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八佾第三(4)
- 華杉講透《論語》
- 華杉
- 3686字
- 2016-12-09 16:56:16
這兩人人生結局都不好。魯哀公能力很差,人又莽撞,妄圖一舉鏟除三家,最后自己流亡國外,客死他鄉。他的謚號“哀”,按謚法:早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難已甚曰哀,處死非義曰哀。哀哉!
宰我呢,經常挨孔子罵,“朽木不可雕”這成語,就是孔子罵宰我的。日本有新首相上臺,新聞聯播老說“我們聽其言,觀其行……”這話也是孔子罵宰我的。所以這宰我一直是問題青年。他后來到了齊國做官,參與田常作亂,被砍了頭,還滅了族。
這兩人當時這一段對話,已埋下他們各自的人生命運。
孔子聽說后就批評說:“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陳年舊事就不要再提了,無可挽回的事就不要再諫了,已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追究了。
這三句話都是批評宰我。你胡編亂造,鼓動哀公起殺伐之心,大錯已經鑄下,禍根已經埋下,無可挽回了,已成、已遂、已往了,我也沒法說你了,希望你以后要謹慎,話不可以亂說!
孔子論管仲:只有經濟戰略,沒有政治理論
原文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
華杉詳解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孔子說,管子器局小!
這一句話,似乎就是孔子給管子蓋棺定論了——器局小!那么是不是孔子對管子持否定態度呢?
不是的。他還評論過:“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民眾到今天還受著管仲的恩德所賜。如果沒有管仲,我們都會變成野蠻人。
被發左衽,是披頭散發,衣襟向左,是蠻夷。華夏文明人是束發右衽,頭發束起來,衣襟向右。
所以孔子是非常贊嘆管子,也可以說非常羨慕管子,因為管子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執政治國平天下的機會,而且管子做出了大功業。但是管子的器局還是不夠大啊!
跟誰比不夠大呢?跟周公比,不夠大。
管子的器局是什么呢?是搞經濟。管子是偉大的經濟學家,和偉大的宰相,富國、足民、強兵,他都做到了。“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話就是管子說的。
管子之偉大,在于他愛人民,讓大家都過好日子。他不像法家,把人民當畜生驅使,要國富民窮,要人民窮,以便于驅使。
管子是讓全國人人富足,對外也不動刀兵,打貿易戰。這才干,別說孔子,到今天中國還沒有出過一個超過他的宰相。而凱恩斯主義的經濟政策,管子早就洞若觀火,而且做到了。
那管子為什么器局不夠大呢,因為他只有經濟戰略,沒有政治理論,所以他的事業止步于此,沒有“為天下開太平”,開創新的政治倫理和禮制。這是孔子想做的,他認為管子那么有智慧又有那么好的機會,打下了那么好的基礎,卻在器局上差了那么一點,可惜!可惜呀!
“管仲之器小哉!”孔子說這話,是為管子一跺腳;也是為中華民族一惋惜;也是為自己一感嘆——我沒有他那機會啊!
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
有同學聽到孔子的議論,就問:“管仲節儉嗎?”
孔子發感嘆的對象不對,沒有談話對手,這個“或曰”的“或”,名字都沒留下,估計屬于差生,他這個問題也太愚蠢。他把器小理解成小氣,問老師是不是說管子很小氣,不舍得花錢。
為什么說這問題愚蠢呢,因為管仲是有名的窮奢極侈,是奢侈的祖師爺,而且從理論上主張奢侈。在《管子》的書里,專門有一篇《侈靡》,就是管子的奢侈理論。管子說,富人一定要奢侈,富人奢侈,窮人才能賺錢嘛!財富就重新分配了。所以他提出了著名的“雕柴畫卵論”,說那富人家燒柴,最好雕上花再燒,富人家煮雞蛋,最好畫上彩繪再煮。這樣窮人就可以來雕柴畫卵掙錢嘛!鼓勵消費,拉動內需,管子早就明白,而且用這辦法干了好多大事。
所以這位同學問管子是不是節儉,問得荒唐。
孔子知道他沒聽懂,也聽不懂,就還是回答他的問題算了:“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
管子筑三歸之臺,三處游觀的豪宅大院。“官事不攝”,多設官屬,每人只管一件事,沒有兼攝的。或者說這三歸的管理服務人員都各有專職,是不動的,不是一伙人,他走到哪兒,服務跟到哪兒。這就是管子的奢靡,他怎么是儉樸呢?
“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
另一位同學問:“那管子知禮嗎?”
這也是問非所論。不過孔子還是就問而答:
國君的院子修照壁,管仲也修照壁,這是僭越。諸侯宴會獻酬有反坫(diàn),這是國君放酒器的專用設備,管仲也用,還是僭越。如果說管仲知禮,誰不知禮?
