,無法像正常人那樣伸張自如。他還戴著一副白邊眼鏡,文質彬彬的,一副儒雅之氣。他上身也穿著件藍褂子,下肢蜷縮成一團無法伸開,只裹了條舊毯子,臉上掛著一副謙和的笑容,給人一種很強的親和力,這里的人們都習慣稱他“郁叔叔”。推車的是位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也是位孤身休養(yǎng)員。

郁叔叔住在五棟前面的七棟,和猴瘋子同一棟,猴瘋子每天必到三號房報到,郁叔叔偶爾也來串串門兒。

輪椅還沒停穩(wěn),郁叔叔就來了個小幽默:“老遠就聽見你們屋里笑語喧嘩,引得我都坐不住了,我一猜就知道準是侯先生又在這兒高談闊論呢?果不其然。”

猴瘋子撇了撇嘴:“得了吧你,我能有什么高論?不過是閑扯淡,哪能和你郁大才子比啊,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出口成章。”

郁叔叔寬厚地笑笑:“你呀,侯先生這張嘴總是不饒人。”猴瘋子說:“我就這個德行,就長了這么張臭嘴,娘胎里帶來的,沒轍。”

秋爽早就忍不住了,沖著猴瘋子直嚷嚷:“別搗亂了,別搗亂了,快讓郁叔叔講故事吧。郁叔叔,還接著講您的小說。”

郁叔叔依然滿臉帶笑:“我的小說嘛,寫出來的都講給你們聽了,新的情節(jié)還沒有構思出來呢。”

“那您講點兒別的。”任性的秋爽依然不依不饒。

郁叔叔說:“還是聽侯先生講吧,侯先生比我講得精彩。”

秋爽說:“他凈云山霧罩地瞎扯沒正經的,誰聽他瞎白話。”

猴瘋子搖晃著腦袋:“聽見沒有?還是你比我有人緣,大才子,別拿捏了,丫頭片子們就愛聽你講。”

郁叔叔堪稱才子,這都是由于他酷愛讀書,有一肚子學問,而且他還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古今中外、奇聞趣事從他嘴里講出來,有聲有色、活靈活現(xiàn)。再加上他為人十分和善,跟誰都和和氣氣的,所以走到哪兒都受歡迎和尊敬,就連猴瘋子對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郁叔叔正拿不定主意,秋爽又出了新點子:“那您給我們講《聊齋》吧,我就愛聽《聊齋》。”陳玉枝連忙阻攔:“別讓郁叔叔講這個,傳到馬大眼耳朵里又是罪過。”秋爽卻滿不在乎地說:“管他呢,他又沒長著順風耳。講吧,郁叔叔,沒事兒,他聽不見。”郁叔叔猶豫了一會兒終于說:“那好吧。我就偷偷地給你們講一段吧。”

“那可別講有鬼的,我害怕!”曉慧一聽就叫了起來。

郁叔叔溫和地說:“朗朗乾坤,大千世界,哪來的鬼?《聊齋》里的鬼怪狐仙只不過是作者借以描寫民間疾苦哀怨的罷了,何必害怕?”曉慧不言聲了。于是郁叔叔用他那豐富的語言娓娓道來,講述了聶小倩的故事,將大家?guī)У搅艘粋€凄美的境界中。人們都屏聲靜氣地聽著,連猴瘋子也少有地安靜了下來。陳玉枝飛針走線為猴瘋子縫著褲子,故事講完了,褲子也縫好了。

下午五點多鐘,晚飯時間到了,果然又是小米粥、窩頭和咸菜。此時已是深秋時節(jié),撂下飯碗,天色就暗了下來。由于天氣轉涼,誰都懶得外出活動了,依舊各人縮在各人床上各行其是。偌大的屋子里就一盞四十瓦的燈,顯得很昏暗。曉慧俯身在小床頭柜上繼續(xù)寫字,陳玉枝又織起了毛活兒。秋爽閑得無聊,不住地模仿曉慧嘴叼著筆、佝僂著身形、雙手痙攣、不斷扭曲的動作,一邊模仿還一邊嘻嘻直樂,把曉慧給惹急了,她放下嘴里的筆罵了一句:“討厭!”秋爽也不惱,依舊笑嘻嘻的:“嗬!還真生氣啦?”曉慧說:“有那工夫你想點兒正事兒。”秋爽說:“我想不出什么正事兒來。”說著,她靈感忽至,沖著陳玉枝叫了聲“阿姨”:“要不往后你教我織毛活兒得了,省得我閑得難受。”陳玉枝爽快地答應了。

“篤,篤,篤……”又是一陣拐杖戳地的聲音,進來一位哈著腰雙手拄一根拐棍的三十來歲的男子。因為他走路時,拐棍總是一戳一戳的,人們都叫他“戳子”。他姓馮,幾乎每天晚飯后都要來找陳玉枝聊天。他和陳玉枝一樣,也是關節(jié)炎患者,左腿胯關節(jié)強直無法彎曲,而右腿則是膝關節(jié)不能彎曲。也許他和陳玉枝同病相憐,或者還有其他原因,他特別愛接近陳玉枝。他既沒有猴瘋子那種逗人發(fā)樂的幽默勁兒,更沒有郁叔叔那謙和的親和力;相反,倒有點兒像位碎嘴的婆娘,專愛嘮叨些家長里短的瑣碎事兒,而且有點兒口吃。

馮戳子誰也不理會,徑直走過去倚靠在陳玉枝對面二妮子的床頭上,雙手扶著拐棍,直盯盯地瞅著陳玉枝沒話找話:“大姐,又織上啦,別累著嘍,歇會兒吧。”盡管他比陳玉枝大,但他總習慣叫她大姐,帶著明顯的套近乎的意思。陳玉枝也不和他計較,依舊沒抬頭也沒吭聲。馮戳子又換了一副討好的口氣:“大姐手真巧,哪天我弄點兒毛線,你也給我織件毛衣吧。”“那沒的說。”陳玉枝淡淡地回了一句。馮戳子又卡殼了,他搜腸刮肚地尋找話題,東拉西扯地扯什么天氣啦、誰跟誰又吵嘴啦等陳谷子爛芝麻。陳玉枝毫無興致,只是不時地哼哈兩聲。后來沒話可說的馮戳子只好直愣愣地看著陳玉枝。

呆坐了半晌,二妮子不耐煩了,含混不清地嚷嚷著:“躲開吧,躲開吧,我要睡覺了。”馮戳子自覺沒趣,只得挺起身子一戳一戳地走了。“天黑,你小心點兒。”陳玉枝在背后叮囑了一句。

調皮的秋爽用一種怪怪的語調對陳玉枝說:“阿姨,戳子叔叔怎么老來找你呀?是不是對你有點兒那個呀……”陳玉枝瞪了她一眼:“小丫頭子,別沒事兒凈瞎琢磨。”秋爽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不言語了。

屋子里又開始忙亂起來,臨睡前每個人都要洗洗涮涮,還得方便方便,沒法上廁所,只能各自在床上坐便盆。曉慧坐便盆還得高子來幫忙,好在早已習以為常了,誰也沒覺得有什么尷尬。只是高子和二妮子又是打水又是倒便盆,里出外進好一陣子忙乎。收拾停當,大家就熄燈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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