管仲是不太管這些,他是治國理財的高手,治國就像開公司,不僅通過稅收政策和拉動內需搞活民營企業,而且大搞國企,壟斷鹽鐵。他還干了一件事,就是開國營妓院。所以歷代妓院都奉管子為開業宗師。
孔子論管子,這一回沒人遞上對的問題,所以沒論透。《論語》后面還有管子之論。
原文
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
華杉詳解
“大師”,“大”讀“太”,就是太師,朱熹注說是樂官名,是魯國掌管音樂的樂官之長。
歷代注家都說當時魯國禮崩樂壞,樂官都不會作樂,所以孔子教他。不過從孔子講這一段來看,似乎這點事樂官不至于不知道。孔子這有點像閑聊,大概記錄的人沒記到重點。
孔子說了什么呢?“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
音樂不過如此,開始的時候,“翕如也”,“翕”,是和聲。音樂開始的時候,先奏金鼓鐘,金鼓一起,其他樂器翕然振奮,氣勢一下子拉起來。“從之,純如也”,“從”,念縱,開始放開了奏。鐘聲既作,八音齊奏,樂聲放開。“純”,是和諧,協奏迎合,純一不雜。
然后呢,“皦如也”,“皦”,同皎,清楚明白。一片協奏和聲中,各種音節、樂器、旋律,清楚明白。接著,“繹如也”,“繹”,絡繹不絕的繹。音樂前起后繼,相生不絕,連綿流走,一套樂曲,如此完成。
簡單地說,就是孔子跟樂官講:“音樂都差不多這個套路,剛開始興奮和熱烈,把氣勢拉起來,然后大合奏協作,和諧純凈,又很清晰,這樣前后相繼,連綿流走,最后完成!”
易亂為治,必待非常之人
原文
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華杉詳解
“儀”,衛國城市。“封人”,官名,朱熹注解說是掌封疆之官,大概是邊防小官。
他要求見孔子,說:“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凡是有賢人君子,到了我的地盤,我沒有不見的!
這位先生,是咱們中國文化里一種典型的原型人物,就是見賢思齊,聞賢思見,只要聽說有賢德之人,就一定要會他一會。
“從者見之。”孔子的隨從領他見了孔子。
出曰:“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喪”,是失位去國。孔子顛沛流離的十幾年,就是從離開衛國開始。
“木鐸”,以木為舌的大鈴,銅質。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時,巡行振鳴以引起眾人注意。這里可以譯為警鐘吧!
這位儀封人對孔子的隨從們說:你們這些人怕喪失什么呀!天下無道,上天正要你們的老師來做醒世的導師啊!
張居正注解說:“易亂為治,必待非常之人。”
總是會有那非常之人出現,當大家都懈怠了以為就這樣了的時候,突然那非常之人就出現了。天下易亂為治的規律是治世后緊跟著亂世。這就是中國歷史,張居正說,治亂相因,是必然之數。中國歷史一直破不了這必然之數。
孔子論舜的音樂和周武王的音樂
原文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華杉詳解
孔子評論音樂。《韶》,是舜的樂。《武》,是周武王的樂。孔子說,舜的音樂盡善盡美,周武王的樂,盡美,但是不能盡善。
“美”,是聲容之盛,那音樂、舞蹈,都太美了;“善”,是價值觀,于聲容之美,再到那人性至善的去處。
歌功頌德。盡美是指歌,是藝術形式;盡善是指德,是思想價值。
為什么舜的音樂盡善盡美,周武王也是一代圣君,他卻只能盡美,未能盡善呢?張居正注解說,舜的舞樂叫《大韶》,舜是生知安行的圣人,雍容揖遜而有天下,他心和氣和,而天地也以和應之,他的舞樂,“格神人,舞鳥獸”,平和安詳,其妙不可形容。周武王之樂呢,叫《大武》,他雖然也是反身修德的圣人,救人民于水火,但他是征伐殺戮而得天下,其舞樂之中,未免有赴湯蹈火,殺伐之氣,敵人也是人,人殺人,歌頌起來,怎么也不能說是盡善。
孔子這一論,讓我們看到他的仁愛思想。
禮節儀式,需有恭敬相信之心
原文
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
華杉詳解
這段還是呼應前面,講禮之本。
朱熹注解說,“居上主于愛人,故以寬為本。為禮以敬為本,臨喪以哀為本”。
如果心中沒有本,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那表現出來的都是自欺欺人,吾何以觀之哉?我看不下去!
在上位,必有寬仁之心待下,寬宏大量,仁愛關心,如果心中沒有對下屬的關愛,那就不配做國君、做領導,說什么都是虛話。
禮節儀式,必有恭敬相信之心,若你對自己所祭之神,并無相信,并無恭敬,裝模作樣,自欺欺人,為某種目的而表演,別人是會一眼看穿你的。
臨喪之際,必有哀痛之心,若心無哀痛的情感,假作干號,甚至請“專業人士”來幫忙哭,那孔子也看不下去。